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佑问, 想要什么样的天下。
康熙想要的,当是盛唐最繁华的天下。
在历朝历代中,康熙最喜欢大唐灿烂的文明。“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文人志士集聚的长安, 万国来朝的繁华。
他盼着能做一代明主圣君, 如开元盛世中唐太宗, 唐明皇那般。
成也萧何败萧何, 唐明皇治理下的后期大唐,历经“安史之乱”, 大唐至此一蹶不振, 疆土四分五裂。
思及此,康熙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从心底深处来说,他不敢保证自己比唐明皇还要厉害。
当年他八岁登基,各种强权势力环伺左右,费尽心机后才真正主政。
唐明皇却不比他好多少, 父母皆死于非命, 在祖母武则天手下小心翼翼求生。历经生死,幽静多年, 最后方杀出重围,登基为帝。
执政初期的唐明皇, 励精图治,知人善任,赏罚分明, 大唐如中原明珠般璀璨夺目。
后来的唐明皇,宠幸纵容亲信, “口蜜腹剑”的李林甫, 心怀鬼胎的安禄山。宠妃杨贵妃的娘家鸡犬升天, 后戚干政。
同为帝王,康熙认为,当时的大唐面临何种境况,唐明皇肯定没看明白。
哪怕再愚蠢的帝王,也不愿意见到自己的江山陷入分崩离析。
先前齐佑说,在内务府走一圈,遇到的全是兄弟们的亲戚。
宜妃的娘家阿玛加上叔伯侄儿,加起来几十人,全在内务府当差。
这些人都是他一手任用,宜妃的阿玛三官保在世时,哪怕是一品大员都不放在眼里,被御史参奏,他并未理会。
从此以后,得宠的包衣在朝廷大员面前趾高气扬,无视各自的差使等级,逾越品级的风气蔓延了开来。
宜妃能与杨贵妃比吗?康熙当然不承认,对于外戚他一直打压提防。
康熙脸颊抽出了下,估计唐明皇当年亦如他这般想,只想给心爱宠妃家人些脸面与好处罢了。
九阿哥的嚣张,宜妃娘家的嚣张,与杨国忠等人又有何不同呢?
噶礼,阿山,甚至曹寅他们,会不会是另外的李林甫与安禄山?
唐明皇没能察觉的,康熙扪心自问,他就看得一清二楚了吗?
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他们都贪婪无度。
无论康熙如何找理由,有再多的身不由己,因为他的放纵,他们手伸得越来越长。
已经入夏,康熙感到手脚阵阵冰凉。
第一次有人敢问他这些话,他想了又想,却不敢再想下去。累得撑住头,试图平缓里面咚咚跳着的疼。
深呼吸一口气,康熙口干舌燥,抓起已经凉了的茶碗,猛地一口气灌下去。
凉茶沿着喉咙滑落,他觉着稍微缓过了气,抬头直视着齐佑,哑声道:“老七,你觉着天下江山,应当是何种模样?”
齐佑神色坦然,想也不想答道:“太平祥和,国富民强,百姓真正安居乐业,有尊严地活着。”
康熙浑身一震,喃喃道:“尊严......”
齐佑不紧不慢地道:“汗阿玛,人人应当有信仰。不是信奉某个教宗,而是会自我约束。道德教化,会有一定的作用,还得加上律法。律法为主,给人警示与惩戒。当律法被破坏殆尽时,就好比房屋的房梁,地基开始毁坏,崩塌。强撑着,也撑不了多久。牵一发而动全身,律法不存,礼仪道德跟着消失。人连活着都难,尊严这些休得再提。反之,若是百姓活得有尊严,则足以表明,他们生活在兼容并包的国度,官员们是真正在做事,而不是在统治他们。”
他停顿片刻,说道:“官员的俸禄,乃是百姓所缴纳。他们万万不能同意,辛辛苦苦赚的银子,养着一群欺凌他们,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官老爷们。”
康熙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齐佑自小就说过,是底下的奴才供养着他,故而他要回报他们一二。
这些年来,齐佑也一直没忘记他的许诺,身体力行为百姓做事。
康熙以前不同意齐佑的想法,他们是皇室,是贵得不得了的贵人。底下的百姓,本就该为他们卖命。
事实证明,齐佑为了他们,开荒,办学,推广种植番薯与洋芋等等。经过他治理的地方,无论是人口或赋税,都有大幅提高。
尤其是顺义,尽管这里达官贵人的庄子加上皇庄,几乎占据了顺义全部的土地,发展早远超宣化府,甚至比关口张家口还要繁荣。
顺义的马场被缩小,有一部分还做了百姓的耕地,上泗院退出,变成了养牛场。
原来在马场当差的人,齐佑并没有让他们离开,保留了他们的差使,让他们改放牛。
留下来的人,有两种选择,一是继续拿原来的俸禄。二是承包牛场的耕牛。
假若承包一定数量的耕牛,每年向朝廷缴纳一定的银子,余下的银子,则归自己所有。
当年选择拿俸禄的,都后悔不已。几个大胆承包的,靠着卖小牛犊,耕种季节赁出耕牛等,赚得盆满钵满。不用贪污,发财也发得心安理得,晚上能睡个安稳觉。
这些还不算什么,最令康熙高兴的,是拿了出海海贸的那几家,缴纳上来的税银。
宁波一地有三家海商,他们几家缴纳的税银,能占宁波府所有铺子三分之一的商税。
康熙思忖片刻,揉了揉眉心,勉强打起精神说道:“老四过几日要回京,河道那边的事情,你去给他些主意,帮着想法子处理好。唔,江南那边拿下的官员,就按着律令审吧,你抽空盯一盯,免得有人徇私枉法。”
想到齐佑带回来的银子与铜钱,康熙想吩咐他去铸成官银,话到嘴边又一转,说道:“老七,从扬州运回来的都是些碎银加上铜钱,你是作何打算?”
