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异能>将夜>第六十章 君陌一步,南来一箭

案板上摆着四根猪蹄,猪蹄已经去了毛、过了水,白生生的看上去就像是刚从塘泥里拔出来的嫩藕。一把厚实的油刀在案板上滑过,土黄色的草纸像莲叶般展开,四根猪蹄落在纸中,然后卷起。

屠夫把包好的猪蹄递给等着的少年,没有说话。李光地从怀里掏出铜钱,放在肉铺外的桌子上,便转身向铺外走去。

忽然间,屠夫感觉到了些什么,抬头望去,目光穿过被烟薰黑的墙,望向南方西陵神国的方向,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

肉铺后面吊在铁钩上的半片大白猪忽然动了起来,屠夫手里的杀猪刀也颤抖起来,明明没有风,却有呼啸的风声响起。

屠夫握着刀,看着西陵神国的方向,明白了一些事情。

于是他用最快的速度提起厚实油腻的刀,两手握住,把自己的脸护的严严实实,无论风还是什么都不可能渗进去。

吊在铁钩上的半片大白猪还在轻轻晃动,猪腹腔里的血水被晃了出来,白地面滴落,发出啪啪的声音,就像是一口座钟。

时间缓慢地流逝,什么都没有发生,屠夫蹲在墙角,佝偻着身子,双手举着厚实的铁刀遮着脸,像极了躲在壳里的乌龟。

肉铺外,李光地和张念祖向书画铺走去,如果凑的近些,便能听到其中一人正在喃喃念着什么,像是在背什么东西。

张念祖有些紧张问道:“有没有看出什么问题?”

“不要说话。”李光地脸上的神情很紧张,盯着他说道:“也不要想着拿纸和笔记,用脑子记住便好。”

张念祖紧紧地闭上了嘴,再也不说这个问题。李光。地在心里默默回忆先前看到的那幕画面,隐约猜到屠夫的弱点应该便是在脸上。

被黄草纸包住的四根猪蹄,被两个少年提在手中,不停摆荡,看上去其实和那些被屠夫斩断的人类胳膊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千里之外的桃山前坪。

宁缺的铁箭已经没有瞄准宋燕交界处的那座小镇而是指向了西北方向。

那座小镇里有酒徒和屠夫,这两个人是书院最忌惮的对手,也是长安城最大的威胁,他确实很想试试能不能杀死对方。

但这两个人毕竟是经历过永夜的大修行者,能够成功躲避昊天数万年时间,可以想见境界何其高深隐匿的手段何其强大。

知命境的修行者,对于命途前方可能出现的转折,都会产生某种近乎直觉的感应,更何况是像酒徒和屠夫这样层次的人。

当宁缺举起铁弓瞄准小镇时酒徒和屠夫第一时间便感知到了,并且做出了自己的应对,酒徒准备走,屠夫举起了自己的屠刀。

观主变成废人之后,酒徒便是这个世界上最快的人,他便大师兄还要快,他有无距境界亦有无量手段,除非被人困住,很难被杀死。

屠夫则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无论力量还是身体的强度,除了悬空寺讲经首座没有人能够与他相提并论,余帘都不行。

酒徒已经准备好了离开屠夫举起了屠刀,宁缺的元十三箭,便无法做到必杀,既然不能必杀,那便不能射。

不是因为他现在的铁箭数量太少,太珍贵对书院来说,如果能收割酒徒屠夫二人的性命,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

宁缺不射的原因很简单既然不能射死,便不要射,没有绝对把握的事情,却要冒极大风险的事情,他向来很少做。

所谓风险自然是射不死对方,却激怒对方。

对此他难免会觉得有些遗憾却也不是太甚,因为书院想尝试,却从来没有失去过冷静,有愿望但不是野望。

而且书院对酒徒和屠夫早有安排。

宁缺手中的铁箭,此时瞄准了西北方向,那里应该是清河郡。

铁箭缓移之时,桃山前坪的气氛变得愈发紧张。

到此时,依然没有人知道他要射谁。

宁缺其实自己都不知道,因为在他的感知里,清河郡那处,只是人间这片沧海里极不起眼的区域,里面没有任何明亮的光点。

忽然间,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个光点。

于是他松弦。

君陌和木柚站在富春江畔,看着江对面的那些华美庭园,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问道:“看明白了吗?”

木柚从绣布里抽出那根绣花针,说道:“有些麻烦,但不难。”

君陌说道:“那便走吧。”

木柚听着江对面传来的颂祭声,细眉微蹙,说道:“小师弟的计划里,没有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君陌说道:“他低估了诸阀,王景略做不到这件事情。”

在书院原本的计划中,宁缺赴西陵,大师兄去小镇,在青峡前受伤极重的二师兄,应该坐镇长安,确保后方的安危。

此时他却出现在清河郡,书院便等于是空虚无人。

此时王景略正在富春江畔的崔园里,今日清河郡诸姓的大人物们相聚,正是因为西陵神殿召开光明祭,他们虽然因为郡内局势紧张的缘故,很多人不能去桃山祭拜,于是选择在崔园里进行相关的仪式。

他通过崔华生才进入崔园,看着流溪畔那些神情虔诚的诸阀大人物,眉头皱的有些厉害,因为直到这个时候,他也没有看出来究竟谁才是自己的目标。

清河郡便是诸姓,诸姓的统治靠的是历史与族规,但真正能让清河郡胆敢背叛长安的原因,则是富春江畔的两大知命。

没有多少人知道清河郡诸姓的两大知命高手是谁,王景略也不知道,即便他知道,也很难完成宁缺交给他的任务。

便在这时,有风自南而来,风中没有大泽的湿意庭园里为数不多的修行者们,感觉到了一种神圣庄严的感觉。

溪畔的秋花,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泽,显得格外圣洁。

雨廊下有一名老者,那是宋阀旁系不知名的某人,此人已然垂垂老矣一直半低着头打瞌睡,此时却霍然睁开双眼。

神符动桃山,天启惊人间,所有的修行者都知道桃山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因为他们感觉到天地元气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这种感知的精确程度,依赖于修行者自身的境界,像酒徒屠夫这种境界的大修行者,自然能感知的更为清楚,像王景略这样的洞玄巅峰,却只能猜到大概。

猜到大概,对他来说就足够了在他和宁缺的约定当中,只要感知到这件事情,那么便是发动的时刻。

王景略一直注视着场间的所有动静,看着这幕画面,心里咯登一声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只是稍后怎样才能逼对方释出全部境界?

