言情小说网>都市异能>十里锦>第六十一章

  自从上任仪式被打乱,我烦躁之余,自顾自跑去山外清净,可越是记忆颇深的地仙庙,越是到哪里都甩不开往日宋兰景在的画面,更无奈的是只要我从凡人集市上回来,一进山林必见一抹阴魂不散的白影——

  同这里每一个场景里,那抹身影都完美重合的南景予。

  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我走在茂密的山林中,因这里到处是参天古树,地面根本就没有什么斑驳水渍。

  依旧是我还在路坡上就远远看见坡下那人,而一次,我有些疲惫于调头绕弯路,因为就算绕开了,走到另一个坡头,还会是同样的场景。

  如果不是清醒地知道那是南景予,我险些都要生出几百年前,以天真小师妹的姿态等待师兄的幻觉。

  但事实很严峻。

  我觉得,有必要跟这个不知又怀着什么心思来整我的人谈一谈。

  许是已经好几天,受了如同在明处受暗处监视的气,我握着拳头便快步冲他走去,而他似乎是面情一喜,而后赶紧伸出双手来,手中分明拿着什么兵器抛来……?!

  我心叫果然有诈,下意识又向后退,然而,正当我要出拳招呼时,四下安静到只有微微雨声。

  “你在外面落下的,”面前的人伸出手,待我看清后竟是一把油纸伞。

  另一边漆木盒盖被打开后,赫然是一提青糕团,饱满包裹着红豆沙的艾团,依然冒着徐徐白色的热气。

  奈何本性贪吃,我本能地咽了咽口水,在惊愕地对上递食人的诡异笑容后,还是坚持起最后的倔强。

  毅然决然扭头,接着便是双手交叉胸前,一脸不屑的道:“这些我本来就不要了。”

  我在集市落下的凡间纸伞,巷头预定了却忘记领走的点心,竟然都在他手上……细思极恐,本地仙究竟是被人跟踪了多久。

  刻意忽略南景予目光中的一缕落寞,我昂首同他擦肩而过。

  “那我呢,”耳畔突然传来那如同目光般落寞的声音,“这些你不要就扔了……那我呢。”

  此时,我只觉背部一震,停了步子,第一反应还是觉得这人或许是病得不轻……要不怎么连神智都混乱。

  “南景予,你到底想在我的地仙庙玩什么把戏?”我有些不奈地问,开始盘算起和他这个九重天上仙撕破脸的后果。

  “什么叫你的地仙庙,分明是我们的,”这人却非捉着我心软的弱点说话,态度狂妄放肆得可以,“我们成亲。”

  我回眸,惊愕地瞪向这个素来不吃素的倔人,此时两眼发直目光中有怒气,有不安……有忧郁。

  “好……好,我斗嘴斗不过你,你爱留这儿多久就留多久!”也许是受够了这人的挑衅,我心中虽起了大胆的猜测,但还是选择不面对。

  然而我忐忑地才迈出几个大步,身后传来唤声——

  “里儿。”

  我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听到的唤声,久违到哪怕梦到,都是一把辛酸。

  “你说要生生世世在一起,我许你永远。北固国不再,但这里满山的生灵也可以是见证,”此时,言辞凿凿的人白衣洁净,如琼枝一树,栽种在青山绿水之间;又似昆仑美玉,落于东南一隅。

  我在这同一片山林中初见的宋兰景,亦是如同这雪色长衫,墨染般的发丝在烈风的吹拂下张扬,一张俊逸至极的脸庞挂着淡然清雅的笑意。

  还记得当初许的生生世世,仿佛置身于天地沦陷的壮烈,但唯两抹清雅笑意足矣。

  南景予本不该记得宋兰景,除非……

  心绪混乱,我竟恻然于这突来的惊诧:“南景予,你……”

  “记忆像严丝合缝的拼接在一起,因为互相支撑才得以牢固,组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我,但没了记忆,我也不再是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化为欣喜,他笑得真切,纸伞和漆盒落在一边,不由分说便拥过来,“我回来,你一定很高兴。”