齐佑坦白道:“汗阿玛,铸造官银产生的火耗,地方衙门没有能力来承担,这笔缺损,肯定要由百姓来承担。比方产生了一百两的火耗,衙门摊派下去的,可不止一百两。雁过拔毛,他们绝不会放弃能伸手的机会。这可是正大光明的摊派,朝廷亦心知肚明。”
对于火耗的事情,康熙自然一清二楚。他为了江山太平,无数次给百姓免税,当然不想这笔税收,再转嫁到百姓头上去。
可让户部来承担这笔亏损,他就算舍得,有时候也舍不起。户部没钱,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赈灾,打仗,官员俸禄,都需要银子。
齐佑道:“火耗本不用产生,银子或者铜钱,都是用于交换的钱币。如果能承担得起火耗亏空,干脆将火耗归公,铸成统一的钱币当然是好事。但从眼下朝廷的状况来看,我认为是不必要的损失。完全可以将这笔火耗亏损,拿去做别的事情,比如投入学堂,鼓励百姓的创造上。”
康熙思索了半晌,一时拿不定主意。再一想,反正都是实打实的钱财,他暂时将这个问题抛在了一边,说道:“你赶路辛苦了,先回去洗漱歇息一下吧。西郊的庄子,你还是第一次去,先回去看看习不习惯。等歇好之后,再来畅春园好生逛一逛,别到时候迷了路。”
齐佑应是,起身告退。离开清溪书屋,前去给戴佳氏请了安。
畅春园里的景色多,院子少,后妃多。戴佳氏的院子里,跟着住了足足四个年轻的小答应。
齐佑不方便在此多留,吃了午饭之后就起身离开。上了马,行了约莫两里地,来到康熙赐给他的庄子,门口的匾额还空着。
下马仰头看了一会,齐佑对等在门口得高道:“等下我写个名,你拿去做块匾额来。”
得高躬身应是,说道:“王爷,先前奴才已经四下查看过,宅子里什么都不缺,皇上已经差人将屋子布置好了。奴才不知王爷喜欢哪间院子,就没先自作主张。等王爷选好之后,再安排人手伺候。”
齐佑的院子从不让生人伺候,他所用的人不多,除了得高桂和之外,有几个是在顺义所选。贴身伺候的人,全都已经跟了他多年,稳妥放心。
想到康熙与梁九功都老了许多的模样,齐佑看向得高与跟在身后的桂和,他们跟着他到处跑,累归累,精神头倒十足。
虽是亲爹,齐佑还是比较偏向于,康熙都是自找的。
看在眼前庄子的份上,毕竟康熙的儿子多,慈父心要分成多份,着实难得。
加上改革引起的混乱,都是他一手促成。齐佑叹了口气,准备休息缓缓,任劳任怨善后。
院子的建筑风格,非京城常规四合院,偏向江南园林式样。
齐佑挺喜欢这种格局,他选了间临湖的院落常住。
湖里碧波荡漾,靠岸边还停着一艘扁舟。湖里的一边,荷叶连连,偶有带着粉色花苞的尖尖冒出头。
沿着九曲游廊,来到挖出来的湖心亭里。亭里布置了竹塌,四周挂着纱绡,风吹过轻摆摇晃,凉爽舒适。
齐佑看得满意,打算在这里午歇。得高带着人打了水,拿了换洗衣衫来。
洗漱完,换上舒适的便服之后,齐佑刚准备歇息,桂和跑了来,说道:“王爷,直郡王来了。”
齐佑知道直郡王性子急,这个时辰跑来,不见的话,他又得一大堆的抱怨酸话。无奈,翻身坐起,说道:“你去领他到这里来吧。”
桂和领命,没一会,直郡王走得衣袍下摆惊涛骇浪般摆动,一头一脑的汗来到了凉亭。
齐佑见礼,抬眼看去,不过短短几个月没见,直郡王黑了许多,还胖了些。从他不断喘气,眼袋垂下,满脑门儿的油的模样来看,他是浮肿虚胖。
直郡王手不断在面前闪动,上下打量着齐佑,又转头四下张望,怪叫道:“老七,你还真是会享受,瞧这湖,啧啧,这亭子,景致真好!”
