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齐佑预料的那般, 康熙最后没有处置曹家李家,将阿山调回了中枢。
至于王家,康熙衡量之后,到底没有管。
戴佳氏悄然告诉齐佑, 王氏每天都哭, 哭得都病了, 还是没有令康熙心软。发没全部家产, 只未曾打入包衣奴才籍。
十五十六阿哥年纪还小,不懂得掩饰情绪, 偶尔碰到齐佑, 眼中的怒火与恨意熊熊燃烧,好似面对着生死仇敌。
齐佑没有功夫与两人计较,只感到好笑与荒唐。
审理官员贪腐很快,派官很是花费了齐佑许多功夫。
吏部尚书李光地强势宣布,京城等着候官的往年举人, 同进士们, 以及新科进士一起参加派官遴选。
面对着朝廷突然颁布的政令,所有人一下被打得措手不及, 傻了眼。
按照以前朝堂百官的习惯,无论出现任何的变动, 总有人会跳出来提反对意见。
这次并未经过朝议的决定,朝堂上却哑了火,硬是没一人敢站出来说话。
无他, 这几天翰林院修明史,提及过许多次万历帝。
万历几十年不上朝, 从中枢到地方衙门都空了, 大明江山也还好好的。
以史明鉴, 这足以说明,他们这些官员除了浪费朝廷俸禄之外,并没有多少用。
何况康熙不是万历,李光地敢提出来,肯定是得了上意。
在李光地背后,站着的可是大刀阔斧解决了两淮盐务,将江南官场大换血的齐佑。
他们也怕被拉去考试,江南空荡荡的衙门,令他们望而生畏。
新科进士们等了太久,候官的举人同进士们,甚至有人已经等了近十年。
对于朝政时局的变动,作为准官员的一群人,他们最为敏感,还很识相。无人敢提出异议,老老实实参加了考核。
考核的试题很简单,分别是基本的公函来往,算术,民生,以及大清律。
与以前写策论文章,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不同,此次试题全都是应用题。根据发生的场景,做出相应的处理。
通过考核,将只会死读书的一部分人甄选了出来。综合得分最高,有实干之才的,被派往了江南任职。
好些进士希望落空,尤其是苦读多年才考上进士的,被派往了各部任职笔试帖,或者到各县去任教谕。
派官令一出,他们一肚皮怨气,在背后有心的怂恿下,成天跑到户部讨要说法。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李光地还是被烦得不行,来到齐佑的庄子躲清闲。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开始还艳阳高照,没一会就阴云密布。
齐佑气定神闲坐着,提壶倒了杯薄荷茶递给李光地,说道:“喝些解解乏。”
李光地收回看向亭外的视线,道谢后接过茶喝了半杯。薄荷的特有清香,沁人心脾,令他的烦闷消散了些,说道:“看这天,只怕要下大雨了。”
齐佑望了眼被风吹得翻动的纱绡,满不在乎说道:“四季变换,月晴圆缺,乃是寻常。连续晴了许多天,下雨能缓一缓。要是连下上整天不停,届时再急吧。”
雨下一整天不停,就该担心洪涝灾害了。李光地愣了下,苦笑着叹道:“王爷早就说过,一个人做事,哪能让所有的人都满意。尽管去做正确之事,但求无愧于心就好。理都懂,是我的心境修为不够。看到那些不满来闹的人,我依旧很生气。”
齐佑笑了起来,说道:“让他们闹去吧,没人搭理他们,在派官令到期之前,会急着去应差使的。真有那不愿意领差使的,我还高看他们一眼。我倒是认为他们连教谕都做不了,怕他们教坏了学生。”
李光地一想到那些被刷下来的,顿时愤愤道:“考上进士又如何,一群只知晓纸上谈兵的废物!大清律背得滚瓜烂熟,用在判案上,却张冠李戴,笑掉大牙。简直蠢得跟驴一样,尽会转弯拉磨!”