  我无法平息自己。

  只有一阵阵徘徊不定,却依然向前的脚步,涌动出我难以平静的情绪里,快要胀满的一团团热热的气流。

  如果能看得清自己表情,如今我一定同他的激动欣喜对应着呆若木鸡。

  但我终于愣住不动,任那相拥越发真实,枯竭到胸腔拥挤,呆滞到只知近在咫尺的这副面孔,怕是再也看不够……

  高兴……曾经是高兴过,可现在反倒害怕了。

  一大早,常来串门的罗泊便就地打坐,靠着熏香炉,有模有样地照镜梳发。

  “今天这么臭美起来了,怎么,要见参姑娘?”我不得不怀疑这家伙这样有些异常的举动。

  谁知那两只白胖手在头顶发髻间一扯,扯来一撮红线美滋滋道:“十里,等你成亲了,我就送这个给你,红红火火的,多喜庆。”

  我一下甩回正泡在木桶里染色的布匹,满手颜料地朝他拍去:“小兔崽子,谁跟你说我要成亲了。”

  罗泊惊诧地擦擦脸,皱眉头加嘟嘴的表情,仿佛真的难以置信我的反应:“诶,不是啊?宋兰景可是到处说呢,还送了我几件法器,该是不假啊!十里,你过去脸皮厚,现在装起害羞来,我都不适应了……”

  然而,他很快只需关注耳朵疼不疼。“哎呀!哎哟……你你你干什么!”扭曲着眉眼拼命地掰开我的爪子。

  “起来起来,我不想听你说这事,你出去玩儿吧!”我不客气地赶人。

  “大家都知道的事,怎么你还不许人说了!你莫不是嫌我们家月老线便宜!”这小子却突然犟得叉起腰来,对着我便是控诉,“这线在你几百年前你们离开起,可是长长了一大半,够你和宋兰景绑个够……”

  “不需要!”我一窘,对着这不知什么时候遭荼毒的萝卜头就拍打着赶,“你再帮着他吵,信不信明天我就给你手腕上绑一箩筐的大头萝卜!”

  一连挨了我数下狂拍,金缕衣衫上难免变得脏兮兮,再相互都无语时,萝卜头先自行哭诉了起来——

  “嘤嘤嘤,十里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那些年多苦,给你们俩挥刀在自己身上砍呐,你难不成都视若无睹……”

  鼻涕眼泪抽抽哒哒,捂着脸扭头,还真像个可怜娃娃。

  “好好好,怕了你了,”我终于收手不管他,准备继续去染布时,门那头却传来平稳的脚步声。

  接着便是罗泊愤懑叉腰的哼哼:“哼,说曹操,曹操就到,你自己问问,看我有没有骗你!”

  我一愣,手中抽洗布匹的动作虽然还在继续,但运作得已十分机械。

  “你从前不会做这些,”南景予的声音自背后极近处传入耳中。

  还没等我开口,便自顾自傲娇:“一定是为我学的。”

  我哑然,很想把罗泊捉回来,再问问我同这人,究竟是谁脸皮厚。

  可为什么这场面当真有凡世夫妻的感觉?我颇有些诡异的,面对南景予地拿起裁衣纸样,仔细观摩的样子,而后挑眉冲我一笑,道——

  “怎么不说话,你在用心感受这些……和我。”

  一个人就这么活生生的形象颠覆,我竟忍无可忍。

  “你……够了,”我决然将手中的布条扔回水里,任水花飞溅到我们衣服上,眉头皱得很紧,“如果不是你长得太像宋兰景,我会总觉得是别人易容,故意整蛊我。”

  “我告诉过你我就是,你也明明知道,”压根没有看身上的水渍,面前这张脸却依旧是笑,仿佛任何事都云淡风轻,“毕竟世上只有这样一个我,这不是我的错,你喜欢我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我不禁气血上涌:“你……”

