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异能>乘风>第24章 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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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蛮看着川流不息往冰川里去的鬼影想,这一生果真是一事无成,空得了这样千载难逢的机遇。可他心里快活,碌碌无为便无需再为一切事物承担责任与代价,往后一身轻松。

  或许会有很多人羡慕他曾经掌握在手中的力量,他像一个人胸无大志的庸人,入了宝山,最终空手而出。人不能太贪, 超出预期的机遇都饱含风险,所得皆须代价去换。他凡人一个,没有这份心,也做不来毁天灭地的大事业。

  可要真的割舍,又谈何容易。只能硬起心肠不想,冷脸瞧。

  队伍进了大半,所幸里边宽阔,又兼早做了准备,倒也井然有序。

  一阵喧闹,风使从嘈杂之处挤出来,到他面前报:“魔君,穹洞中有些异样,仿佛有人动过。”

  他不得不随风使走进去查看。无需看他便知道,洞口不远处有物露出一角,看似平常,却是件难得的法器。

  他淡然道:“此物名叫乾坤网,是我向谷主借来加固洞体,亦可作为防御屏障。”

  念一段咒,那网从洞顶降下,有淡淡光华。

  众鬼都挤到前方来瞧,交口称赞。他于混乱中抽了身,从隐蔽在一旁的通道出去。

  乾坤网收住,洞中颤了几颤,落下一些沙石。众鬼惊慌,又不见了魔君,一时彷徨无措。

  各路统领还在稳定局面。他于暗处回望了一霎,不敢耽搁,加快了步伐朝外走去。

  最后一个缺口堵上,里边已困得如铁桶一般,再无需担心了。

  他狠心转身走,才走出不多几步,拐弯便发现前路已被沙石堵塞。应该是将将才发生的事,过于凑巧。

  倒无妨,这里边各处都通达,不过多绕几步,想也不至于全都堵上。

  他择了另一条通道,刚转身,便听洞里有人在叫:“魔君,魔君,此路亦不通,可选斜出那条小洞,或能出去。”

  他回头瞧,见聪聪儿站在乾坤网内,淡淡笑道:“我耳朵灵,那小洞内未听到有垮塌声音。”

  他呆立良久。

  聪聪儿又道:“瞧,我说得对,你若信了谷主,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敢再留,咬牙转身便走。

  聪聪儿叫几声,见他不应,有些着急,使劲喊叫:“魔君,魔君,若有一天你雄心再起,千万记得此处!”

  寒气起来了,洞壁结出冰晶,吉祥在洞外已经祭起了阵法。他虽不惧寒冷,可也得尽快出去,此阵穷尽了月隐谷的全力,非同小可。

  走出洞口,转到正面,见月隐谷中人悉数在此。他有些落寞,找了处空地坐下,看他们作法。

  吉祥坐当中阵眼的位置,俨然已有了一派宗师的气度。与他同辈们的师兄弟呈七星状远近错落分布在他身旁。外围便是第三代得力的弟子们,仅作法阵的补充。更远些,围着余下的更低一辈的年轻弟子,年龄最小者也已过而立了。

  吉祥得了师门的助力,振作起全部的精神,运力将一股极寒的气流从洞口注进去。同辈的师兄弟们也借着阵法激荡出的巨大气流,合力护住冰川薄弱之处,并结成一个坚不可破的结界。

  很快,内里已经没有一丝声音,先前的喧嚣都平静了。小蛮凝神望着,知道此时正经历一个大事件,一个天大的隐患还没来得及爆发便被这些隐于雪山中的修行人扼杀了。是好事。可他帮不上更多的忙。他与他们虽师出同门,但归根究底是不同的,怕反添了乱。

  他有些失落,仿佛这一生的用处已经耗尽,从此便是个无用的人。苦笑两声,却又想起自己尚有吉祥,华年未过,还有一二十年的荒唐日子可过,便又觉得释然。

  一座冰川,需要数以亿万年计的时间来沉淀,无数的沧海桑田。如今作了一个冰冻的坟墓,彻底地沉睡下去。

  他站起来,朝冰川一躬。

  始终是他负了他们,有愧,但不悔。

  ……

  吉祥从未有过如此的疲累,倒在床上呼呼睡去,三日夜也未彻底醒来。小蛮便守在他身旁,一点一滴地照顾他。

  吉祥迷迷糊糊时感觉到有人抱自己,便缩着,好让那人用宽阔身躯裹住自己,仿佛蜷在母体中的胎儿一般。好笑,他哪里有过那样的经历,又怎会知道在母胎中是怎样一种感觉。

  可是他觉得好极了,好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醒时见到小蛮便笑了,两人手扣着手,有些傻乎乎。