不待齐佑回答,直郡王一屁股在塌上坐下,接过桂和递上来的布巾擦拭着头脸,不满哼了声,抱怨道:“汗阿玛待你真好,庄子宽敞不说,里面种的都是奇花异草。进了影壁,庭院里那几颗银杏树,得有上百年了!你不知道,这座庄子,太子爷看上了,老三,十四都看上了。他们向汗阿玛讨要过,汗阿玛没有答应,原来留着给了你。”
齐佑真没注意庄子种着的花草树木,更没注意到什么银杏。
看着酸气冲天的直郡王,齐佑不由得笑起来,好笑问道:“大哥,您没看上这座庄子?”
直郡王噎了下,斜了齐佑眼,直言不讳道:“我也看上了,跟汗阿玛要过,他没给。罢了,给你就给你吧,你也没得到什么好处。要知道,几十万两银子,修座小紫禁城都绰绰有余,你一座庄子算什么!”
齐佑见直郡王还念念不忘太子的几十万两银子,失笑问道:“大哥,您这个时辰来找我何事?”
直郡王扬首吃了几口温茶,放下茶碗,凑上前紧盯着齐佑,说道:“老七,你这一趟出去,将扬州,江南衙门的官员都快搬空了。可最肥的几个差使,人还没动呢。你给我透个底,这些位置,可会空出来?”
最肥的几个差使,当是两江总督,江宁织造加上苏州织造。曹家李家与阿山,先前康熙未曾提及。
齐佑眉毛微抬,不客气问道:“大哥,你想安插谁过去?”
直郡王迎着齐佑深幽的目光,下意识别开了头,干巴巴道:“这几个地方,哪是我想安插谁就安插谁,得看汗阿玛的意思。不过,就算我安插不进去,总不能便宜了别人。”
这个别人当然指太子,齐佑心下了然,也没有戳穿直郡王,说道:“汗阿玛没有提到他们,我也不知他们究竟会如何。”
直郡王相信齐佑,若是他知道,却不宜说的,就会干脆沉默。经由他口说出来的,都是真话。
想到太子也得不到好处,直郡王就放心了。他先将此事抛到一边,准备静观其变。
放下一桩急事,直郡王有了闲心打趣齐佑,说道:“这次你将十五十六的外家办了,可是彻底得罪了两兄弟。王氏得宠,十五十六被汗阿玛看做眼珠子般疼着。他们两人,与老八他们玩得好,兄弟手足情深。”
齐佑在京城的时日少,康熙的儿子们实在太多,他只与曾一起上过学的熟悉些。
其他年幼的兄弟,他都只在去年回京过年时,在筵席上见过一面。还有好几个小的,连见都没见过,比之陌生人还不如。
得罪不得罪,齐佑并不在乎。直郡王的话却很有意思,王氏与苏州李家有关,十五十六与八贝勒他们相好。
直郡王起身走上前,撩起纱绡望着亭外的湖泊。片刻后,他回转身,揶揄道:“老七,你还没成亲,身边也没个女人伺候。有些事情啊,你不懂。有的女人身子软得,跟那湖水一样。”
他放下纱绡,手朝湖里面指去,“女人的眼泪,也跟水一样。红着眼朝你嘤嘤抽泣,就是铁石心肠都得融化了,恨不得将心都掏了给她,哄得她开颜。”
直郡王的言外之意,莫非说王氏得宠,会向康熙求情。他在提醒齐佑,康熙会被吹了枕边风,放过王家。
如果康熙连王家都放过,那曹家李家,加上阿山他们就更没事了。
曹家李家没事,八贝勒九阿哥他们就没事。等到蛰伏些时日,在江南可以势头再起。
齐佑只静静听着,淡笑不语。
直郡王被局势逼得太急了。
急了就会乱投医,钻牛角尖。
他要争的这个大位,明面上的劲敌是太子,其次再是其他兄弟。
眼前的局面,八贝勒他们的势力越大越好,可以分担一些太子的火力。
这也是齐佑留着曹家李家与阿山,没动他们的原因之一。
直郡王想要借齐佑的手,处置几家,打压八贝勒一系的势力。
齐佑当然不会沦为他的打手,更不是为了那个大位,所谓的权衡手腕。
拿下几家,对齐佑来说有一些难度,却不会太大。但因此付出的代价太大,会彻底激怒康熙。
再说拿下几家之后,体制没改,新去的人不一定比他们好。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不是上上之策。
齐佑将他们留给了康熙处置,算准他最后只会不痛不痒训斥几家几句,将阿山调职,再罚点银子。
让他们吐出银子,就达到了齐佑的大半目的。江南官场曾大换血,新官上任,总先得提着脑袋做事。
盐这一块没了油水,齐佑估计他们会把手伸向海贸。海贸这一块,就是齐佑接下来要去做的事情。有他在,他们边都沾不到。
留着八贝勒这一派的势力,让他们彼此在京城中混战,厮杀。
等到婚后离开京城,埋头做他的实事。再过几年回京,就可以等着坐收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