他号称知命以下无敌但正如陈皮皮当年所言,终究也只是知命以下无敌,一名知命境强者在面对他的时候,完全不必释放全部的境界。

便在这时,一名头戴笠帽持杖的男子和一名穿着红衣的女子,出现在富春江畔崔园里的溪畔,竟没有人看清楚他们是如何出现的。

崔园里响起急促的示警声,四处响起刀鞘碰撞之声庭园池塘间,隐隐有一道极古老的阵意缓缓释出。

宋阀老者缓缓抬起头来,望向溪畔的这对男女。

君陌没有看这名宋阀老者,虽然他清楚对方就是小师弟寻找的知命之一,但不是他要找的人他要找的那个人更加强大。

汝阳崔氏乃是清河郡七姓之首,崔园便是他们的产业族长崔湜自然是地位最高的那个人,然而今天在崔园里,他始终只能站着。

因为崔老太爷坐着,他这个做儿子的便只能站着。

崔老太爷当年在长安城里曾经做过大学士,还做过一任宰相,荣休时被赐太师,所以他坐的是太师椅,喝的是学士茶。

看着溪畔那对男女,崔老太牟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的脸上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有些惘然,有些害怕,又有些嘲讽。

看到那个男子空荡荡的袖管,他便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崔老太爷没有想到,书院竟然真的会不顾与西陵神殿之间的和约,派人来了清河郡,更没有想到来的竟然是这个人。

极短暂的时间,他便从惘然的情绪里醒了过来,想起来他最敬畏害怕的夫子已然登天,书院早已不是当初的书院。

“如果是从前,我想来是没有勇气与二先生战的。”

崔老太爷看着溪畔的君陌,神情渐趋宁静,说道:“但你现在断了一臂,重伤未愈,如何是我的对手?”

随着这句话,崔园里阵意大作,不愧是传承悠久的千世之家,富春江畔的阵法果然厉害,天地气息肃杀而至。

君陌知道此人对局势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果是以前,他单人执铁剑,便要将园中的敌人尽数杀死,而现在,他甚至不见得是此人的对手。

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什么。

木柚拈起绣花针,刺中在溪里的一朵秋莲上。

她的动作很自然,就像是无意中做的那般。

崔老太爷却是神情骤变。

富春江畔恐怖的阵法,迎风而解!

清河郡谢生确实拥有极厚重的历史,甚至比书院出现的时间还要长,然而不是时间长便一定强大,不然乌龟早就已经统治这个世界。

木柚是新娘,是爱嗑瓜子、爱闲唠、爱打牌的七师姐,她也是世间最天才的阵师,先前在富春江畔观阵半日,早已把此阵看破。

君陌静静看着崔老太爷。

崔老太爷看着他漠然说道:“当年做宰相的时候,去过书院很多次,也见过还是小孩子时的你,没想到今日却要杀你。”

清河郡在长安城里依然有很多眼线,老太爷很确定君陌重伤未愈;更关键的是,没有人知道他不仅是知命境,而且是位知命巅峰的强者!虽然富春江畔的大阵被那名书院女子随手破去老太爷依然有信心把君陌斩于溪畔!

王景略在人群里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他看到二先生出现,不由震惊,紧接着发现崔老太爷便是自己一直苦苦寻找的那名知命境强者,更是惊愕莫名。

按照宁缺的计划,这时候他应该出手了,只是要让一名知命境强者释出全部境界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人,施出强大的手段,但他听崔老太爷的语气,对战胜书院二先生亦有无穷信心那他如何能够做到?

君陌也没有出手,他只是向前走了一步。

崔老太爷神情骤凝,雨廊下的等阀老者抱剑起身。

虽然世人皆知君陌断臂重伤,境界不复当年,但他毕竟叫君陌。

清河郡距离青峡很近,去年底那场青峡之战,君陌单剑敌万的面面就像场恶梦般烙印在人们的灵魂里。

没有人敢在面对君陌的时候轻敌,就算是柳白这时候再与君陌战上一场,也必然要把他当成最强大的敌人。

崔老太爷的气息猛然提升,直至知命巅峰!

他看着君陌微笑说道:“是不是有些意外?”

君陌看着他说道:“我意外于你的愚蠢。”

狂风乍起,富春江水乱崔园小溪翻滚如沸,秋莲如死鱼而覆。

一箭自南方来。

崔老太爷脸色骤然苍白然后崩裂而散。

他的人变成了数百块血肉,在崔园里洒的遍地都光因为书院的缘故,崔老太爷一生隐忍低调,把自己的修行境界当成秘密保守到了百岁之后,直到今日君陌来到崔园,他觉得那个机会终于到了。他想给书院一个意外,想一展自己隐忍多年的锋芒,想一吐压抑多年的怨气。

于是他没有意外地死了。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与君陌交手的机会。

因为君陌没有出手,只是向前走了一步。

他只需要走一步,对手便要展露全部的境界。

因为他是君陌。

宋阀老者看到崔老太爷变成无数团血肉,脸上的神情变得异常惊恐。他这些年一直停留在短命境下层,放在人间亦是有数的强者然而眼睁睁看着君陌只向前走了一步,知命巅峰的崔老太爷便当场惨死他哪里还有勇气?

君陌转身望向他。

宋阀老者厉啸一声,于绝望中逼出全部境界,怀中抱着的剑破空而起。

他只不过是知命下境,即便逼出全部境界,在某人的意识海洋里依然不够亮,所以南方并没有第二道铁箭袭来君陌伸出左手,于秋风中微握。

那道飞剑在空中骤然转折,噗的一声深深刺入宋阀老者的胸膛。

第五卷 神来之笔第五十一章 曾经黄河滔滔

宋阀老者感觉到胸膛一片冰冷,看着自己飞剑插在那处,看着鲜血顺着剑身不停下淌,心脏也渐渐冰冷起来。直到此时,他才真的明白,即便是重伤未愈,自己也永远不可能是君陌的对手——君陌甚至没有真正出手,他只是伸手在秋风里一握,便夺了他的本命剑,取了他的命。

崔园溪畔一片死寂,富春江上的水花声也已停息,宋阀老者缓缓倒下,君陌持杖带着木柚离开,场间竟是无人敢动。

王景略一直站在人群里,根本没有他出手的机会,看着那张充满历史意味的太师椅四周洒满的血肉,想着已经化作一缕怨魂的崔老太爷,才知道原来宁缺的箭是这样的,看着血泊里的宋阀老者,看着老者胸口那道飞剑,才知道原来二先生的剑是这样的。

直到君陌和木柚离开崔园很长时间,园内的人们才从极度的恐惧和震撼中醒过神来,到处都是哭声和愤怒的咆哮声。

对于清河郡而言,诸阀便是所有,汝阳崔氏更是人们的精神之所系,崔老太爷在此间的地位就像是夫子之于书院。如今被所有人视为依靠的崔老太爷,竟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便变成了满地血肉,如何不能他们恐惧不安?