  “睡得可好?”小蛮问。

  “很好。”

  “醒了么?出去走走。”

  雪山上有什么好走,来来去去都是雪。一条小道通向谷中,一条小道通向山下。

  小蛮想下山,“去看看强巴和曲珍。”

  吉祥这才想起山下不算太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他亲手嫁出去的“妹妹”。

  “我想找他们讨个孩子,如果可以的话。”

  “不可以。”小蛮拉住吉祥,有些着急,他不想看吉祥对另一个孩子好,“那不去了。”

  只这一拉,停顿了一下,便见大师兄走过来。

  险些错过。

  大师兄向吉祥道:“你师姐邀你去,说有要紧事与你商议。”

  “什么事?急么?”吉祥仍旧想去见曲珍。

  可大师兄说着急,“若不急,她不会遣雪鸮来送信。”

  “晓得啦。”吉祥有些闷闷不乐。

  “我陪你去。”小蛮道。

  “这……”大师兄有些为难,“冰川那边尚有异动,魔君若在,或能安心不少。”

  小蛮爽朗笑道:“如今哪还有什么魔君?”

  大师兄道:“话虽如此,可世人当铭记魔君高德。”

  这话便是点醒责任所在了,小蛮略迟疑,吉祥便道:“不妨事,我去去就回,有事必与你商量后再作决断。”

  ……

  吉祥独行,轻马快鞭,不多几日便到了师姐修行所在地。

  师姐迎出来,却是满脸的疑惑:“你如何来了?”

  吉祥一愣,师姐便拉了他进去。

  深山中的两进半旧院子,有零星几个仆人,进进出出,颇为忙碌。

  师姐抓了他手拖拉着跑进去,十分欣喜:“你若不在,我也要传信叫你来了。进来,让你见一个人。”

  他身不由己,只得把满腹的不解压下,加快脚步跟进去。

  最深处的一间房,素朴简雅,偌大的空间中央打坐着一个约摸八九岁的孩子。

  那孩子背对着大门,小小的身躯前一面宽大的空墙。一侧窗外的光斜穿进来,照在孩子身上,莫名的庄严神圣。

  吉祥惊讶:“师姐何时成的亲?”

  师姐嗔他一声,温柔叫那孩子:“小羽,今天的功课先到这里,你转身瞧瞧谁来了。”

  那孩子闻言动了动,合十默默念了几句,缓缓站起身。

  转过来是张童稚而熟悉的脸,似曾相识。

  吉祥搜肠刮肚想,将认识的人一一比对,很快便有了答案。

  虽不十分确定,但联系到师姐借去碧落剑三年不还,便八九不离十了。

  “他是!他是!”吉祥激动得话也说不完整。

  师姐微笑点头,止住了他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只道:“故人得见,有些东西便该物归原主了。”

  ……

  吉祥来时快,回去更快。心里过于激动,他要将这消息快快地与师兄分享。

  还好,还好,月隐谷尚在。

  将那孩子迎回来,好好抚养,还恩于他,再将他的月隐谷交还于他。这再好不过了。卸去一切担子,再无藩篱,他便与小蛮一起走出去。

  天大地大。

  上了山先回住处,换一件衣裳。

  却没见着小蛮。

  大约是去魔宫那边了吧,虽只建成一半,但小蛮总爱逛去那里,还说要将里边已有的房间布置出来住。

  没见着,他便空落落的,将大事反而抛到了一旁,满山地去找。魔宫没有,上山下山的路也没有,海子边也没有……

  他一拍脑袋,笑自己傻。就这么些地方可找,处处都没有便定是去了谷里,就算不是,问问大师兄便知去向。

  ……

  才十几日不见,大师兄更老了,萎缩成一团,眼底青黑得厉害。

  他一见便知道有些不寻常,来不及关心眼前人,只急急问:“小蛮呢?小蛮去哪里了?”

