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龙看着勇者脸上的表情。
那明明是个和往常相比没什么不同的温柔笑容, 只是今天却让这头恶龙止不住地觉得难过。
勇者的面容逐渐在他眼底模糊成一片，最终融合出一抹温柔又灿烂的金蓝色。
勇者愣了愣，低声问：“戴维, 怎么了？”
“你别哭啊。”
……哭？
戴维眨了眨眼, 蓄在他眼睛里的眼泪随着他的动作, 从眼角滑落到了面颊上。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脸上的冰凉。
恶龙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掉过眼泪了。
可能是因为尼达尔的经历最终让他成长为了一头勇敢的恶龙吧, 即使他过去被无数屠龙勇者厌恶, 甚至于当初误认为沃瑞尔也和其他人那样讨厌自己，他事后最终想到的都只是强撑着一口气决心配合。
只是这一次, 他终于有些忍不住。
在曾经尚还不是恶龙的戴维第一次见到那位上山的金发骑士时, 在那时, 戴维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那位勇敢骄傲的骑士，在几年后会变成如今这副截然不同的模样。
……当年的尼达尔让他变成了一头恶龙, 也让曾经的王都骑士变成了现在的村庄勇者。
“没事, ”恶龙用哽咽的语调结结巴巴地撒谎, “沙子不小心吹进眼睛里了。”
身处在这般拥挤的人群中，就算是狂风想必也会先被他身前的骑士尽数遮挡住。恶龙一边说出了这个轻易便会被别人拆穿的谎言, 一边慌张地擦着眼泪，紧张之下甚至还在不经意之间用另一只手用力地攥着自己的衣角。
“是么……”善良的勇者假装信了这头惯会撒谎骗人的恶龙的话。
沃瑞尔又轻轻揉了揉戴维蓬松柔软的红发, 似乎清楚了眼前少年想要尽力隐瞒的心思。
那些看着陌生又熟悉的情绪再一次涌入他的心口，让他的整颗心都变得轻盈且沉重。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最终没再说出别的什么话。
……就先这样吧, 不然会把他吓跑的……和以前相比，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
由于天色已晚, 在野外过夜又实在算不上安全，勇者法斯和他的侍从最终留在了亚安村里过夜。
他们在村长家留宿过夜，等着明天天亮后启程。
整理得格外干净整洁的房间里, 法斯和往常一样听着侍从的吹捧，这是他惯常喜欢的节目。
即便他在白天就已经被村庄里的不少村民拥簇夸赞，被不少听说了屠龙传说的孩童用敬仰的目光注视，但对于他来说，夸赞与褒奖是永远都不会嫌多的东西。
“像您这样伟大的勇者……”
房间内，正在说话的侍从只说到一半，便被房门从外面用力推开后磕在墙壁上的声响打断了。
“大人，法斯大人，我早这个村庄里发现了一只邪恶的哥布林，”进门的仆从捧着他去村庄其他村民那里专程买回来的东西，说起“邪恶的哥布林”时的语调相比起恐慌反而更接近与激动，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我看见那只邪恶的哥布林躲在山脚的树后，用那双贪婪的眼睛不断地描绘村庄的模样，觊觎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村庄里那些未知人事的孩童。”
“法斯大人，这个村庄需要您的拯救啊！”
……山脚下，等着将他的魔王大人接回家的哥布林远远地看着村庄，试图从那些结伴玩耍的少年里找到他那脸盲的陛下。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在人群中找到人，自己却反倒是先被勇者的侍从看在了眼里。
“哥布林？”法斯理了理自己的袖口，“那他应该就是住在这个村庄附近的魔王了吧。”
“听说这个村子里好像原本就有一个勇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连这种事情都没发觉。”
侍从见状上道地接过话头：“村庄的勇者怎么能与大人您比肩呢，什么都不知道也算是正常，毕竟他也不是像您这样实力强悍的屠龙勇者。”
“比起他，果然还是得靠着您的实力，才能将这个村庄全须全尾地拯救下来。”
“是么……”法斯闻言拿着自己放在桌面上长剑站起身，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那就让我去试一试吧。”
他确实无法对付一头恶龙，但如果只是一只哥布林的话，这对他来说难度确实不大。
法斯已经能想象到自己将哥布林的尸体拖到村庄广场上后，为民除害的自己会受到这些村民何等的追捧了。
对于那些并未亲眼见过恶龙模样的村民来说，他们往往对传说中恶龙的实力没有多少更加具体的概念，只知道恶龙之巅上的那头龙是一头厉害的恶龙。而等他亲手帮助这个村庄的村民消灭了附近的魔王后，所有村民想必都会在一定程度上认可他的实力。无论是因为真的相信还是别的虚情假意，他“屠龙勇者”的威名也会随之被喊得越来越响亮。
……这也大概就是不少勇者对外宣称自己实力强悍足以屠龙，“屠龙勇士”的名号最后却是被大多数人安排在他头上的原因了吧。
……
傍晚，恶龙与混血魔物告别了自己的人类朋友后，结伴一起回家。