崔老太爷的死亡很快便传遍了整座阳州城,紧接着进入千家万户,自然长安方面也收到了风声国。

大唐朝廷的反应极为迅速,就在当天夜里,工部在中南三郡紧急调拔的工匠以及相邻诸州的厢兵,便以最快的速度抵到青峡北方。

青峡在去年秋天那场战争里埋葬了无数敌军,那条艰难开通的官道被巨石堵的极难行走,朝廷清理了大半年,也只清理出一条小道,然而随着数万工匠士兵的到来,清理速度陡然加快了无数倍。

以现在的速度看来,最多只需要数月时间,长安方面便可以完成初步的清理修复工作,这也就意味着大唐的铁骑只需要数月时间,便可以通过青峡挥鞭南下,像一道铁流般,直接把清河郡淹没。

清河郡里的贵人和百姓们,并不知道青峡北方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他们很清楚崔老太爷的死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事情——唐国与西陵神殿的和约,从这一刻起便成了一纸废文,那么唐国的军队随时可能出现在清河郡里。

来自北方的恐怖压力,就像是一道低层的阴云,压得清河郡的人们有些喘不过气来,人们无法理解,明明刚刚经历一场极为惨烈的卫国战争,为什么唐国竟似不需要喘息,这么快便要撕毁和约。

清河郡乱象已现,而且再没有可能平静下去。

王景略没有离开阳州城,因为他要在这里等宁缺,最重要的是,他要负责接应此时正从唐国不断潜入清河郡的天枢处修行者和军方的密谍,然后用这些力量帮助崔华生在这场清河之乱里占据更好的位置。

桃山前坪的空中出现了一条圆柱形的通道里,如丝如絮的湍流残象,在这条通道里流连不去,让通道变得更加清楚。

这是铁箭行走过的痕迹,也就是箭道。

宁缺站在祭坛前,左手持弓,右手以揽虎尾之势后提,还保持着先前一刻松弦后那瞬间的姿式,稳定的像座木雕。

祈祷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前坪间的数万人,神情紧张地看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仿佛他们也变成了木头人。

没有人知道宁缺的铁箭射向了何方,但他们知道肯定有人死了——没有看到真实结局,却已经知道结局——这令人们异常恐惧。

宁缺收回铁弓背到肩上,回首望向桃山峰顶的光明神殿,沉默不语。如果他体内的昊天神力消散,祭坛四周的乂字神符也归于天地,那么他必然会在那些强者的围攻之下死去,但他没有想这些。

此时他已经完成了书院计划的前半段,注意力便来到光明神殿,他已经隐隐感觉到神殿里那场战斗的结局,知道有人肯定要死。

就像前坪上的人们看见他射箭,便知道一定有人死去一样,既然有人进了光明神殿,那么必然也会死去,这令他的心情有些低落。

这场天人交战,既然死的是人,活着的自然便是天。

桑桑看着剑上的大千世界,眼中有星辰幻灭,有日出日落,有潮起潮敛,有无数春秋,以时间蹉跎着人间。

柳白的剑离她已经只有两尺,剑上的锈痕越来越重,表面显出不祥的灰白色,这表明剑身已经完全锈蚀,开始风化。

事物离她的身体越近,所在的区域里时间流速便越快,所受到的伤害自然也越严重,便是能禁受无数年风雨的剑也承受不住。

柳白的剑能够进入她的小世界,能够离她如此之近,已经是非常难以想象的事情,普通的修行理论甚至无法解释。

他的剑是人间之剑,带着剑阁的意与人间的红尘,但毕竟不是人间自身,到了最后终究还是敌不过时间的流逝。

锈痕如覆着白霜,忽然间裂开,然后化作青烟消失不见。

剑毁了,人还在,他的人才是真正的剑。

柳白的双眼前所未有的明亮,甚至比当年他初识时感知到那条滔滔黄河时更明亮,比他在河畔崖上悟得大河剑意时更明亮。

出剑的那瞬间,他便知道自己不可能胜,但他没有放弃,正如他所言,这已经是他在人间最后的趣味,他想看看自己究竟能离天多近,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能力触到天空,甚至用剑在天空上划上一道只属于自己的痕迹。

柳白的手伸进了桑桑的小世界里。

他的手很修长,手指细长,是人间最适合握剑的一只手,每当他握住剑柄时,剑便仿佛与他的手连在了一处,再也不能分开。

此时他的手中没有握剑,他的手便是最锋利的剑锋。

他的手伸向桑桑的脸,似想穿过她颊畔的黑发。

他的手距离她的脸越来越近,指甲渐渐变灰,皮肤渐渐失去弹性,变得干枯,生出更多的皱纹,衣袖悄然无声便成了飞灰。

柳白继续向前,时间的痕迹沿着他的小臂向上,手臂上的皮肤开始松驰,就像垂死的老人那般,快要没有生命的光泽。

他继续向前行走,以傲视人间的境界,与无情的时间做着最安静也是最恐怖的战斗,仿佛走了数万年,或者真的走了数万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柳白终于走到了桑桑的身前,走进了她的小世界,于是她便来到了他的身前一尺。

遗憾的是,此时他已经虚弱地无力举起自己的手,无法刺出最后的那一剑,披散在肩头的白发,枯槁有如覆着霜的乱草,脸上的皱纹深刻的就像临康城东城街巷里的那些青石板,他已经变成垂垂将死的老人。

桑桑说道:“你输了。”

柳白用苍老而疲惫的声音说道:“你输了。”

桑桑微微蹙眉,不解此言何意。

“我在人间还留了一道剑,希望那道剑不会令人间失望。”

柳白看着她微笑说道:“但和这场战斗的输赢无关。”

桑桑说道:“你现在还能如何赢我?”

柳白喘息数声,艰难地缓慢举起已经老瘦若枯柴的手臂,用指尖轻点她的眉心,没有任何杀伤力,更像是在触摸。

世间没有人定胜天这种事情,在能够看到的历史里,甚至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无数年来却有很多人前仆后继地为之而奋斗。他们想要胜利,想要让昊天看看人间的力量,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想证明给自己和人间看,只要你愿意为之而努力,那么你便可以做到自己想要做到的事情。

柳白于人间无敌,便来到桃山,进入光明神殿,邀天一战,他也没有想过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但他想证明一些什么。

在临死前的这一刻,他终于触到了这片高远而冷漠的天空,他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于是他便看到了自己的大道。

桑桑看着眼前这只无力垂落的枯瘦手臂,沉默不语。

柳白的身体像是干涸后的河床,变成无数块带着燥意的土块,分崩瓦解,哗哗声音中落在地面上,变成一堆尘土。

没有人能够真正的永垂不朽,没有人能够真正千秋万载,再结实的城墙也会被风化成沙,再雄壮的大河也有干枯断流的那一天。

但同样没有人能否认,即便是上天也不能否认,那道城墙曾经在人间屹立不倒,那条黄河曾经万里滔滔。

桑桑身前的空中,忽然出现了一道剑,这道剑古意盎然,只是已经没有任何鲜活的气息,落在地面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柳白手里的剑已经化作飞灰,他的人也已化作飞灰,但这把剑却还在,光泽如新,未损分毫,便如劫乱之后的人间,仿佛在预示着些什么。