  大师兄缓缓抬起头,眼睛浑浊不堪,“小蛮,他真是小蛮么?我以为……他是骗我……”

  吉祥急了:“他去哪里了?”

  大师兄摇头,沮丧道:“不成,还是不成。若他是小蛮,便真是不成了……”

  吉祥抓住他摇:“你说什么?我的小蛮呢?”

  大师兄忽而大笑,又哭,老泪纵横:“吉祥啊吉祥!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唯有你,唯有你无需焦虑,得天地精华而长生,你怎能明白凡人的苦楚!我如此,他又何尝不是……”

  吉祥脸渐渐黑下来:“去师姐那里,是你诓骗我。”

  大师兄佝偻着背脊起身,步履艰难地朝外面走去。

  吉祥黑沉着脸跟在他身后。

  出了谷,便是冰雪世界,这样的身影令吉祥不由得想起了十余年前那个老番婆。不好的预感。

  大师兄喃喃念着什么,脚下渐渐漫起淡淡黑烟。

  吉祥心惊肉跳,扯住大师兄厉声问:“他去哪里了!你身上有他的琉璃子!”

  大师兄从未见过这样的吉祥,那个平日里温柔敦厚的小师弟此时声色俱厉,状如罗刹。可他不怕,他怕什么,快要死的人了,别说这点亲情,连脸也可以不要。

  “让开!”他振臂一抖,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吉祥弹出去。

  吉祥跌在雪里,不敢置信地看着大师兄,那个从小待他如亲哥哥一般的人。

  大师兄双眼通红,逼在吉祥面前,癫狂笑道:“你问他在哪里?我与他激战,若死的是我,你可会如这样虎狼一般问他?”

  吉祥惊得目瞪口呆:“你与他并无仇怨,为何?”

  “为何……”大师兄仰头看天,嘴唇颤动:“老天!为何?生老病死原是庸人宿命,为何我已走到这一步还是逃不脱?若有下一世,一切又重来过,这与九泉之下的流沙狱有又有何异?如何才能跳出轮回?如何才能超脱人道?”

  吉祥悲愤叫道:“这与他何关?”

  大师兄摇头:“你不懂!你如何会懂!你的超然物外不过是何不食肉糜的傲慢!”

  吉祥泪流满面地叫喊:“你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他既有琉璃子在身上,你便不会是他对手!”

  大师兄拂袖,阴笑道:“你可知月隐谷有处天雷道场?自师父死于天雷,他脚下那处地界便形成了一个天然结界,能屏蔽除雷电之外的所有法术?不!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情爱之乐,连善恶廉耻亦不顾!”

  吉祥大叫:“你便知善恶廉耻了吗?为一己私欲,诱杀无辜!你杀他有何用?他不过也是一个凡夫俗子!枉他还叫你一声师伯!”

  “师伯……”大师兄喃喃道:“我不知道,你们合伙骗我,我并不知道他真是你那徒儿。那时他满身是血地叫我师伯我也不信,还疑他是为了活命惑我……我杀的,是个随时能为祸天下的魔头……,他不是,绝不是……”

  吉祥木然冷笑:“这说辞也太荒唐了,他纵然不是我徒儿,但我与他是什么关系,你也不知道么?你杀了我所爱,却等在此处不走,如此有恃无恐,不怕我复仇,你要连我也杀了么?”

  “我不杀你。”大师兄摇摇头走,“你是我师弟,我杀你也得不到你的好命。”可又扭头暴怒,“我原以为他能凭这琉璃子转世还阳!我原以为他已以不灭的神识转过几世,还阳即返春!是你与他合伙诓骗我!”

  吉祥恨极,抬手便是一击,一股凌厉寒气夹携着锋利冰刀横冲过去。

  大师兄挥手便化解了,浓重黑雾中蹒跚前行,声音暗哑:“我不怕你,如今你已不是我对手。”

  吉祥暗悔不该将师父内丹还了回去,大师兄原就功力极深厚,又得了小蛮身上的宝贝,他的确对他无可奈何。可他不甘,追着大师兄不停击打,冰柱如暴雨般往大师兄身上砸。大师兄视若无睹,他反而哭得声嘶力竭:“你将他还我!他在何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走时还好好的。不过十多天!不过十多天!你说没了便没了吗?”

