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居然是头龙？”在这仿佛只余下雪落声的寂静黑夜里, 在短暂的沉默后，混血魔物卡尔最终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似乎是终于后知后觉地从过去自己的言论中察觉到了尴尬，卡尔还没等到恶龙出声回答他的问题, 便主动迅速地转移了自己的话题：“那我们之后要去哪里？”
说到这, 他的声音里也不免带上了一点茫然, 为自己那未知的未来。
……在离开这个平静安宁的村庄后, 他又能去哪里呢？恐怕无论去哪里, 都再也回不到过去那般安逸的生活了吧。
“去你的城堡么？那我未来在那些勇者口中，是不是就将以‘残暴恶龙的厉害手下’身份继续存在, 然后成为其他魔物眼中的英雄？！哈哈。”他努力干笑了两声, 试图在经历了这一切后让自己的语调听着更加活泼轻松一些, 以此来掩盖自己内心的那点不安，只是那听着过于空洞的言语最终还是彻底暴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恶龙摇摇头。
他在心里不断念着自己作为魔王的身份, 而那份魔王对待手下所必须的责任感最终支撑着他的内心, 将他从那仿佛没有尽头般的失落与悲伤中短暂地拯救。
“我们要去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戴维认真地回答道。
他的身形在这黑夜中不断拉长变大, 那双在黑夜中也能看到东西的眼睛泛着光，变成了两颗仿佛能指引哥布林和混血魔物前进方向的星星, 驱散了一些他们心中面对未知未来时的惶恐。
他将受伤的哥布林和混血魔物小心地放在手心里，带着他的手下很快回到了山顶。
……
雪依旧在纷纷扬扬地落下, 它们覆盖了山道上的血渍，以一种仿佛要埋葬所有的姿态落在恶龙庞大的身躯上。
这让那座勇者建造的木屋在这满天飞雪中看着越发温暖, 以至于连窗户的反光中都仿佛跳跃着壁炉的火光。
恶龙强制性地让自己的视线从木屋的屋顶上挪开, 他将混血魔物放回到地面上，极力收敛了自己的难过后嘱咐道：“你快进去收拾东西吧, 我们以后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记得快点把伤药拿出来。”恶龙说着垂头看了一眼哥布林，将自己捧着皮特的左手手指并拢，好为对方挡下更多寒冬的凛冽风雪。
“……嗯。”混血魔物卡尔应了一声, 他走到门口，对这个村庄的眷恋让他在此时顿了片刻后才走进屋内。
他率先将伤药拿出来递给戴维，然后很快就将行李收拾了出来。过去颠沛流离的生活让他即便是在负面情绪下也能处理快速好这一切。
卡尔背着行李走出门，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木屋，而后收回自己的视线走向了戴维。
……
戴维最终离开了这个他生活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村庄。
彻底融入黑夜的恶龙不舍地在村庄上方盘旋了几圈。他的视线隔着虚空远远地着看向地面，所幸勇者的家也好找得很，让他得以迅速找到那栋远离村庄的房屋。
“沃瑞尔，再见啦。”恶龙小声地和勇者告别。他得声音放得很轻，连那两个坐在他手上的哥布林和混血魔物都没听到。
黑夜中，恶龙扇着翅膀，在这最后作为魔王的时刻带着自己的手下去向远方。
而这份浓重的眷恋最终也无力地消散在了冰冷的空气中，没能留下半点痕迹。
地面，躺在床上的勇者突然在深夜中莫名惊醒。
这应该是太期待明天了吧，那头一直听着他的故事的恶龙终于来到了这个要用壁炉的季节，那些被小心藏在眼底、看着却格外明显的期待至此终于能落到实处。不过到时候真的在壁炉里点上火了，戴维可能在发现传说中的壁炉也不过如此后，还会觉得有些失落吧……不过这也没关系，那头恶龙实在好哄得很，明明在传说中贪婪无度，实际上却只要一点点东西就能觉得满足。那么多人陪着他，他一定能一直开心下去的……勇者这么想着，似乎是想起了过去一些有趣的小片段，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轻笑。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听到了来自于门外的骚乱。
“救命，救命……有龙，这里藏着一头恶龙。”
沃瑞尔的笑容最终僵在了脸上。
