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予等的不算久。

  三日之后, 她在庭前的躺椅上眯着眼睛打盹的时候,有人在外面叩了叩门。

  她打着哈欠去开门,以为又是琉月来了。

  一推开门, 却看到来人是段烨。

  他身着月白色长衫,像是个普通的世家公子。

  棠予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 而后弯了弯眸。

  “你来了。”

  “嗯。”

  ……

  段烨同她一起在这里住了十余日。

  棠予有几次想和他一起出门逛逛, 却被他拦住, 说京城如今形势乱,他们避一避风头比较好。

  她想了想表示认同,如今这个节骨眼,还是他的安危比较重要。

  她试探着问过段烨是如何抽身的,段烨说,他找了一个形貌与他相似的将死之人暂代他,等过一段时间,那人死之后,他就可以金蝉脱壳, 同她一起离开京城, 去四方游历。

  棠予起初相信了他的话,安安分分的等着那人身死。

  他们一连十余日都没有出门,在这个小院中闲来无事, 两人一起做了一个秋千。

  这是段烨看她无聊,主动提出来的,因为那日在重光宫中时候, 棠予用毛笔在纸上画的,就是一个秋千。

  她走之后,那张纸飘落到他脚下。

  段烨将那张纸放在桌案上,用书镇压着, 扭头便能看见。

  在第三日清晨,他将这张纸撕碎了,而后来寻了棠予。

  ……

  棠予是在两周之后发现不对劲的。

  那日她在秋千上晃晃悠悠,昏昏欲睡,将一朵桃花揪秃之后,实在觉得无聊,就戴上幂篱,想出门去买几本话本子回来看。

  可是刚走到门前,段烨就在身后唤住了她。

  “棠予,你要去哪里?”

  棠予回身撩开轻纱看他。

  “我出去转一转,买些消遣用的话本子。不久之后就回来。”

  “你明知我如今不好出门,却要将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吗?”

  棠予笑着赔了声罪。

  “我保证不到一个时辰我就回来!”

  说罢,她眼疾手快的去推门,想要快点溜出去。

  但是段烨比她更快。

  他一下子勾住她的腰将她揽了回来,还有些坏心的掐了她一把。

  “是我这段时间对你太手软了?”他声音低沉,“像个养不熟的猫儿一样,成日只想往外跑。”

  自从有了那晚不太美妙的经历之后,棠予对床笫之间的事有了一层淡淡的阴影,段烨看出她的抗拒,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动过她,也未曾提过此事。

  像今日这样隐晦的暗示,还是住进这个小院之后的头一次。

  果然,棠予想出去的心立刻被他分散了。

  她扳了一下箍在她腰间的手,一点没扳动。

  “手软?”棠予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手,“我怎么感觉一点都不软?”

  段烨听罢,修长的手指像蛇一样动了动。

  “这样软不软?”

  棠予一下子折了腰,拼命想躲开他作乱的手指,却完全挣脱不开。

  “段烨,你这个混蛋。”

  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这就混蛋了?”

  他一下子将她打横抱起来,臂弯夹住了她的小腿肚,而后托住她后背的手毫无预兆的放开了。

  她的上半身一下子悬空,像柔嫩的柳枝一样向后软倒过去,就在她觉得快要听到自己的脊柱咔吧一声响的时候,肩胛骨堪堪的抵上了木门。

  棠予有些辛苦的支撑着身子,双手完全没有着力点。

  身下空荡荡的,让人十分没有安全感。

  她像是被捏住了两只后腿的蚂蚱,在段烨的摆弄下给他表演杂技。

  而他再稍微往后撤一点,棠予就要乌发铺地,从整个人从膝弯处打个对折了。

  行吧,比起刚刚,确实这时候更混蛋一点。

  “我错了…”棠予识时务的服了软,“放我下来好不好?”

  等我能蹦跶之后咱咱俩好好地一决雌雄!

  段烨低笑了一声,没有说话,仿佛成心要吓唬她,带着她往后一撤。

  棠予惊叫了一声,身子顿时向下坠去。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以头抢地的时候,段烨的手及时的托住了她的后背。

  棠予吓得心脏扑通扑通跳。

  段烨将她向上一托,她顺着力道直起了身子,慌乱之间勾住了他的脖颈,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坐在段烨有力的臂弯上,报复似的拔下了他头上的黑玉簪,一扬手丢到了一旁。

  他的一头黑发顿时倾斜下来,整个人都显得柔顺了不少。

  棠予心头一痒,勾着笑挑起了他的下巴。

  “美人~让爷好好瞧瞧。”她的手指有些轻浮的在他似玉的面庞上轻轻滑过,“生的真是招人疼。”

  段烨默不作声的任她施为,看上去温顺驯服,丝毫没有抵抗之心。

  他甚至还甘愿自降身份的配合她。

  “那今夜要不要…奴…来好、好、伺候您?”