能将温和的李光地逼到骂人,可见批阅试卷时,看到荒唐答案太多,真是气狠了。
齐佑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替他茶碗里加满了,打趣他道:“他们有一支笔,说不定还会写文章骂你。骂就骂吧,总有一日,后人会替你平反。”
外面早已经有人在骂,齐佑与李光地是坏了千百年科举的罪人。
齐佑满不在乎,李光地也勉强按耐下了怒气。他喝了口茶,咂摸着薄荷的滋味,说道:“随着他们去写吧,除了写酸文,他们也没别的能耐了。王爷,我还有件事放不下心,觉罗氏学堂考进来的那些学生,会被排挤打压。”
这次六部与太医院,一并招了好些觉罗氏学堂的学生。他们考试的试题不同,比派往江南的官员考得更专业。
最后录用之人,虽官职不显,都是些苦差事,他们依然抢了许多人的差使。
齐佑沉吟了下,说道:“倒也不怕,总要有能做事的人。比如一个府里,可以没有管事,却不能没有洒扫,烧火煮饭的人。他们就如这些人般,真正有本事傍身,难归难,也不会真有人蠢得将他们弄走。你平时看到的时候,多护着他们些。如果实在不像话,就抓一个典型出来,狠狠惩治,杀鸡儆猴。”
外面狂风乱做,豆大的雨点打在竹帘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李光地见到齐佑突然沉下来的气势,犹如外面翻卷的乌云扑面而来,令他心神一凛,神色渐渐恍惚。
不知什么时候起,平时温温润润的齐佑,总令他感到捉摸不透。与对康熙的畏惧不同,在面对齐佑的时候,李光地是敬畏。
一字只差,却相差万里。
李光地怔怔发呆,旋即很快就释怀了。
一个是身份地位,一个是做事做人。
这些东西,不止李光地一人能看出来。朝堂里不乏聪明,有抱负的官员,他们也应当同样看得一清二楚。
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就又阳光灿烂,李光地等雨一停,忙告辞回去与闹个不停的人周旋。
他前脚刚走,刚回京城去交了差使的四贝勒,顾不得回府去休息,赶来找齐佑。
齐佑打量着四贝勒黑瘦许多的脸庞,尤其是眉心展不开的川字纹。他想了想,没有绕圈子,径直问道:“四哥,您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四贝勒一路上,都在想齐佑在江南以及京城闹出来的动静,始终没想透彻。
为何他就能够做好事?
四贝勒看了齐佑一会,嘴里苦涩蔓延,说道:“先前我去见了汗阿玛,回了河道上的差使。汗阿玛让我来找你,说是旁观者清,让我听听你的看法。七弟,我这趟差使,是办砸了。”
齐佑愣了下,温和地道:“不瞒四哥,您在河道上遇到的问题,汗阿玛曾与我提过。您不算办砸了差使,而是你碍于人事,没办法放开手脚去做。”
四贝勒听到齐佑安慰他的话,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胡乱谢了句。雨后空气清新,他依然感到闷热烦躁。
事实摆在那里,他的确因为重重顾虑,所以差使没有齐佑办得漂亮。
比如讨要欠债,他念着不能得罪人,最后惨淡收场。齐佑却做到了。
无欲无求品自高,四贝勒却不行。他早已身在其中,哪做得到全无顾忌。
四贝勒稳了稳心神,说了遇到的问题:“修河道的银子多,各方势力复杂,谁都想来分一杯羹.....”
话语微顿,四贝勒自嘲不已,他的人亦一样。
“真正懂,知晓河道周围土质的少之又少。多亏七弟给我的几人,他们很厉害,姑娘也不娇气,在外面跑来跑去,从不喊苦喊累。做起事来,比男人还强上几分。有了他们帮忙,我虽知道了河道该如何修,可新的问题又来了。拿到修河道差使的,将事情层层分了出去,从中捞银子不说,修河的用料,该用的砂石以次充好不说,还偷工减料。”
四贝勒抬眼直视着齐佑,皱眉苦恼不已,说道:“我想过很多种法子,比如用重典,敢这般做的,抄家砍头。但这些年来,因着河道出事被抄家砍头的,比比皆是,压根无法杜绝。”
齐佑听得频频点头,说道:“前朝太.祖朱元璋,为了遏制贪腐,杀贪官杀得衙门都没人了,依然没能止住贪污腐败之风。四哥,您不用因此而自责,这是人性,很难一下改变。我们只能取一个折中,尽力去改变,比如招投标。”
四贝勒听到齐佑安慰,心底稍微好过了些。至于招投标的方法,他思忖了下,眼神一亮,说道:“七弟,你可是说,像你以前让那些商户拿出海海贸那般做?”
