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威廉才慢吞吞地问：“……安娜，你有给老爷们倒茶吗？”
他边说着边要向石窟深处走去，但还没跨上几步就被安娜猛地拉住嚷嚷：“我们家哪会有这种东西啊！咱自个能喝点盐水都不错了！”
这话没错，但威廉已经严重宕机的脑回路却怎样也反应不过来，就像关键零件被死死卡住的玩具，只会僵硬地重复着潜意识里的指令：“但现在有客人——”
安娜简直要被这个呆头呆脑的哥哥气死。如果他们不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加上他比她出生得早，让她无从查证，不然她真的会怀疑威廉是被抱错的：“但他们不是巨人族的啊！咱们家里就算有茶叶，也没有那么小的杯子啊！你到底在想什么！虽然我早就知道你不怎么……灵活！但你这已经不是不灵活三个字能形容的呆了啊！”
威廉一愣，似乎这回才看清眼前的巨人是自己的妹妹，顿时一个激灵从尾椎打上头顶，终于让他从刚刚那个恍惚茫然的状态里彻底清醒过来，一把按住安娜的双肩激动道：“安、安娜？！你没事吧？！不是说你的画给那些老爷们发现了吗，他们没把你抓去受罚吗？受、受罚也不要紧，你就说是、是我画的就行，这样他们就不会罚你了——”
砰！
巨人少女干脆利落，闪电般一肘狠撞在自己哥哥的肋骨上，骨肉挤压发出咔的一声碾响；看着他张大满是诧异和不解的湛蓝色眼瞳，反射性地捂着腹部，一个趔趄，轰然坐倒在地。
“哥你今天真的不太正常，心好像都不在这儿，到底飞哪去啦？”安娜嘟起嘴：“我好好地站在这里，一看就知道没什么事啊！”
威廉没应声。
他尽量不让自己正在倒抽的那一口凉气发出太明显的嘶声，也不想把自己紧捂着腹部的那只手拿开，只能下意识地咬着牙闭着眼，强行忍住伤口裂开带来的剧烈痛楚。
没事的，已经习惯了，从小到大挨那么多打都不觉得疼，现在这样也肯定不痛，他想。
他能摸到自己满手的温热黏腻，也知道那里现在一定是猩红妖艳的色彩，还会散发出铁锈似的腥味，所以他要紧紧捂着，不能让那一滴猩红或一点腥味从指缝间透出来。他好不容易才把这个伤口藏好，所以现在也不会让安娜看见和担心——
“别这样盖着，这根本盖不住的。”有人说，“不好好治的话，伤口会化脓的，到时候情况会更糟糕的，所以你把手放开。”
安娜的惊叫似远似近：“我没有用力啊！哥你怎么了！啊，尼禄老爷，你要做什么？别靠近我哥，会压到你的——”
隐约间威廉感觉到有谁正在爬上他的大腿，但似乎没用什么力道，就像库里克斯黑蚁在拜蒙象身上爬动，有点轻微的痒痒，让他不自觉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努力地想要看清眼前的景象——
金发青年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摇摇晃晃地踩到他微微凸起的胯骨上，不知道是用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十分微妙地停在那儿，没有一个不稳滑下去。从这个方向看过去，能望见从洞窟出口处投来的光，渲染在青年白皙的侧颊边，在根根分明的眼睫和高挺笔直的鼻梁投下极为立体的阴影，勾勒出修长流畅的下颌线条，从微微凸起的喉结一路蜿蜒到收紧的衣领里，仿佛某个旖旎暧昧的梦境。
“你别乱动，”他说。“我帮你治疗。”
真的是个男的啊……威廉的神经中枢几乎被疼痛彻底钳制，只能迷迷糊糊地抽出一点思绪来感慨。这个人，他真的真的不是斯塔提娅啊……
更不是玛利亚。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很呆很笨，所以从来不反驳安娜和同为奴隶的伙伴这样说他。这是当然的，如果他不是那么傻傻憨憨的，那怎么会凭着一个不算清晰的梦，就去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名叫玛利亚的少女存在呢？
可是那个梦太美好了，给了他能在这个看不见希望的现实挣扎着生存下去的理由。那个拥有着治愈力量的奇迹少女，虽然是个普通的人族，但有着温柔甜美的微笑和柔软纤细的身体。虽然和巨人族相比太过娇小，但他每次小心翼翼地抱着她，感觉就像捧起一片轻盈的羽毛一样，珍贵得让他放不开手。