  可恶,过去看起来口拙的人,疯起来怎么可以比我还……嗯,不要脸。

  “今天天气不错,是个出去释放宋家气质的好日子,”他冲我碧波伴溪似的笑,那一眼竟闪烁出来不及窃窃观摩的媚,叫人不得不将这样一个生冷的人也同慕梓妖那厢相比。

  而后,我便被一把捉了手,拉扯着,无语扭捏着,被动随他向门外奔走。

  光秃秃的山丘,曾经占我数十年并不怎么美好的记忆,偏僻于地仙庙附近,因寸草不生的贫瘠而连飞鸟都不愿光顾。

  “这里是……”我不解地看着这漫眼的乌黑荒芜。

  然而下一刻,身旁的人长袖一挥,很快便有嫩芽自地下羞答答地探出头来,瞬间,千株万株的绿色芽苗都破土而出,枯竭的溪坑中,不知从哪里通连来的溪水一泻而下,土地由乌黑贫瘠变幻为肥沃生机。

  “原先是地仙庙一带少有的荒山,不过,我凭记忆将这里的封印解开,就成了这样,”南景予手中的术法仍在呈招式般翻覆,一道道法诀落在四周渐渐散开,也开出绿草地上,团簇的紫色龙胆小花,小而繁雅。

  “过去立志要学凡界的最高术法,立志把这里都变成绿茵,不过我中途下山离开……现在才想起来,”他收手,对我感慨道,“花色你觉得不好便换了,不过竹楼一定要留。”

  我愣然看着脚下仿佛连接着天际的草地,道:“我要是不想留呢。”

  “那就去你想留的地方。地仙庙毕竟已有多人居住,不过用我们的行动催促师兄弟婚事,也不失为美事,”我猝不及防被一连握了两只手,这下不得不面对他唇角温浅如月牙的弧度。

  我何曾忘记,离这山头不远处便是白云山,而当初的萧逸,就消亡于此。

  这根本就是我亲手毁的山,好巧不巧,被宋兰景破解了荒芜的诅咒,只是没来得及施展。

  我埋葬了同他几世的伤,他渡记忆而来,仍旧是没忘当初……

  鼻子微酸,我颇有些窘迫地别开头,还是踌躇于眼下突然的悲喜交加。

  “你知道吗,你这叫逼婚,”踌躇之余,我不禁忧虑,“我如今再不济也是一方地仙,婚配自有天庭分配,你的族人和那些师妹要如何我不多过问……”

  “那在白云山,在北固国时的婚约呢,”他却悄然凑得极近,低语声绵软,“我们东皇一族光明磊落,当初在司星宫发生的事,我自然要负责的。”

  “你……”我此时脸颊发烫,可想而知一定是红一阵白一阵,但南景予突然捂唇一阵咳嗽,令我难再开口斥人。

  不断的咳嗽,使他说突然不出话,直不起身子,进而佝偻了些。

  我忆起他自下界赶来时,本就苍白了几分的脸色,天河受伤的病态,以及银针上乌黑的毒素煞气。

  渐渐的,他紧皱着眉头,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捂胸口,伴着剧烈的咳嗽声,身体都开始颤抖着,面部涨红了许多,那双眼睛却柔光未敛,样子不禁让人心头一颤。

  事实上,我也当真没有忍住这一刻的揪心,仿佛是什么力量冲破桎梏,让我终于搀住他,目光慌乱查探。

  “里儿,”他毫不犹豫便突然拥住我,虽然还是别开头止不住低咳,却像是急于完成一项不该拘于自身小节的事,仿佛阳光温暖,又像融化冰雪,“无论如何,你身之所在,即我心之所系。”

  拥抱是一种久久不要分开的相融。

  是久别情疏,还是久别情深?疏者愈疏,深者愈深。

  我欲牵你之手,与时光静走;与你相拥,暖意融融。

  “我想回去,回地仙庙,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也是我在惊与喜之间,反应及慢的一句话,也终于在我所对上他失魂落魄的目光后,续了,“因为窗外没有你。”

  而后眉眼绽开柔雨,相看两不厌,听他温软了声音,想也不想地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