招投标在后世很常见,同样无法完全避免,做出来豆腐渣工程的问题,可也没有更好的方式了。
齐佑以前简单使用过招投标的方式,打算再改动一些,因地制宜,用到河道工程上。
如今他们都是单干,没有资质,只能以个人名义录名。所幸的是,他们现在估计还想不到串标的方法。
齐佑简明扼要说了招投标的方式,再细细跟四贝勒解释其中的条款。
“一,来投标的人,必须列明这个工程,由哪些人参与,管事是谁,用料来自何处,必须将所有的人身家背景如实提供。二,标书上要写明工期,清楚列出各项预算,石方用多少,土方用多少,工匠工钱多少等等。三、要有监督,比如朝廷派出懂行的监察御史。监察御史不能光在旁边指手画脚,送来的用料要由他检查过,合格之后方能允许使用。更不能乱签字,签字之后就表示他要承担责任。四、修河道的银子,不能一下全部发放,得分期支付。最后剩下三成的银子,得等到工期完成,保证三年不出问题,方可分批付清。”
四贝勒听得瞪大了眼睛,说道:“这般苛刻的条件,还会有人敢来投标吗?”
前世的时候,不管多大多小的工程,都有人去抢着做。当然,商人逐利,给多少钱,就做多少的事情。钱少了,做出来的工程肯定不能看。
工部用于修河道的银子很多,被层层克扣之后,真正用在修河上的少之又少。有了监督,以及各种震慑,定能让他们少抠一点。
假若原来十两银子,真正用在修河上的只有二两。经过改变,他们能用到四两,加上专业人士的监督,至少河道不会年年修,年年垮了。
齐佑老神在在说道:“四哥放心,只要有银子赚,肯定会有人来的。”
四贝勒一想也是,看向齐佑的眼神,不免多了几分佩服,感叹着说道:“还是七弟想得周全啊!”
齐佑失笑,他不过是仗着后世的经验罢了,认真说道:“我不敢保证能做到十全十美,能比以前好上四五成,就已经阿弥陀佛了。人与天比,地动山摇,海啸山洪,如一粒尘埃般,实在太过渺小,无法抵挡。”
四贝勒说了句这倒是,与齐佑商议起其中标书的细节。待到天色转暗时,方起身离开。
下过雨后,天气凉爽了许多,风中带着阵阵的荷叶荷花气息。
四贝勒站在水亭边,望着眼前的碧波与深蓝天空,他想起了齐佑庄子前挂着的匾额,上面只用油漆刷成一片留白,无字。
话到嘴边,四贝勒到底将问题咽下去了,对送他的齐佑说道:“叨扰了七弟,不用相送了,留步。”
齐佑笑着应好,站在亭子边,待到四贝勒走下石阶,转身回去。
四贝勒走了几步,脚步微顿,到底没能控制住,回过头喊了他一声:“七弟。”
齐佑转身,看到四贝勒站在台阶下,天色暗,他仰头看来的双眼,很是闪亮。
静默了一会,四贝勒问道:“七弟,你做了那么多事,你可曾怕过?”
怕不怕,怕什么呢?
怕因此被康熙忌惮,怪罪,死无葬身之地。
怕得罪了各方势力,最后得不到他们的支持。
齐佑当然怕,所以他每做一件事,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在做。
兴许正因为这份破釜沉舟,不顾一切的决心,最后他做到了。
齐佑平静且坦然答道:“怕。”
四贝勒没再说话,转身大步离去。
齐佑回了凉亭,嘴角难得泛起了得意的笑容。
未来的雍正,处处受掣制,趋利避害,韬光养晦。
齐佑却与之相反,奋不顾身,埋首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且不说他所做之事,能让无数人得益。就凭敢做事这一点,他就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