  棠予手一抖,心中飘过一句:

  是在下输了。

  她干巴巴的笑了笑。

  “不、不用了,我怕累着美人。”

  话音刚落,她看到他倏尔变暗的眸子,顿时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啊,不、不是…”棠予慌忙补救,“是我……”

  她的声音渐渐变低,尾音轻颤,含着一缕撩人而不自知的羞怯。

  “是我…受不住……”

  “我会很温柔的。”

  他的手指含着暗示意味磨砂着她的腰。

  棠予的脊柱爬过一阵战栗。

  她恶向胆边生,手指插入他的发间,一攥一压,迫使他仰起头。

  而后居高临下的低下了头,风轻云淡的在他唇角轻轻地落下了一吻。

  “放过我,好不好。”

  “……嗯。”段烨嗓音微哑,抬眸看着她,“留下来陪我?”

  棠予点了点头,

  “不出去了?”

  “不出去了。”

  段烨这才心满意足,终于将她放下来,让她双脚着了地。

  ……

  当天晚上,棠予半夜睡醒,见身旁空无一人,但床铺上还有余温。

  她揉了揉眼睛翻身下床,摇摇晃晃的赤脚走到门前,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的说话声。

  “杀不了?”

  “他身边有几名深藏不露的高手,武功路数……与属下,似是同源。”

  “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与我同一批走出暗卫营的孩子一共有七名,若属下猜得不错,至少有四名在他身边。“

  “暗卫营是咸宁年间哀帝一手创立的,历来只侍奉皇室,若真如你所言,那个江尘衡身上,岂不是流着与朕同源的血?”

  “属下……”

  梓影身上直冒冷汗,兹事体大,他稍不注意就会惹火烧身。

  这时候,屋中一声轻微的响动拯救了他。

  “下去吧。”

  梓影连忙消失在了夜色中。

  段烨回过头,看到微微开了一点的门缝中,露出一片雪白的衣角。

  棠予拉开房门,一身中衣,乌丝轻垂,无声的朝他看过来。

  “怎么起来了?”

  “你一直都在骗我吗?”

  段烨朝她走过去。

  “夜深了,早点睡吧。”

  棠予站在门槛内,段烨站在门槛外。

  她没有后退,他也没有再上前。

  僵持了一会儿之后,棠予侧身退开了。

  他踏入门内,刚回身关好门,就听到她在身后说——

  “段烨,你不能杀那个人。”

  段烨一下子默了下来。

  “你也要选择他吗?”

  “……什么?”

  棠予隐隐感觉到狂风暴雨袭来的前奏。

  “你喜欢他吗?”段烨站在阴影处,没有回头,“原本他是你的未婚夫。”

  “是朕将你们拆散的。”

  “……”

  棠予压下隐约的惧意,走到他身前,抬手轻轻抱住了他。

  “我喜欢你。”

  她踮起脚,亲了亲他微凉的唇。

  “段烨,跟我走吧。”

  他没有答话,按住她的后脑,动情的吻她。

  之后的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他的确足够温柔,却也十分残酷,磨蹭着逼得她泪水涟涟,威胁着、引诱着、听她一声声,唤自己的名字,直到天光微明。

  ……

  棠予挣扎着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她的眼皮几乎睁不开,嗓子也一片干哑,不舒服的咳了两声,就听到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

  她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瞧见进来的是个有些陌生的丫鬟。

  让她给自己端了杯水,润了润喉,棠予开口问她:

  “段…陛下呢?”

  “在宫中。”她颔首答道,“说晚些时候就会来看您。”

  棠予心头一片涩意。

  她最后,还是没能带走他。

  不过她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再也别无他法,如今这个结果,她也只有坦然接受。

  “告诉陛下,让琉月过来。”

  “……是。”

  ……

  棠予仔细梳理了一边剧情线。

  她这时候才了解到,江尘衡才是真正的端王。

  也正是凭着这层关系,最后他篡位夺权,才能那么的正当,那么的顺应天意。

  他其实并不是丞相的亲生儿子,而是一个女人带到他府上的。

  那个女人常年生活在丞相府的祠堂中,鲜少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就连丞相江左明,也不常常见她。