玛利亚会心疼作为巨人英雄后裔的威廉，会一边湿润眼眶，一边为他治疗浑身被管事人抽打出来的伤口。她对他们痛苦绝望的人生感到不满，她说巨人族不应该是失去自由的奴隶，而是能主宰自己生活的种族。
不能就这样轻易地接受这种生活，我们要反抗那个可恶的人族女神，梦中的玛利亚坚定又决绝地看着他。
她明明也是人族，却能与异族的他感同身受，还主动提出要与他一同去向女神斯塔提娅讨回巨人族应得的“公平与正义”。她说都是因为人族众神的胁迫，巨人族才会得不到好的环境生存，还要交出一部分族人成为奴隶去为他们服务。就算那些神祇已经离开彼弗罗斯特，但还留在那儿的斯塔提娅，可耻地享受着他们的劳动成果，却对他们耗干所有生命也得不到善待的现状视而不见，所以斯塔提娅是最大的罪人。
只要杀掉她，你们的人生就可以不再被束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再担心做不完活而被打骂虐待，也不用害怕为取乐老爷们只能去踩踏燃烧的熔岩，更不用提心吊胆地恐惧着被老爷们抓去做实验，切割身体，取走内脏……
——只有她死了，巨人族的奴隶才会得到解放。
威廉骤然睁开眼睛。
所以那个名叫斯塔提娅的女神，她必须要去死才行——
“别乱动！”忽然有谁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那力道大得像是要击碎山石，痛得威廉想要蜷起腰，皮肤浮起一片可怕的青红淤青。“他要是摔下来，我就把你弄死！”
安娜惊慌失措：“怎么能这样？！我哥什么都没做，不能杀我哥啊！”
“我马上就弄好，很快会下去的，你别担心。”尼禄哭笑不得，“他受伤很严重，再打出伤来，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治的。”
陆衡黑着脸：“你想多了，我为什么要担心你？你喜欢折腾，关我什么事？你看着，你要是摔下来，我绝对不管你——你做什么？！怎么还差点摔一跤？！这样还能踩不稳？！”
尼禄紧紧揪着威廉身上那件粗麻布衫的一角，好不容易成功避免自己一个趔趄倒栽下去的结局：“脚滑了一下，没事的，肯定不会掉下去的。”
说是这样说，但尼禄自己心里也很没底。毕竟这可是巨人族，看着就跟一座山峰一样，从下往上看只觉得遮天蔽日，有种会被吞没的错觉。
该不会我没被拉斐尔丢下去砸死，反倒是在这儿掉下去摔死吧……尼禄望着离地足有两米的高度，心说这个距离最多砸个下半身骨折，怎样都不会死，于是下意识地松了口安心的气。
这是为了取得威廉的信任，尼禄攥紧拳头，眼神坚定。
其他人不知道，但女神深知威廉是继承巨人英雄血脉最浓厚的后裔，可以随意地变形和歪曲地形，不像别的巨人最多拱起一个小土包。但他本人并不清楚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只知道他一旦暴怒，大地都会为之震动！
虽然玛利亚对自己来说已经不再是个威胁，但想到五个轮回前，威廉守护着玛利亚，带着所有的巨人族奴隶打上申布伦王宫，痛斥女神对他们的残暴和虐待。每个巨人都在含着血和泪，向错愕的女神发出咆哮和嘶吼。
他们的控诉，与以前他对巨人族这批奴隶来源的了解，完全就是冲突的。
就算没有玛利亚，这儿也是个不小的隐患啊，尼禄想。因为不平等带来的不甘积累得越来越多，加上凯西旧镇管理者洗脑他们，使他们坚信是因为人族的神祇才会使得他们生而沦为奴隶，然后最终还是会演变成对我的抗争……
我要尽早解决。
不能绝对平等，但起码要做到相对平等。想到的办法是，把威廉的好感刷一刷，然后让他意识到自己的祖先不是巨人族的叛徒，反而是巨人族的英雄，接着把他的仇恨转移到如今统治着这座凯西旧镇的巨人身上。等他打赢他们，再把他送回巨人族的国度，让他去讨伐当初做出这个决定的巨人族皇室，同时记我这个人情。
但是把这件事搞定后，我不是又得要接着想，怎样才能让陆衡喜欢我？糟糕糟糕，这个是真的毫无头绪——
不顾陆衡在下方把整张脸扭曲到谁看谁害怕的程度，尼禄忽地闭上眼睛又睁开，像是借着这个动作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即拍了拍威廉牢牢捂着伤口的手。那手是深沉厚重的古铜色，每根手指都非常粗壮，在女神眼前，就像一根根参天大树被砍倒后垒到一起的重重巨木。