  大师兄也不睬他,身后自有一簇冲天火焰,吉祥挥出去的冰雪见火便化了。便再聚气,再攻击,哪怕耗尽真气,不死不休。

  两人一路纠缠,到了冰川前。大师兄的腰已经蜷得不能再低,半趴半走,四处探查,将身子贴在厚厚的冰层上。

  吉祥这才发现他身上也有伤,淋漓鲜血顺着冰面往下淌。

  “你要干什么?”吉祥惊呼。

  大师兄周围升起熊熊火焰,手擎一道雷电便要向那冰川入口处劈。

  “这些鬼物皆能做到自如转世,我要知道这其中的秘密!”

  一道霹雳下去,大地震颤。

  “你敢!”吉祥瞪眼,猛地回头便跑。

  大师兄瞧了他一眼,并不理会,继续运起真气。

  吉祥一路哭着,来到月隐谷的边缘,结界的阵眼处有他埋下的冰魄剑。虽哭,可并不乱,见有弟子便吩咐叫谷中人倾巢而出去雷击谷搜寻小蛮踪迹。大师兄的伤还新,那场激战过去的时间也许并不久远。

  他自己则抱了剑,在阵阵雷声中飞快赶到冰川前。

  大师兄坐在冰川前,身子颓然,意志却坚定,扬起的头颅与身体形成一个怪异的角度。终究老了,又有伤在身。他的力尽了,但却可以凭掠夺来的琉璃子放出炽烈的火焰。

  火能克冰,吉祥布下的这一切终究还是要那人的力量来破。这对爱侣生来便相克,不是他的错。

  吉祥远远叫了一声“师兄”。

  大师兄呆滞回头,状如恶鬼。他心中的执念已膨胀得无边无际,理智尽失,整个世界如地狱一般。

  可这师弟的一声唤还是让他回了头,所有的人都老了,唯有吉祥还如初。吉祥总让他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疯狂嫉妒却又让人有种贪恋的欲望。他瞧着他,仿佛看到许多年前青春美好的自己,若不在修行上耗掉一切,不知道会有怎样的人生。

  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他仰头往上,双手高举,继续激起那道火墙炙烤封堵的冰层,融化的雪水流经他身下,越流越缓,渐渐冰冻。

  吉祥抛出冰魄剑。那剑悬于高空,流泻出道道华光。

  大师兄催力,火焰窜起十余丈高。

  然而壮丽景象只得一霎,是回光返照的余晖,那火熄了。

  大师兄亦无力垂下双臂与颈项,一动不动。他的身下,是融化的雪水冻成的冰丘。为了达到目的不顾一切,却未察觉自身早已身陷囹圄。

  吉祥让那冰魄剑缓缓降下,于入口处破冰而入,剑柄亦没入地下冻土中。

  此剑名曰“沉璧”,取于此地,亦葬于此地,此后万万年守护此地,为心怀不轨之徒所要面对的头一道天堑。

  ……

  大师兄的眼睛浑浊似干涸的泥泉,那里边不再有熠熠的光辉,只留下残烛火光欲灭不灭的一点黯淡影子。所有的过去与希望都离他远去了,可生命仍在延续。

  吉祥不能还他青春,却有本事吊着他的命。无非是耗尽他存于洞中的珍贵药材,拿来也没什么用处。

  大师兄是他唯一的大师兄,他满腹伤心无处诉说,心中悲痛需要有人来分享。

  他用寒冰筑了一个牢笼,就在冰川的入口处,懒怠移动。笼中人奄奄一息,他日日熬药汤给他续命。

  谷中人搜遍了雷击谷,一无所获,报与吉祥时常见他熬药。谷中分量最重的两个人如今成了这般情形,却谁也不敢去劝。

  二师兄陪着坐坐,斟酌又斟酌,终于长叹一声离去。他想说的很多,却一句也开不了口。

  吉祥总是哭,低着头熬药,默默地哭,眼泪一滴一滴掉进药汤里。那颗琉璃子还在大师兄身上,他并未收回。是以大师兄虽在笼中,若要杀他,却并非毫无胜算。

  师兄不杀他,他亦不杀师兄。

  可他恨他,所以囚他。

  熬好的药汤递进笼里,没有言语。里边端了便喝,亦没有言语。

  药里他添了许多黄连,苦不堪言。

  大师兄不叫苦,眉头也不皱一下。吉祥要杀他很容易,他倒希望他杀他,了断这一切。

  吉祥除了熬药便是哭,也不知哪来那么多泪水,想是之前的病又犯了。一个人坐着哭,扒着笼子哭,摇撼着笼子的冰条。有时冰条被他摇断,便又补上一条。大师兄只萎顿在一旁,默默看着他。