  但是他为了隐瞒她的行迹,在发妻死后始终都没有续弦,也没有纳妾,十余年来,丞相府一直冷冷清清。

  她叫宁秦,是江尘衡的生母,也是当年哀帝纳入宫中的最后一个美人。

  当时他已经两鬓初白,而她却年华正好。

  当时她有一个义结金兰的姐妹,叫做阮蘅,她出身将门,挽的一手好弓,鲜衣怒马,从小在塞北的风沙中长大。

  后来她成了一名女将,一己之力扭转了军中之人对女子的偏见,在沙场上出生入死五六年,立下了赫赫战功。

  她们常常互通信件,有一次阮蘅在来信中开玩笑般说,若你能当女帝便好了,我就可以为你打江山。

  那时不过一句玩笑话,可是后来,在哀帝一道军令让她深入敌营去送死之后,在她于城门上迎来她的棺柩之后,她回到宫中,服侍老皇帝饮了一杯毒酒。

  其实修缘祀灵礼那个美丽的传说背后,不过是一出被人为操控的阴谋。

  神秘失踪的皇后秦氏和消失于棺中的哀帝,并不是羽化成蝶双翼双飞了,也并没有躲入尘世做一对寻常夫妻,他们的尸骨连皇陵都没有入,也不知曝于野多少年才湮灭安眠。

  只是宁秦虽有搅动风云的本事,却始终差了点运气。在最关键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有几月的身孕。

  她被哀帝的儿子,也就是段烨的父亲捷足先登,而她,为求自保,则躲入了相府之中。

  因为害怕刚出生的婴孩留在宫中惨遭毒手,却又想将自己没完成的愿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所以她抱来一个平民的孩子,让他占了端王这个名头,让他替他挡灾厄,到最后没用的时候再一脚踹开。

  宁秦手中掌握着雄厚的资源,她曾在宫中经营多年,寻常人根本不知道,宫中有多少人是她的心腹,又有多少人,是她的眼线。

  她一直躲在暗处,却能不动声色的左右大局。

  是她一手将段烨推上了皇位,只不过,她本将他当做可以随意操控的傀儡,可后来,那傀儡却险些反过来将她扑杀。

  江尘衡自小就被她教导,有朝一日一定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他隐藏蛰伏了数年,筹备了许久,到最近民怨四起的时候,终于按捺不住了。

  ……

  棠予写了一封信,让琉月交给灵禅寺的慧能大师。

  她在信中告诉江尘衡,七日之内,她会将段烨带出京城。

  她可以为他拖延一个月的时间,若他能在段烨消失的这一段时间里,用些手段,收拢住人心,再坐上皇位,他便能坐拥这江山。

  棠予不知道他会不会信,但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最后一搏。

  希望万事顺利。

  ……

  大概三日之后,段烨来了她院中。

  棠予没有质问他,也没有冷落他,她很平静的面对他,甚至还有几分主动。

  她将自己准备好的蒙汗药倒入了酒杯中,而后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段烨,一杯她自己握在手中。

  若是事情顺利的话,她就可以带着段烨从密道到城外,然后再雇一辆马车随意往一个方向去,一直走不回头,能走多远走多远。

  段烨没几天就会醒,到时候如何拖住他就全看自己了。

  棠予心中想着这些,眸中暗光闪烁,没有留意到段烨早就有意无意的督向了她的指尖。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自己心头的紧张,举起酒杯,绕过他的小臂,笑意盈盈的对他说:

  “把这次当做交杯吧。”

  她表现的像是歇了带他一起离开的心思,说这是圆她未了的愿望。

  还说,之后她什么都会依他。

  段烨淡笑着摇晃了一下酒杯,手一抬,将自己的那杯酒凑到了她的唇边。

  “乖。”

  棠予盯着他幽深的眼眸,面色一点一点变白。

  情绪激烈波动了一瞬,她深吸了一口气,面上浮上冷色,她也冷静了下来。

  她像是要破釜沉舟一般,撕了那乖巧的面具,眸中闪过凶厉之色。

  “段烨,我最后问你一次。”她双眸闪着凌凌的光,“你跟不跟我走?”