桑桑看着脚前的那堆灰和那把古剑,沉默不语。

这是她在人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出手,看似轻描淡写,便让人间最强大的修行者变成了飞灰,但她的脸有些微白,不知是受了伤,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第五卷 神来之笔第六十二章 理还乱

光明神殿里起了一阵风,风很温柔,像双无形的手,把地面上的那堆灰捧起,慢慢地向神殿外行去。

桑桑随着风中的灰而行,离开露台,缓步来到神殿外的崖坪上,目光随着空中缓缓洒落如雪的灰,落向山下。

此时的桃山前坪一片混乱,光明祭的祭品已经消失无影,数十道神符在清光阵上显得那般清晰,宁缺已经做了很多事。

她看着祭坛前那个身影,再难控制自己的怒意,于是山间的清风骤然变得狂暴起来,从神殿向人间的四面八方呼啸而去。

南晋都城临康的秋天,并不如何天高云淡,反而颇受秋老虎之苦,尤其是东城那些贫民居住的街巷,因为秋雨而显得更加污烂。漫过碎砖的污水散发着难闻的臭味,甚至比布帘里马桶的味道还要糟糕。

忽然有清风自南而来,呼啸穿巷而过,将那些难闻的味道一扫而净。叶苏正带着十几名学生沿街清查已经废弃的水道,为入冬后的改造维修做安排。他于清风里回首望向西陵神国的方向,有所感应。

他看着在街巷间盈绕的清风,感慨说道:“你真的看到了。”

这句话是对离开人间的那位故人说的。在柳白离开临康之前,叶苏曾经祝柳白能够得见大道,柳白看到了,所以他很欣慰。

富春江的秋是那般的迷人,岸旁的秋树变幻着各种色彩,倒映在渐静的清澈河水里,仿佛要把水都染的眩目起来。

君陌和木柚走出崔园,忽觉河风渐疾。他走到河畔看着那些被摇碎了的倒影,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要出趟远门。”

他感觉到柳白已经离开了人间,木柚也感觉到了,只是她不明白。柳白的离去为何会让君陌做出远行的安排。

“你要去哪里?”她问道,神色有些不安。

“我要去悬空寺,既然要学佛法,那里自然是要去的。”君陌说道,看着她脸上的神情,继续说道:“只修佛,不出家。”

木柚问道:“为何忽然做这个决定。”

君陌说道:“她太强大,小师弟不见得能制得住她。”

木柚看着他。问道:“其实你只是羡慕柳白。”

君陌说道:“是的,我羡慕他。但他今日向昊天刺出的那一剑里,有叶苏也有我,所以我也很感谢他。”

秋天的荒原早已寒冷,荒凉的原野上吹拂着的风,仿佛都被冰雪滤过一般。沾体生寒,如针刺骨。唐露着胸膛,却没有什么感觉,还在和肩头坐辇里的老师继续着先前那场未完的谈话。

“柳白的剑就算能让她多愁善感,但多愁善感又有什么意义?”

“她若多愁善感,小师弟便有机会。”

余帘坐在辇内,就像坐在小山上。她看着南方缓缓挑起细眉,因为有清风疾来,其间蕴藏着很多信息。

唐也感知到了那些信息。忽然觉得吹着胸膛的风有些寒冷。

余帘说道:“柳白死了……她果然无敌,我们去桃山没有任何意义,除了宁缺,谁也没有办法对付她。”

唐说道:“我只是有些担心。”

余帘说道:“唐小棠、皮皮还有宁缺,此时都在桃山,神殿还把红袖招喊去了桃山,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

“红袖招里有个叫小草的姑娘,是她以前在长安城最好的朋友,唐小棠是她在书院后山最好的朋友。皮皮和她很亲近。宁缺更不用说,这意味着。她曾经最亲近的几个人,此时全部在桃山。”

“然后?”

“她赠老师以天意,老师便还她以尘缘,她请老师去了昊天神国,老师便把她留在了人间,如果她想回去,便必须斩断尘缘。”

“如何斩尘缘?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斩断在人间的羁绊。”

“她要杀死小棠他们?”

“不错。”

“那我们岂不是更应该担心?”

“尘缘哪是这般好斩的?”

余帘说道:“我想她现在也应该很苦恼才是。”

唐问道:“书院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余帘说道:“书院根本没有计划。”

唐有些吃惊,不解问道:“没有计划?”

“不错,我先前便说过,人算不如天算,那何必再算?”

“什么都不用做?”

余帘说道:“书院让宁缺去了桃山。”

“这样就够了吗?”

“既然我们怎样算都算不过她,那么便让她自己去算,反正无论她怎样算,都只能让局面变成小师弟想要的那种。”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她是小师弟的本命。”

唐很是震惊,不知该说些什么。

余帘望向高远的天空,感慨说道:“老师当年收小师弟为关门弟子,如今想来,原来竟是落在此处。”

唐皱眉说道:“但她应该也能算到这一点。”

“即便是天算,也不能算自己的本命。”

余帘其实并不清楚,她之所以不能把宁缺纳入自己的天算之中,除了因为宁缺是她的本命之外,还因为宁缺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唐感慨说道:“原来不算也是一种算。”

“我明宗最擅长阴谋,从莲生师叔开始,便算尽世间所有,但连老师都没有算过她,我自然也算不过她。”

荒原的风拂着颊畔的发,余帘收回目光,望向南方西陵神国方向,说道:“所以我等着她把自己算死。”

魔宗擅谋算,当年莲生如果不是与轲浩然之间发生了那样一段故事,只怕在他的谋算之下,如今的魔宗正在人间称雄。

余帘身为魔宗当代宗主,自然在这方面的天赋能力异常强大,正如唐所感慨的那样,她不算昊天。其实便是最不可思议的一种算。

除了昊天,别的事情都在她的算中。去年在书院后山放走熊初墨,对南海来人的漠视,都是她的谋算里的一部分,至于最终会结出怎样的果实,她现在还不清楚,但她非常肯定,道门必然会进一步走向衰落。

道门的衰弱。便意味着书院的强大。

唐忽然说道:“其实有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当年那个故事,莲生大师活到现在,那么人间该是什么模样。”

余帘说道:“莫说莲生,即便是我如果不是进了书院,如今这人间。至少有一半会是我大明宗的疆域。”

唐回头望向她问道:“老师你可曾觉得遗憾?”