他快速起身穿戴好衣服和装备，快步下楼打开了门。
屋外的勇者法斯像是看到了救星，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柔糅合了惊喜和惶恐的复杂情绪：“我记得你是这个村子的勇者吧，我在你们村庄附近的山上看到了一头残暴的恶龙。他会使用魔法，有着一张掩藏了他所有邪恶的罪恶面孔，撕开表象后简直凶残到了极点！”
他向另一位勇者极力诉说着自己的遭遇，那具在与“凶残恶龙”对峙后的身体上找不到半点带血的伤痕。
——显然，那头残暴的、邪恶的、不讲道理的恶龙在面对现实后，最终还是像是过去那样，仍旧选择了无能又无力的妥协。
然而对方却并未理会他。
沃瑞尔直接推开了那个严严实实地挡在自己身前的碍事勇者，无视那飘扬落下的雪花，径直趁着夜色上了山。
不过这时候他又能看到什么呢……
一座已经彻底空旷下去了的木屋？
恐怕是了。
……
恶龙戴维带着哥布林和混血魔物，朝着背离勇者的方向飞了很久。
久到脚下的土地与曾经的村庄彻底割裂后，久到戴维觉得这里肯定没人会认识卡尔和皮特后，他终于拍着翅膀落到了地面上，动作小心得不敢惊醒其他任何人。
他将哥布林和混血魔物放回地面，问：“你们觉得这里怎么样，这里离人类的村庄倒也还算近，平时小心点应该也能拿钱换到食物和衣服。如果没有问题，恐怕以后就是在这里生活了。”
上过药的哥布林到现在也算是恢复了一点精神，他顺着恶龙的话，认真地巡视了一眼四周。
他并没有在四周的景物中看出来什么问题。又或者说，在这个什么都没有、与其他偏僻森林几乎没多少区别的地方，他也难以看出来什么问题。
“没问题，”哥布林皮特观察完四周，收回视线看向自己的魔王陛下，“陛下，那我们以后应该就是要在这里生活了吧。”
戴维点点头，然后在注意到对方话中的某个字眼后，又用力地摇了摇头：“是你们以后要在这里生活。”
“你在说什么啊，”在过去，即便是对着自己的魔王也敢直言不讳的混血魔物罕见地收敛了自己身上的尖刺，他小心地看向戴维，声音里藏着连自己也没发觉的颤抖，“戴维，快变回你之前的样子，你这看着实在有些显眼。现在我们该一起进森林寻找合适的家了，你快过来，和我一起。”
卡尔脸上的表情看着脆弱极了，他近乎是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对方。
恶龙戴维强忍着难过重复：“是你们，只是你们。”
他确实因为魔王的身份与他们之间有了羁绊，他确实也想找到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和他们继续生活。
可是在这个世界，有谁不认识那头居住于恶龙之巅的恶龙呢？
恶龙手下的哥布林和混血魔物，森林里的哥布林和混血魔物，这两个称谓之间差得实在太多，像是天穹与深渊。以至于只是低头看一眼那仿佛深不见底的污黑，就让戴维彻底失去了所有冒险尝试的勇气。
他一定会给他们带来灾难。
“对不起，我好像并不是什么合格的魔王。你们以后再试着投靠其他人吧，他们一定都会是比我要来得合格得多的魔王。”
“你为什么道歉？你用不着和我道歉的啊，明明什么都没出问题，你只要继续和以前那样，跟着我和我一起往前走就好了啊。”混血魔物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即便是过去身处于铁笼正中，这个浑身都是刺的家伙也从未露出过这种难过的表情来。
他那因为过去的苦痛而陡然拉高的自尊甚至让他忍下了在说完所有难堪话语后面对恶龙时的尴尬，却最终崩溃于“家”彻底破碎的这一瞬。
但是恶龙依旧只是道歉。
“对不起。”戴维掏出来了一袋金币递给对方，但是没人接的钱袋最后只是掉在了雪地里。
尼达尔的血腥气息在这一刻仿佛穿越时间又充斥着他的鼻尖，它们不断催促着恶龙离开这片土地，于世人眼前与这两个弱小魔物彻底割裂。
恶龙不敢再低头看自己的这两个手下，在那两个带着哭腔的挽留声里匆匆逃离。
因为有着喊自己为“魔王陛下”的手下，于是魔王才能从众多普通魔物中脱颖而出，拥有“魔王”头衔，成为世人眼中的魔王。
而如今，戴维在失去了自己的手下后，于是也只能变回那头普普通通的恶龙，与过去的魔王头衔彻底割裂。
已经是没人会像是过去那样再喊他陛下了。
于是恶龙只能孤零零地回到恶龙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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