  搜寻结束了,雷击谷上上下下一寸一寸都翻遍了,不可能再有发现。山下有狼,让一切的杳无踪迹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又曾见苍鹰盘旋,或许那个地方真出现过血肉的食物。

  希望随着时间一点点远去,终而湮灭。

  那日吉祥倒了一杯酒与大师兄,静静看着他艰难端杯至膝上,勾下头以唇去就酒杯。

  “师兄可知道,”吉祥神情木然,两行泪珠滚落,“他早就疑师兄,是以不让我对师兄和盘托出一切。他说山中偏僻,少有与外界往来,谷中之事却屡屡被外人知晓。遍观谷中众人,唯师伯有此便利,隐秘之事不可告知。他又道,此情虽可疑,然师伯待你如至亲兄弟,必不会有害你之心,诸事可托。”

  大师兄烈酒入喉,却毫无知觉,他已是腐肉一具。

  吉祥却被那酒熏得泪流满面,将脸贴在笼子旁:“师兄,我知道他说得对,你不悔杀他,却愧对我。是以我日日哭给你瞧,你若不愿看便杀了我,我知道你做得到。你若不杀我,我便想尽法子让你活下去,苟延残喘,一息永存。”

  大师兄别过头去,干涸的眼里终于有昏泪涌出。

  吉祥四肢伏地爬到他眼前:“师兄,若杀我能长生,你杀是不杀?”

  大师兄又别开另一边。

  吉祥追着他:“我曾与小蛮说过,若能以我入药炼出两颗长生的灵丹妙药,我必一颗给他,一颗赠你。”

  大师兄低下头,额角快要触及冰面。

  吉祥又哭又笑:“你欠我,不许自戕,想也不许想!”

  大师兄不得已看着他,双泪滚滚,无限疲累,无限失望,哑声道:“吉祥,连你也老了……”

  吉祥直起身四处找,找不着可以瞧见自己的东西,喃喃念叨:“是么?是么?我的镜子不见了,你送我的镜子不见了,我瞧不见。”

  大师兄指他:“你瞧你的头发……”

  吉祥捧起一把如雪的长发,呆呆看了一会儿,忽然肆无忌惮笑起来,“师兄,你瞧,木头也会伤心的。你瞧见我的伤心了吗?”

  忽又抓着笼子问他:“他被你害死前说什么了?可有话带给我?”

  大师兄低着头:“他说他是小蛮,可我不信。”

  “你撒谎!”吉祥大叫,“你是故意不信!”

  大师兄缩成一团,身上忽地腾起一簇火焰,烈烈燃烧。

  吉祥眼疾手快,一掌雪风送过去,那火瞬时便灭了。解了身上衣带,将笼中人手脚都绑住,站起身凶恶道:“我说过,你欠我,我不同意你便不能死!”

  大师兄经这烈火一烧,身上再无一处完好,皮翻肉裂,只得苦苦哀求:“吉祥,放过我吧。你说过,你是你,不为人生,亦不为人死。他死,我来偿命。你忘了一切,自去好好活吧。千年万年,你还是那个吉祥,我们都是你漫长生命中的过眼云烟而已,何苦自伤至此!”