“有何遗憾?只要小师弟能赢,那么整个人间都将是书院的。”

余帘张开双臂,仿佛要把整个天下拥入怀中。

清风徐来,然后渐骤,桃山前坪上那些刚刚落下的桃花瓣再次舞动起来,清光大阵摇撼不安,数十道神符渐显黯淡。

宁缺知道柳白死了。这场天人交战的结局,并没有令他觉得意外,历史上向昊天发起挑战的人类。最终都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老师现在虽然还在夜穹里,但同样也已经回不来了。

书院确实没有计划,但一直等待着变化,那个变化不是柳白代表人间刺出的这一剑,而是需要这一剑所带来的后续变化。

所有的过程,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服务——那就是重建宁缺和她之间的本命联系,唯如此人间才能保留最后的胜机。

柳白剑上桃山,掌教天启,书院等待的变化终于到来。

来自她的昊天神力进入了他的身体。这并不意味着胜利。但他已经能够确认那道联系已经重新建立,所以他很平静。

她则很愤怒。

昊天神国的门被毁。她遗落人间,无路可回,从醒来的第一刻开始,她最先做的事情,便是完全隔绝与宁缺之间的联系。

这便是为什么宁缺在长安城里感受不到她的存在。然而她没有想到,今天的桃山就像是数年前的雁鸣湖,她和他之间再次建立了那种联系。

她站在光明神殿前,却能感受到遥远山下他的一切。

他因为柳白的离去而伤感,于是她也伤感起来,他因为感知到了她而快乐,于是她也快乐起来,她悲伤着他的悲伤,快乐着他的快乐,幸福着他的幸福,愤怒着他的愤怒,她变得越来越愤怒。

她是伟大的昊天,他是卑微的人类,她怎么能成为他的本命,此时体会到他的每一种情绪,对她来说都是最污秽的亵渎。

然而愤怒不应该是昊天应该拥有的情绪,那代表着她越来越有人类的那一面,代表着她正在被他影响,于是她变得越来越愤怒。

直到此时,她才明白陈皮皮之所以能够逃离桃山,没有被自己的神辉烧死,不是因为别的任何事情,而是因为她自己。

多年前,宁缺曾经对她说过一段话。

“我和你提过那个叫陈皮皮的书院学生……你帮我记一下,我欠这家伙一条命,以后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提醒我想办法还给他。”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这段话,所以她想要杀死陈皮皮、先斩一束尘缘,但无论她怎么算,算到最后的结果,依然是陈皮皮会活着。

原来无论怎样隔绝与宁缺之间的联系,那个联系其实一直都在,她始终都是他的本命,这个事实从来没有改变过。

她要斩尘缘,却斩不断,反而越来越乱。

她如何能够不愤怒?

第五卷 神来之笔第六十三章 登桃山

尘缘难以斩断,神国的门很难开启,光明祭会失败,这些事情其实依然在天算之中,但当这些事情真的发生,她依然愤怒。

看着山下祭坛前的那个身影,想着这些事情全部被他破坏,想着他竟敢用自己的神力杀伤自己的信徒,她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世间所有的事情都在她的计算之中,只有他是唯一的例外,所以她没有算到他不但破坏了光明祭,还让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

她越来越愤怒,于是人间的清风变得越来越暴烈,卷起地面的灰土,遮蔽了清爽的秋空,更有无数乌云自远方的东海上飘浮而至,桃山里的光线变得黯淡了很多,紧接着便是一场暴雨落下。

这场暴雨极为猛烈,秋林和山道瞬间被打湿,地面上残碎的桃花瓣被击成茸碎,未凝的鲜血被迅速冲淡然后消失,前坪上的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积水里飘着枯叶,隐约可见断肢在其间沉浮。

暴雨遮蔽了人们的视线,整个世界除了冰冷湿凉的雨水,仿佛再也没有任何其余的存在,轰隆的落雨声竟像是打雷一般。

天地的威力附着在暴雨里,不停地冲刷着桃山,冲刷着人们的身体与灵魂,前坪上的数万名信徒脸色苍白、惊恐不安地跪在雨水中。

暴雨不停落下,祭坛上方的那道光光被洗的斑驳一片,然后渐渐消失无踪,与清光对抗的数十道乂字神符也渐渐变淡,直至不见。

掌教、七念等所有的人间强者,都被暴雨镇压于地,他们较诸普通信徒境界更大,感知更敏。于是愈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暴雨中昊天的愤怒,所以他们更加惊恐,脸色苍白跪在地面,连头都不敢抬起。

数万信徒们身上的鲜血刚刚溢出伤口便被雨水冲走,他们被雨水淋的浑身寒冷、嘴唇乌青,却没有人敢躲避,因为雷霆雨露,皆是神恩。

如果说这场恐怖的暴风雨有中心,那么宁缺便站在那处。他感知到的昊天神威最强大。付出的代价也最惨重,数十道乂字神符已然涣散,最恐怖的是在暴雨的冲洗下,他体内昊天神力的消失速度变得越来越快。

雨水在他苍白的脸颊上不停淌落,感受着体内神力的消失。他寒冷的不停发抖,看上去虚弱不堪,似乎随时可能倒下。

但无论暴风雨再如何猛烈,他始终没有倒。更没有跪下,默然于风雨之中看着桃山上,眯着眼睛穿透风雨,看着应该在那里的她。

离桃山万里之外的宋国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

桃山前坪,数万人惊恐地跪在地面,看着黑压压的一片,却显得那般渺小,只有宁缺站着,虽然那般孤单,却显得那般高大。

他不是勇敢而高傲的海燕,为了活下去他从来不在乎尊严之类的东西,便是先前他也曾经跪过,但这时候他不想跪。

他已经与她重新建立了联系,既然你是我的本命,那你就是我的桑桑,你就是我的妻子,可以举案齐眉,怎能下跪?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操。

今天的这场雨和夫子离开人间后的那场大雨并不相同,既然代表着昊天的愤怒,当然要狂暴很多。这场雨也没有像夫子登天后的那场大雨般持续很多个日夜,但至少比夏日常见的暴雨时间要长很多。

暴雨一落便是半日才渐渐变小,细细的雨丝终于有了些淅淅沥沥的感觉,前坪的风也变得温柔了很多,带着湿意落面令人感觉极为舒服。

数万信徒醒来,发现肆虐的暴雨不再,桃山周遭终于回复了宁静,有很多人被暴雨侵袭至昏迷,甚至有人已经没有了呼吸,湿透了的衣衫向人们的身体里传达着刺骨的寒意,人们依然惊恐不敢言语。

那些修行强者更是凄惨,这场暴雨太过恐怖,甚至比山野间的天地气息都冲洗的干干净净,他们的感知越强,念力受到的伤害越大。

宁缺自然是最惨的那个人,此时他体内的昊天神力已经消失无踪,他识海里的念力严重损耗,散在肩头的黑发向下滴着水,苍白的脸颊上写满了憔悴,眼神不再明亮,黯淡地仿佛将要失去所有光泽。

风停雨消天放晴,忽然间有道彩虹,从桃山峰顶的光明神殿生出,向着远方落下,看方向,这道彩虹的那头应该落在南晋某处。

看着这幕美丽的画面,桃山前坪上的人们仿佛忘记了身上的寒冷,依然泡着双脚的冰冷雨水,回想着先前的天地之威,敬畏崇拜再生。

日已入暮,天空的下缘隐隐已经可以看到黑夜的前驱阴影,有人把目光从必将消失的彩虹收回,望向祭坛前的宁缺。

一场持续半日的暴雨,洗去了人间的怨怒与尘埃,洗去了宁缺体内的昊天神力,洗去了清光大阵与神符,却无法洗掉前事。

掌教看着宁缺,缓缓举起右手,向神殿诸人发出进攻的命令。

没有人能明白,为什么暴雨变小的那段时间里,宁缺没有趁机逃走,他的体内已经没有昊天神力,除了逃走还能做什么?