除了那位偶然路过的亚安村的“屠龙勇士”法斯，这一天和过去安逸的每一天相比似乎都没什么不同。只是等着恶龙和混血魔物按着过去的习惯走到山脚后，却并不能像是往常那样搜寻到哥布林的踪影。
混血魔物卡尔在四处仔细搜寻仍见不到哥布林的踪影后，慢吞吞地收回自己的视线：“最近好像也没别的什么要忙的事情吧，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他只当做这只勤劳的哥布林和过去一样，待在山上忙着自己的事情。
只是最近丰收祭都已经过去了，天气也跟着逐渐转凉步入冬季，这个时节山间的所有果树甚至都掉完了叶子，卡尔实在不知道这个时节究竟还能剩下什么皮特能做的活计。
戴维也隐约地觉得这其中有问题。
出于直觉，他无意识地观察附近的景物，而他那比卡尔来得更加敏锐的嗅觉最终帮助这头恶龙发现了问题。
——这是他最为熟悉的血的味道。
恶龙戴维皱起眉。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和混血魔物卡尔解释，便循着空气中这点细微的血腥味，把卡尔的所有问询声甩到身后，朝着山上跑去。
山上，哥布林在勇者法斯的剑下遍体鳞伤。
他背对着一棵树颓然地瘫坐在地上，眼见那带着血色的冰冷剑刃即将对着他的心口砍下，一段晦涩的咒语突然响在了这寂静的山间。
法斯下意识察觉到不对劲，他手上的长剑以更快地速度砍向哥布林，却在触及到对方皮肤前被凭空拦下。
那虚空中好似突然出现了一块透明的坚硬盾牌挡在哥布林身前，以至于他持剑的右手都被震得有些发麻。
——这是魔法。
在成为名震天下的屠龙勇士后，见识过不少东西的法斯当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并未察觉出这是来自于龙族的龙语魔法。虽然那咒语过于晦涩，与他记忆中的魔法几乎没有半点相似，但法斯依旧只觉得这是什么来自于魔法师的法术，而眼前的哥布林可能是对方看上的猎物。
毕竟在他看来，那些向来不爱现身于世的龙族必然不可能出现在村庄附近……直到他的双眼对上了一双燃烧着怒火的金色竖瞳。
一只看着格外细弱的手以看似格外轻巧的模样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手上传来的力道却是硬生生让他松开了自己握着长剑的手。法斯看着眼前用力抓着他右手手腕的戴维，对方背后翅膀上的红色鳞片以及那双金色的竖瞳，几乎只在这一瞬间就让他联想到了恶龙之巅上的那头红色恶龙。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人类魔法师，只有少数的几个魔物种族才能使用魔法。而在这些魔物之中，或许只有龙族才能有这样的外表。
龙，这是一头龙……这位有着“屠龙勇士”之名的勇者惊骇地看着眼前这头在传说中被他击败无数次的恶龙，浑身上下都因为恐惧而不断战栗。他瘫软在地上，连哀嚎都无力地只剩下的惊恐的呼吸声。
恶龙松开了法斯的手腕，他看着对方跌跌撞撞地朝着山下跑去。
伴随着几声恐惧压抑的、叫人听着有些头皮发麻的哀嚎，这位“屠龙勇士”在对上恶龙后，最终跑得没了踪影。
“我好像又搞砸事情了……”恶龙看着法斯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自己眼前，有些懊丧地叹了一口气。
……在不久前，眼睁睁地看着长剑对准了哥布林砍下，恶龙下意识地用出了龙语魔法。他最终救下了哥布林的性命，但也不能再继续待在这个村子里了。
恶龙是不能住在村庄附近的。
村民能接受一个混血魔物，但想必绝对不可能会接受一头来自于恶龙之巅的恶龙。
立志屠龙的勇者和不断往来的军队最终会毁掉这里原本和平安宁的一切，他只能在一切混乱发生前，率先离开这个村庄。
“……走吧，我带你们离开这里。”恶龙看着气喘吁吁跑上山来的混血魔物，从对方那过于震惊的眼神里，他知道对方已然从那位朝着山下逃亡的勇者法斯口中得到了答案。
这可能也是身为魔王的戴维最后一次履行他作为魔王的职责了吧。
安静的树林里没人接话，空中却突然开始纷纷扬扬地飘下雪花。
戴维伸手接下了一片，感受着手心传来的半点冰凉，他有些难过地看着雪花在他手心彻底融化。
“下雪了，终于到了该用壁炉的时候了啊……”
恶龙其实并不怕冷，冬天在他的印象里也不过是一段要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来的更加安静的季节，好似连那些勇者的愤怒叫嚣声都会像是屋檐的那些被他一个一个数过去的冰凌一样，在寒冷中彻底冰冻凝固。
直到他幸运地遇到了沃瑞尔，成为了村庄的魔王后，这在他看来过分安静的冬天，才有了另一个听着不那么寂寞的称呼——
这其实是一个要用壁炉的季节。
和那个只有他的城堡不同，在成为住在木屋里的魔王后，只要在这个要用壁炉的季节里，木屋里的所有人大抵都会在壁炉点起后，聚在一起一边烤火一边用聊天消磨时间。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安静到会让人觉得寂寞的季节。
在这之前，恶龙就跟着勇者的话语想过这个无比温柔的季节里会发生的一切，并在最终满怀期待地等着这个他在过去并不喜欢的冬季的到来。
只是温暖的火焰还未在那个崭新的壁炉里被点燃，他就要从这里离开了。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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