  吉祥落泪,语气忽如往昔那样娇憨:“我就是伤心,师兄,我就是伤心。你放心,等我伤心过了,也许十年八年,也许百年千年,我总会好的。枯木也能再逢春,那时也许蜕一层皮,我总能变回年轻的样子。可你不能,你生生世世都要老去,生生世世所求皆会成空。”

  ……

  七日后,大师兄还是去了,任什么奇珍异宝也留不住。吉祥在笼边呆呆坐着,乱发飞舞,没有人敢来打扰他。

  冰天雪地,尸身并不会腐坏,他想他可以坐到天荒地老。他依旧每日与大师兄说话,说他的高兴与委屈。死人面前无需隐藏,他与他说和小蛮的一切。说两个人怎样渐渐破开师徒关系的桎梏,怎样试探,怎样一次次亲密地碰触。

  “他爱了我许久,我却并不知道,我欠他。”他微微笑道。他偶尔也不恨大师兄,而是庆幸有人听。当他的恨意上来时,便与师兄讲小时候的事,讲师兄如何待他好,他又是如何敬师兄。

  到后来,他便不想动了,想做回一棵树,长久地长在雪山上。

  木头是没有心的,也不会伤心。

  二师兄带弟子们来收走了大师兄的骨骸。他不知道。他已经什么都不想了。

  那颗琉璃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握在了他手中。他并没有知觉。

  也许二师兄唤过他。他不想听,便没有听见。

  再后来,苍鹰盘旋于高空。

  他听到一声鹰叫,很浅很浅地想起什么人家里有鹰,又想起他曾有个认下的妹妹。他与他本是要去看望这个妹妹,然而没能成行。

  再后来,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久违的身体温度。

  他大概是被冰雪冻住了,化了好久好久才能动一动僵掉的身体。

  耳朵上的冰融开,他听到了声音,很熟悉暖和的声音。

  “我回来了。”

  他呆呆转过头,看见一张瘦削又苍白的脸,可那神情分明是欢喜。

  “吉祥,我活了。”

  吉祥撅撅嘴,眼泪又下来了。

  小蛮抱住他,用自己的一点体温去暖他:“我回来了。你的镜子救了我,强巴救了我。曲珍生产时遇到凶险,强巴来求雪山神,在山下捡到了我。”

  吉祥稍稍动了下眼珠,看见小蛮身后站着一个番人汉子,神情悲戚。

  小蛮在他耳边悄悄道:“曲珍没有了。”

  吉祥心头动了动,小声问:“我现在的样子,很不好吗?”

  小蛮温柔笑道:“再好不过了。”

  吉祥的眼睛暖了,泪也流下来,无法止息。

  小蛮抱起他,像抱一个孩子,“许你再哭一场,往后一切都好了。你与我一起,我们得去送送曲珍。”

  ……

  高高的石台上方,秃鹫盘旋。这些嗜食腐肉的大鸟,吞下尘世的血肉,却能将灵魂带上遥远的天国。

  生与死,不过是一段旅程的启程与到达。

  强巴望着飞得最高最远那只秃鹫,身后是两个默默依偎的身影。

  ……

  春雨如酥。

  杏花楼临钱塘江,擅烹鱼肴花馔,是江南一等一的饕客享乐处。店中自酿“杏花春”远近闻名,每年三月启坛,文人骚客齐聚,富商官宦云集,一桌难求。

  又一年三月到,店中择了吉日,于半月前便在门前张告。

  到那日,宾客如云,将店面前的宽阔大路围得水泄不通。贵人们皆弃马下轿,从店家预留的一条小道进了后门。门前依旧是水泄不通,要挪动一步也难。

  进不了店门登不了楼,街市上瞧瞧热闹也有意思。启开第一坛酒照例是要竞价的,价高者得。楼上有唱礼官,贵人们谁竞得了好酒,才子们谁又作了首好诗,填了首雅词,楼下第一时间便也都知晓了。跟着叫一声好,捧个场,楼上便抛下些赏钱,上下都欢喜。

  今年尤其热闹,才子们凑了堆,酒还未动,便先竞起文采来。楼上唱读,楼下便有人誊写,十文钱一张桃花纸,字迹马马虎虎还看得过去。且不论好坏,揣一张回去夹在书中裱在墙上也算沾染了些雅致文气。

  唱礼官才放下一纸,又展开一笺,微笑朗声道:“此诗乃柳五郎高作,座上黄松先生评曰,柳五清雅,尽得杏花春雨江南之味。”

  楼下仰首祈盼。

  他故意一顿,气沉丹田,含笑看了眼远方。

  远方,烟雨濛濛中有阵黑烟,甚是奇怪。

  他这一分神,手中纸笺便从指尖滑落,随风越过雕花的阑干,飘飘摇摇往下坠去。

  他伸长了手去够,要抢已然来不及,只得看那纸飘向无数只高举的手。

  冷汗已经从额角焖出来,这是他职业生涯的一个大纰漏,于声名有损。为转移焦点,他往那黑烟处指:“诸位请看,那处可是有神仙出没?”