宁缺看着四周的人们,看着七念、金帐国师、中南海这些绝世强者脸上的神情,把铁弓背到肩上,然后握紧了铁刀的刀柄。

先前因为那场最盛大的天启,他在昊天神力的加持下于人间无敌,这些人根本不是他的一合之敌,然而此时场间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决定性的转变,在这些强者的围攻下,他甚至没有办法撑过数息时间。

如果他这时候挽弓待射,或者能够震慑住这些人,至少可以尝试替自己杀开一条道路,然而问题在于铁箭的数量太少。最关键的是,他根本就没有想过杀开一条道路逃走,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桃山。

环顾皆强敌,宁缺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惧意,他看着崇明太子还有那些诸小国的国君说道:“今日我不杀你们,不是因为修行者不得滥杀普通人的规矩,而是我觉得你们更应该死在我大唐军人的手中。”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他已经身处绝境,却还能如此平静自信。他在想什么?掌教厉声喝道:“难道你以为自己还能逃离桃山?”

宁缺看着他肩上那道恐怖的伤口。微讽说道:“至少你拦不住我。”

掌教神情渐敛,冷漠说道:“你的面前是一条死路。”

宁缺说道:“没有退路才是死路。”

掌教说道:“你的退路在哪里?”

此时金帐国师等人,已经将前坪所有的去路全部堵住,其中无论是谁,都不是宁缺正常状态下能够战胜的强敌。

按道理来说。他已经没有去路,自然也没有退路。然而包括掌教在内的所有人都忘了,他只需要后退便能踏上一条道路。

上桃山的道路。

昊天在桃山之上,掌教和所有人都认为。宁缺不可能选择上山,因为那是自寻死路,然而他却做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选择。

他转身,向桃山上狂奔。

事发突然,西陵神殿方面的反应稍慢了片刻,掌教厉声长啸。无数道凌厉的飞剑破空而至,向着石阶上的宁缺射去。

金帐国师举起手中微裂的木鼎,中南海的手掌大放光明,七念盘膝坐于雨水间,轻道佛偈,便有一道手印现于空中,然后落下。

宁缺知道自己挡不住,就算是三师姐在这里,面对凝结了西陵神殿集体愤怒的剑阵,面对这样三名绝世强者的合力攻击,也只可能选择暂避,所以他没有选择回身抵挡,也没有选择闪避,他的双脚将石阶踏碎,把速度骤然提升到恐怖的程度,继续向峰顶冲刺。

数声沉闷的巨响连绵响起!金帐国师的念力不停轰击他的识海,中南海掌间的昊天神辉击中他的后背,七念的不动明王印重重地砸到他的身上,数十道凌厉的飞剑将他身上的衣衫切的破烂不堪。

宁缺吐出一口鲜血,脸色变得更加苍白,险些摔倒在石阶上。

如果他不是浩然气已近大成,身体强度近乎不可思议,这第一波攻势,便足以把他击成齑粉,即便他撑了下来,依然瞬间便受了重伤。

宁缺以强悍的意志力收敛因为痛苦险些焕散的识海,右脚重重一踏,踩碎数道石阶,化作一道残影继续前掠。

他非但没有倒下,速度反而变得更快!

只是数息的时间,他便已经踏碎了数百道石阶,远离了桃山前坪那些强者攻击的范围,变成了山道上一道极为淡的身影。

西陵神殿的神官执事,还有中南海等人正准备举步登山继续追杀之时,掌教忽然神情复杂地伸出手掌,示意众人停下。

因为光明祭的缘故,西陵神殿所有人都在前坪祭坛四周,此时的桃山上没有一个人,除了石阶旁流水的声音,安静的令人心悸。

安静骤然被脚步声打破,宁缺在石阶上化作残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峰顶狂奔,留下碎裂的石阶和一道血迹。

先前那一瞬间,他便受了极重的伤,识海震荡不安,每踏一步便会痛苦一分,他的肋骨被七念的大手印震出了裂纹,每走一步裂纹仿佛都会深刻一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断掉。

如果大黑伞在就好了,谁能伤到自己?宁缺忽然间生出很多怀念,然后想着马上便能看到大黑伞,于是又高兴起来。

安静的桃山空无一人,石阶下方也没有追击者,他不停地奔跑,一个人不停地奔跑,不觉得孤单,也没有什么紧张。

他是去见她的,那么怎么会孤单,怎样紧张?他甚至越奔跑,越高兴,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即便雨后的秋风寒厉如刀,也无法割掉。

两道清光大阵被他用铁刀和神符硬生生撕开。

他来到了神殿下方,站到了崖坪上。

雨后的秋空是那样的干净,高山上的视野更是一片开阔,他能看着白日依着西方的远山渐落,甚至能看到极南方黄河流入大海的画面。

然后他望向峰顶仿佛伸手可及的那座神殿和身前笔直的石阶,心想我便要再上层楼,你可还会躲到千里之外?