  “若你应了,我之前说的一切都作数。”

  “若你不应,我们就……”

  “闭嘴!”他突然低喝一声,额上的青筋突突的跳。

  “好聚好散,从此陌路。”

  段烨的眸子一下子失了光,他暗沉沉的盯了她许久,而后忽然狞笑一下。

  “你做梦。”

  棠予眸上仿佛覆了一层坚硬的冰,不带情绪的抬眸瞧了他一眼。

  “你我之间,能做的我都做了。”

  “能退让的,我也全退让了。”

  “如今我累了,对你失望了。”

  “不想再奉陪了。”

  周围一下子黑了下来。

  段烨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在流失的声音。

  他眸光一邪,突然伸手扣住了她的后脑,抓着她朝自己压过来。

  然而他忽然被棠予平静的嗓音定在了原地。

  “你想让我恨你吗?”她说。

  段烨像一具雕塑一般凝固了一会儿。

  “琉月的信被我截下了。”他失了生气的眸子盯了她一会儿,有些惨淡的扯了一下唇,“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吗?”

  “不是。”棠予瞟了他一眼,淡淡的道。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问过我的来处吗?”她轻轻地弯了弯嘴角,伸出一根手指朝天指了指,“我没有骗你。”

  棠予隐隐听到了滚滚的雷鸣,不过她口中依然不停。

  “我与江尘衡毫无瓜葛,但他是天道选定的皇。”棠予盯着他的眼睛,一点一点的告诉他,“我来到这里的使命,就是送他登基。”

  一道闪电轰然劈下,屋外的榕树哗的一下燃烧了起来。

  棠予在乍盛的白光中,凝望着他。

  “若不是真的喜欢,我何必与你谈情说爱呢?”

  “……”段烨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些艰涩的开了口,“所以…你才一直想杀我。”

  “最初是这样的。”棠予点头承认,顿了顿,她又道,“但是后来我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段烨盯着她的表情。

  “因为你对我太好了。”棠予如实道,“我很愧疚。”

  “你曾经对我也很好。”段烨默了一会儿,缓和了语气对她道,无端的显出了几分温柔,“只不过最初再相逢时,你全都忘记了。”

  “我没有忘记。”棠予扯了下唇,淡笑着摇了摇头,“我那不是忘记。”

  “那时,于你而言是重逢,于我而言却是初见。”

  段烨静静地盯着她,等着她的解释。

  “知道为什么有一段时间,我非要上赶着与你同床共枕吗?”棠予不卖关子,稍顿了一下便接着道,“因为你在身边的时候,我能梦见一个小孩子。”

  段烨的眼眸闪烁了一下。

  “我很喜欢那个小孩子。但是他那时生活的太可怜,于是我就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

  听到这里,他低头笑了一下。

  “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最后……竟养出了一个白眼狼。”

  那个叫段烨的白眼狼看了她一眼,忽然不可自抑的弯了弯嘴角。

  他的心头仿佛忽然云开雾散,变得开阔澄明起来。

  她身上那些折磨了他多年的谜团,还有那久久缠绕着他的噩梦,皆在这一盏茶的时间里,被她细雨柔风的驱散开来。

  他心中的荒芜已久的焦土被润泽之后,无声的长出了新芽。

  阴霾散尽之后,他的眸光,无与伦比的明亮。

  “棠予……”

  段烨伸手想去揽她的腰,却被她不咸不淡的一督,顿时僵在了那里,而后老老实实的收了回来。

  “棠予……”

  棠予淡淡的抿着唇,不理他。

  他有些一筹莫展的时候,眸子一动,想起了他少年时惯用的招数。

  “姐姐…”他带着些哀色低声唤她,“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棠予睫毛一颤。

  “我错了…”他眼睑微垂,声音压得又弱又低,“别跟我划清界限好不好……”

  “求你了…”

  “…你恶不恶心?”

  “……”

  他收拾了一下碎落一地、一片狼藉的尊严,调整了一下心情,换上了一脸正色。

  “这段时日是我做得不对,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你哪里做得不对?”棠予没那么容易软了心肠。

  “我不该强迫你,不该骗你,不该将你拘在这里,也不该怀疑你。”段烨坦诚又诚恳的道歉,“看到你写给江尘衡那封信的时候,我嫉妒的发疯。”

  “我以为,一直以来你接近我,都是为了他……”

  “我很难过。”

  “你何必这么妄自菲薄?”棠予说,“他明明远不及你。”

  “棠予,若不是你今日这一番话,我怕是要永远困死在这里的。”段烨道,“我这段时日经常成宿成宿的做噩梦,梦到我在相似的人生中,被不同的人背叛。”

  “在一个时辰前踏入这里的时候,我以为你也是那些人之一。”

  棠予抬了抬眸。

  “你原本打算如何做?”她瞟了段烨一眼,“杀了我吗?”

  “我怎么可能舍得杀你。”

  “可那些人……你应该都杀了吧。”棠予知道有不少任务者折在了这里,所以这个世界的难度才如此之高。

  “因为我不爱他们。”段烨说,“但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