  楼上众人都挤过来瞧,果然烟雾笼罩中仿佛有一行人,甚怪异。

  烟雾越来越近,近看便稀薄了,清清淡淡,似有若无。烟雾中果有一行人,抬着一个阔大的轿子,轿上遍结五彩璎珞。

  抬轿的人,全戴着奇怪面具。

  这诡异让楼下围着的人全都退让开,人群中自动分开了一条通道。

  那轿便径直抬到了杏花楼大门前。

  停轿,从里边打轿门走出来一名男子,黑底绣金的锦袍,身形高大,眉目浓黑,相貌堂堂。

  唱礼官一时看呆,自言自语:“神仙乎?妖怪乎?”心头有点怕,所幸人多,官老爷们镇着场子,该不会有邪事。

  小二倒是胆大,光天化日之下,城中权贵名流齐聚,怕他怎地?于是他将手中帕子往肩上一搭,笑盈盈上前接住:“客官,今日小店已满,没有空位置了。”

  那男子倒也客气,只是说话不容商量:“与你们老板说说,我二人要个靠窗的位置。”

  还要靠窗,连靠着墙角的都早订出去了,哪还有空位。

  小二腹诽几句,依旧堆着笑,“客官……”

  客官却转身不再理他,折回去撩轿帘子。

  里边还有一人。

  男子牵着手将人引出来,只见一顶雪白皂纱的幕篱下是一袭青玉色的纱袍,身形如翠竹般秀挺。

  男子与这青衣人说话便温柔下来,低低的,声音像从胸底闷出来:“听闻此处有美酒,今日人多,便不找他们要雅间了,你我靠窗处将就将就。”

  青衣人颔首,与那男子携手往楼上走。

  楼上哪还有位置,惊了官老爷们可不好。小二去拦,着急叫:“客官!客官!”

  青衣人回首。

  恰一阵风来。

  幕篱吹开,一头雪发,那容貌却端庄如美玉。

  虽只一霎,那小二便呆住了,每日里迎来送往,何曾见过这般的美人。

  他呆站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听两人一边走,一边碎碎地聊。

  吉祥懊恼:“又吓到人了,不知几时才能黑回来。”

  小蛮嗔他:“黑回来也不许给人瞧,上次在大漠中便有胡女追着跑了几百里地。”

  吉祥小声道:“你还说,你那样凶,吓唬到人了。小姑娘哪经得住你那样吓。”

  小蛮不服:“那蜀山中采药那个呢?”

  吉祥道:“哎呀,人家只是想与我交个朋友,互通有无。采药人没有坏的,之前我也常常找他们求药,皆能有所收获。”

  小蛮念叨:“怪道你好药多,得来容易。”

  吉祥踢他一脚:“臭脾气又来了!”

  小蛮忙求饶,揽着吉祥走上去。环视周围,见只有一张桌子旁无人,便与吉祥坐了。

  他目光锋利,看人似刀刮,满楼竟无人敢出言反对。

  桌上有坛酒,他随手启了,倒出两碗,又叫来菜。

  吉祥端碗喝一口,赞道:“好酒!”

  小蛮站起,轻轻取下他头上幕篱放在一旁。

  吉祥望向远山,含笑道:“怎么又不犯倔了?”

  小蛮亦笑:“身怀至宝却锦衣夜行好没意思。你我不惧人,更不惧人惦记。”

  吉祥笑问:“明日又去向何处?”

  小蛮道:“你可知泉城?我欲与你一道去会会城中泉客。”

  吉祥问:“会他作甚?”

  小蛮笑道:“沧海月明珠有泪,你与我出海去,瞧一瞧鲛人,逛一逛海市。”

  海市,那倒是很有意思。吉祥笑了笑,答道:“好。”

  满楼的才子们,此时已纷纷在腹中起草一个个诡异瑰丽的奇幻故事,人人皆得了好词句。他们大约是目睹了偶然降临在人世间的神仙,文采沾染了仙气,愈发地虚无缥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