第五卷 神来之笔第六十四章 问天(上)

雨后的空气很透亮,即便深暮乃至夜色来临,依然能够看到很远的地方,桃山前坪上的数万信徒,看着峰顶山道上的那个身影,情绪有些复杂,此时的画面,像极了多年前宁缺登书院后山时的场景。

漆黑的夜穹就像一张墨纸,悬停在平坦的地面之上,其间有数十座山峰,给人一种感觉,如果不是这些山峰,夜穹便会落向大地。

西陵神殿上的这片夜空今天显得有些特殊,满天繁星,却看不到月亮的痕迹,银色的星光洒落山麓,令桃山变了颜色。

宁缺的目光越过银色的山道落在光明神殿上,然后他开始整理湿透的衣衫,把湿发束紧,负弓收刀,擦掉脸上的雨水。

他的动作很慢,神情很认真,直到确认衣着和仪态都没有任何问题,方才拾阶而上,既是赴约而来,自然应当表现出尊重。

夜色已深,那眉细月不知隐在那道夜云之后,完全不知踪迹,繁多的星辰在漆黑的幕布上显得很是明亮。

夜空里有七颗最明亮的星星,号为指引之星,是渔民在大海上航行最可靠的指路明灯,更是亮的令人有些眼晕。

从崖坪到峰顶的光明神殿之间,山道石阶共计七百级,宁缺看似走的缓慢,实际一步便是百级石阶,仿佛御风而上。

他的脚离开崖坪,落到第一个落脚处时,便是走出了一步,夜空里那七颗明亮的指引星中。最北方的离天星骤然黯淡。

宁缺继续走出第二步,于是七颗指引星里的第二颗也随之而黯淡,他每迈一步,夜空里那七颗指引星便有一颗黯淡无光,仿佛那些永恒不变的星光,都被他的脚步吸纳进了自己的身体。

前坪上的数万人不是谁都能看到他在山道上的行走,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夜空里那七颗指引星的先后黯淡,震惊的呼喊声和惶恐的祈祷声骤然响起,掌教等人看着星象的奇异变化,更是神情凝重至极。

满天繁星。桃山上有数座神殿,宁缺的眼里只有一座。

光明神殿使用的建筑材料很不寻常,非金非玉亦非石,却自然透着份贵重之意,此时被星光笼罩,更添了几分圣洁的感觉。

宁缺站在光明神殿之前,就像是一只不起眼的蚂蚁。

他看着眼前的神殿,沉默不语,心里生出极为复杂的情绪。有些畏惧,有些兴奋。有些向往,却又想要逃避。

他冒险离开长安,来到西陵神国,潜入桃山,便是为了来到光明神殿,去见神殿里的她,在这个过程里,他一直表现的淡定,然而当他真正来到光明神殿之前。将要与她相见时,便再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不管他怎样说服自己神殿里的她是桑桑,是自己养大的黑瘦丫头,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但事实上她就是昊天。

有个词叫天壤之别,这是用来形容二者之间遥远的距离,还有个词叫天人相隔。用来形容永远无法接触的事实。

他是凡人,她是昊天,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便是天与地的距离,他与她之间隔着一道贯通天地的高墙。天人相隔,其实便是永隔。

宁缺的情绪从未像今天这般复杂过,他也从未像此时这般恐惧过,如果要在过往的人生里找到类似的经验,其实也与她有关。

那次是桑桑离家出走,他坐在老笔斋里沉默等待,然后在长安城里四处找寻,在学士府里默然不语,于雁鸣湖畔呵天骂地。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变化,依然是她离家出走,依然是他要找到她,然后把她带回家,他担心带不回去,所以害怕。

宁缺忽然间变得极为愤怒,不知道因为恐惧而生气,还是因为她像上次那般不听话而恼火,愤怒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离家出走这种事情很有趣吗?”

他看着光明神殿幽静的深处,说道:“第一次我就当你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呢?你都已经过了二十了,还不懂事?”

“你知道老笔斋里现在有多脏吗?桌子上积的灰比灶里的灰还要多!这些事儿不都应该是你做的,结果你在干什么?嫁了人,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在家洗碗扫地抹桌子,结果还收不了心,非要到处玩,整天不着家!”

“哪有这么多好玩的呢?你看看这座破神殿,冷清的像座石墓似的,哪有临四十七巷热闹?我就不信这里的陈锦记能比长安城的好!”

光明神殿里始终没有声音传出,宁缺越发恼火,说道:“说话呀!说话呀你!怎么连话都不敢说了?是不是心虚了?”

“难道你真拿定主意要和我分家?把箭和马车给我,把黑伞和那头憨货留下,你倒是把这些家当分的清清楚楚,但你有没有经过我同意?”

“好,不说我有没有同意的问题。就说分家这种事情,既然要分就得分的彻底一些,老笔斋里的银票,我把你的一半埋进了坟里,雁鸣湖庄园的地契,我填上了你的名字,赌坊的股子我给了学士府……”

他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黯淡,低声说道:“其实我没有想过和你分家,那些财产的处置是按遗产算的,既然你还活着,那些处置自然失效,你把拿走的那些东西还回来,就当这些事情没发生过怎么样?”

光明神殿里依然没有声音。

“把大黑还给我,把大黑伞还给我,把……你自己还给我。”

宁缺说道:“我相信就算你忘了很多事情,但至少这些事情没有忘记,不然你不会想着让酒徒把箭和车送到长安。”

神殿依然幽静,无人回答。

“我现在才想明白,你为什么要西陵神殿召开这场光明祭,因为你要杀皮皮,但你没办法杀死他,因为我对你说过,我们欠他命。”

宁缺的情绪忽然变得平静起来,举步向神殿里走去,一面说道:“就算没有这场天启,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一直都在。”

“你屏蔽了我的感知,一样存在,就像你脸上涂上三层脂粉,你的脸也依然是黑的,因为这是天生的,这是冥冥中注定的。”

幽静的光明神殿里回荡着他的脚步声和平静坚定的语声。

“你是昊天,也是冥王,那么你我之间的关系,便是你自己决定的事情,既然如此,你又怎么可能单方面做出切割?”

第五卷 神来之笔第六十五章 问天(下)

宁缺老到神殿深外,才看到露台上的那个身影。

他有些震惊,因为那个身影很高大,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大,而且露台上的女子很胖,已经超出了丰腴的范围,只能用胖来形容。她穿着一件很薄的繁花青衣,崖下有秋风轮拂,却招不动丝毫,因为衣料被她丰满的身体绷的极紧,紧紧地贴在身上,线条夸张地隆起。

宁缺想象过很多次和桑桑重逢时的画面,却从来没有想到再次相见时,那个黑瘦的小丫头已经消失不见,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这样一个高胖的女子。

他想起来那日在小镇上买红薯时看到的那辆马车,看到那辆马车里的那个高胖的少女,想起自己曾经说她好像一只肥猪,才明白原来两人早已相遇。

当时的他相遇而未相识,她却必然一切了然于心,一念及此,他觉得自己的信心正在逐渐消散,书院的计划似乎也将要变得可笑起来。

他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很长时间。

这个女子看上去和桑桑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和他回忆里的桑桑完全是两个人,但他知道她就是桑桑,不是因为那种玄渺的感觉,而是因为肯定的感知,他和她之间的屏障已经消失,他自然能知道她就是她。

露台上的女子明明就是桑桑,看着却不是桑桑,不是那个瘦瘦黑黑的桑桑,而变成了白白胖胖的桑桑,宁缺忽然间伤感起来,因为他明白自己大概再也见不到那个瘦瘦黑黑的桑桑了。

桑桑站在露台上,临绝壁以观秋夜,双手负在身后,青袖垂落有如沧海,身姿挺拔仿佛高峰,然而给他的感觉却是那样的寂寞。

“跟或回家。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说道,语气很自然不再像先前在神殿外那般激昂,就像一个男人在湖边看到了贪玩的小妻子。