他这点拍打的力道对巨人来说就像幼雏啄食。新生的鸟喙柔嫩细软，根本造不成任何伤害，反倒有种奇怪的麻痒感，就像威廉此时感觉到的一样，过电般的酥麻从脚心一路喷上头顶，弄得浑身都是细小的爽感。
威廉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按理说这种体型弱小的种族，在他身上拍打还是抚摸，他应该没有任何触动，甚至连感受都没有一丝才对。但这个从更上层来的老爷，名叫尼禄的金发青年，只是这样轻轻蹭一下他的皮肤，他就会清晰地感觉到，还会有种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激灵感，从被触到的地方刺向心脏。
是因为没有接触过这么高贵的人物，所以我才那么害怕的吗？
反应向来不如其他巨人灵敏的威廉，愣愣地随着尼禄的示意把手挪开，露出下面一道被割得血肉支离破碎的粗长伤口，几乎贯断整个腹部，足以看出受伤者当时的情况有多么凶险。
即使堵住嘴也止不住安娜的抽气声，眼泪立时无声地溢出，像细细的雨帘打在窗口，顺着脸颊一滴滴滑落，声音嘶哑哽咽：“怎、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啊？这是怎么被伤的？哥你会不会就这样死了？不要丢下我，我再也不逼着你给我弄来颜料了……”
“没事，我没事的，”威廉立即手忙脚乱地赶着要去哄她，差点给尼禄措手不及间掀下去。“就……就是被砍了一刀，阿道夫老爷想试新买的刀值不值钱，所以就——但是没关系，阿道夫老爷那天给了我们很丰盛的一顿饭，安娜不是也觉得很好吃吗……”
“我要知道是这么来的，打死我都不吃啊！”安娜嚎啕大哭。“一点都不好吃！我再也不要吃那种东西了！我讨厌死它们了！”
巨人族的哭声对尼禄来说就像音爆，有那么个瞬间他以为自己的耳鼓会被这对一个比一个激动的兄妹给炸掉。但看到陆衡胳膊明明白白凸起的青筋和鼓动得越来越剧烈的胸膛，被甩来甩去导致混乱的大脑霎时清醒，尼禄结结巴巴道：“你别激动！真的一下就好了！一下就——”
陆衡一脚重重踢在威廉的小腿上，顿时咔的一声，那是腿骨开裂的声音！
安娜尖叫：“啊——！！！”
尼禄脚下一滑。这下真的没刹住，绝对会绊倒落下去。但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的是威廉还不得今天就揭竿而起，带着一个比一个还高还壮的巨人打上申布伦王宫，誓要推翻无视他们这近万年如何苦痛的自己……嗯？
轰的一声闷响，威廉坐倒在地，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景色。而陆衡在他坐下来的那一瞬，就立刻一个起跳抓住他的裤管，顺着巨人肌肉结实绷紧的长腿一路向上攀爬，几乎是一个眨眼都不到就来到尼禄身边，倏地一把抱起那摇摇欲坠的修长身躯，当场就往下蹦！
尼禄：“！”
隔着衣料，能感受到热量源源不断地从相贴的部位压进四肢百骸，以及扣在自己上臂那坚硬如铁的手指。
就在将要触地的千分之一秒间，陆衡一手揽着不如他健硕壮实的肩，一手紧紧压着满是金色的后脑，把尼禄的脸塞进自己的胸口，在半空中用力一个翻身！
砰！
两人一并砸在地上。
尼禄只觉得脑壳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费了好半天劲才让视线恢复一片清明，第一个看到的就是给自己当了缓冲垫，此刻咬着牙关想要起来，却怎样都动弹不得，只能脸上表情半是郁闷半是不爽的陆衡。
根本不需要思考，而是随着本能直接行动，尼禄翻手覆上陆衡前胸，“治愈”的权能开始运转，纯白的光从四周浮起，就连在空气中游动的细小尘埃都披上了一层柔软的白纱。
这时威廉才忽然像刚从梦里醒来似的，呆呆道：“……好痛。”
“啊，刚刚有人爬到我身上来着……不见了？去哪了？？？”
威廉慌张着就要搜遍自己的全身，但还没来得及实施，一片温柔纯洁的白光在面前闪耀，这让他恍然一怔。
那份无垢与圣洁，就像他在梦里见到的人族少女玛利亚，会在他每次被老爷们用无聊的理由伤害时，含着眼泪为他使用的治愈之力。
他讶异地睁大含着微光的湛蓝双眼，嘴唇微微张开，不由自主地呼唤道：
“玛利亚……”
----
今天也是快乐的emo人（不 还有两个角色就要结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