桑桑没有转身,依然负着双手,沉默不语,夜穹上的星光洒落在露台上,洒在她宽圆的肩头,然后如水墨一般泅开。

神殿里幽静无声,夜风自露台处抟入,绕过断成数截的万年长灯掀起一块旧布,露出一块金砖,还有一把大黑伞。

宁缺看着那处,沉默片刻后向露台走去。他走到她身后,把手伸向她的肩似想要把那抹星光从她的身上抟去。

夜风轮柔他的指尖向她的肩头落下,然后落下。

他手指前端被削掉了一块鲜血渐溢凝成一个极规整的圆,看上去就是一个殷红的小点,像美人身上的朱砂痣般好看。

露台上有无数道肉眼看不到的线条,把空间分割成两个部分,分成两个绝然不相通的世界,桑桑的世界和人间。

桑桑的世界由最基本的规则所构成包括空间规则,只要她不允许,那么便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她的世界。她的世界和人间相距无比遥远,即便她来到人间依然如此,她明明就站在宁缺的眼前却像是远在天边。

宁缺和她站的这么近,却隔的那么远。

宁缺看着手指前端殷红的血,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清淡和嘲讽,说道:“果然是天人相隔。”

他抬起头看着她高大的背影,看着她丰腴的腰臀,说道:“你变胖了很多,也变高了很多,人都变了,想来有很多事情你也已经忘了。”

桑桑依然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负着双手静观夜穹下的群山。

“那些事情我没有办法忘记。那年在河北道,饥民自相残杀,父母易子而食,我虽然活了下来,但已经变成了他们的一分子,如果不是在尸堆里刨出了你,我不知道我一个人会活成什么样子,所以不仅仅是我救了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救了我,你让我活的比较像个人样,让我在岷山在荒原上无恶不作的时候,都能找到一个比较光明的理由,是的,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背上的你就是唯一的光明,你甚至曾经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理由。”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负在身后的手,忽然想要去把她的手握住,就像很多年前,她在岷山里被狼群吓的哇哇大哭时,他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握着她的小手,和她说了整整一夜故事。如今她的手不那么小但他依然想握着,这种渴望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的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思考过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你是永恒的客观存在,人类则只是时间旅途上的匆匆过客,我们的生命很短暂,而且必然有终结的那一天,很容易陷入虚无的路数,最终能够让我们坚定地走完每一天的理由,不外乎是情感之类在精神上显得比较强大的东西,而如果仔细去分析这些东西,往往会发现,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回忆的基础上。拥有的回忆越多,情感便越浓烈长久。我这时候不想和你回忆当年的那些事情,但你很清楚,我们两个人拥有谁都难以比拟的回忆,所以你不能离开我,我也不能离开你n正如我以前曾经说过的那样,你是我的本命,你是我的命,所以我来找你,我要带你走。”

说完这段话,他再次把手伸向她的肩头,想拂去那抹寂寞的星光,想把她从那个孤单的世界里拉回人间,拉回身边。

露台上响起无数道极脆的碎裂声,他的衣袖瞬间裂成无数块,覆在手臂上的精纯浩然气只支撑着极短暂的时间,便被空间里的那些线条切成碎絮,无数道细密的血线在他手臂上出现,眼看着便要被切断。

忽然间,那些把世界分成两端的空间规则消失不见,他手臂那些恐怖的血线,不再继续深入,因为””桑桑放开了自己的世界。

桑桑缓缓转身,静静看着他,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平静。

宁缺此时还没有从她放开世界的震撼中醒来,看着她的眼神,愈发震撼无语,因为他从来没有看过她这样的眼神。

桑桑伸手握住他僵在身前的手。

他觉得她的手很柔软,很温暖,就像是湖水一般,能包容一切,不,那不是手,而是温柔的宇宙,让他有些着魔。她是他的本命,所以她能感受到他的所思所想,而当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时,他也看到了她的意识,看到了她的想法。

昊天的意识是那样的宏大,浩所若星辰大海,根本不是普通人类所能承受的,即便桑桑此时进行了控制,宁缺的识海依然掀起了惊天的巨浪。

他的眼角开始渗血,但他的眼神依然明亮,因为他在那片惊涛骇浪里看到了很多回忆,很多她的回忆。他看到了河北道被剥光树皮的桑树,看到了岷山里咩咩待哺的小羊,看到了渭城里的烧鸡与酒,看到了长安城里的老笔斋,看到了陈锦记的脂粉,看到了那场夏雨还有床下的银票,也看到了雪海畔的那一夜。——原来她什么都没有忘记,这些事情她都记得,甚至比他记得的更加清晰。

忽然间,宁缺的眼神不再明亮,变得有些黯淡,然后开始愤怒起来,因为他想明白了一个寒冷的事实,她是昊天,这些回忆里的幕幕画面,本就是她自己安排的,这些回忆只不过是她请夫子登天的衍生品!她和夫子相看千年,谁都奈何不得彼此,她以天算构织了一个自然之局,降临人间,顺势而行,最终在洒水畔成功迫使夫子登天。她和宁缺的那些回忆是这今天算之局里的一部分,但不是原因,也不是目的,甚至可以说,这些只是手段。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看着那绝对不属于人类的永恒平静,缓缓地握紧了左拳,因为身体用力,右臂上的那些血线再次崩开。

其实他一直都明白,自己所珍视的那些回忆,只不过是她的算计,老师离开人间,最关键的两个点,自然是收他为徒,以及桑桑被揭穿是冥王之女,他背着桑桑满世界逃亡,所有的,都是天算罢了酬但他不愿意去想这些事情,因为他不甘心,他总觉得她还是桑桑,直到此时此刻,双手相握,意识相通,所有的都被揭穿,于是他很痛苦。

“所有的都是天算,那么回忆自然也是假的。”

宁缺默然想着,然后在意识里看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那些回忆可以虽真的,因为那时候的桑桑还没有醒来,还是他的桑桑。

只不过当桑桑醒来后,那些回忆便成了手段。

“我没有算到所有的事情,因为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我留在了人间,与你之间的这段尘缘,始终无法斩断。”

桑桑说道:“所以你要臣服于我。”

宁缺对她从来没有任何隐瞒,包括他最大的那个秘密,去年随着夫子在海上漫游的那段岁月里,师徒的谈话也没有避着她。她知道他不是昊天世界的人,所以她决定展现自己的宽仁与慈爱。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我不是你的子民,为何要臣服于你?”

桑桑说道:“我赐你冉永恒。”

宁缺问道:“永恒这东西是什么?能当饭吃?还是能替我铺床叠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