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赵冶便着人去查看仅剩的那两户人家,若是孩子不在,那之后要做的事才叫真的繁复。

  很快,赵旬便回来了,从他的口中,赵冶得知,其中一家经营者布庄的人家倒是有个十二三的孩子,那孩子的左手常年套着一个手套,八成就是他。

  赵冶忙带人一起出门。

  这张家布庄虽然门面不大,但是处于闹市之中,进进出出的人不少,想来生意不错。刚一进门,赵冶便看到站在柜台处的一位笑容和煦、利落得体的妇人,那妇人正笑眯眯地理着手边的料子,和面前的两位夫人谈着:“您二位可以再转转,找不到合适的再来,没大事!货比三家,咱们理解的!”

  送走了那两位,她扭头看见了并行而至的赵冶和薛半夏,笑得眼都眯了起来:“哎哟,小郎君好俊俏,真是可是来给夫人挑做衣服的料子的?您二位可真是天造地设、金童玉女呀,我卖了这么些年货,还没见过您二位这样板配的人呢!”

  赵冶和薛半夏俱被说的面红耳赤,赵冶咳了咳,转头看向别处,薛半夏忙摆手:“夫人别误会了!我们二人不是……不是夫妻,这位……这位是我哥,哥哥!”

  “哦?是吗?”老板娘歪了歪头,又笑了起来:“我说呐,怎么都生的这么好看!原来是一个娘生的!那就难怪了!”

  “呃……这……”薛半夏无措地看了眼赵冶,只看到半截白中透着血色的脖子。算了,就这样吧……

  赵月跟在后面吭哧吭哧地笑着,只觉得眼前这可以算得上是一景儿了。

  力争时刻为主子排忧解难的赵旬清了清嗓子,走到柜台前,岔开了话题:“老板娘,我们从兖州以北而来,前来寻人。来您这里,无非是想和您打听一下您家公子……”

  那老板娘闻言脸一白,面上的笑险险挂着几分,吞吞吐吐地回道:“你……你说什么呐,卖布我欢迎,别的什么,恕我失礼了!”

  说着示意店里的伙计赶他们走,自己却扭头撩开身后的帘子钻了进去。

  赵冶示意赵月、赵旬稍安勿躁,便顺着店中伙计的言语出了布庄。

  “可知道这布庄后面的院子是对着那条巷子?”赵冶问道。

  “知道。”赵旬点头:“主子要现在过去吗?”

  看赵冶同意,赵旬便引着几人绕过这条长长的闹市街道,转向侧边一条巷子。这巷子的两边皆是民宅,青砖墨瓦,鳞次栉比。路的两边还栽着一排排高大的银杏树,有些叶子已经泛黄了,乍看下去,十分漂亮。

  赵旬敲响一家路中的人家的大门,一个青年汉子开了门,看到是陌生人,也没客气,粗声问道:“找谁?”

  “找你们当家的。”赵旬直截了当地回答。

  “等着。”那汉子又把门合上。

  不多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开了门,未语先笑:“各位久等。不知道您几位是……”

  赵旬复又将方才和布庄老板娘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这位男子登时脸就拉了下来,二话不说就要关门。

  赵旬一手轻而易举地将门推开,另外一只手随手一摸掏出一块腰牌。这块牌子是他与京中别的衙门的兄弟们打赌赢得,从来没用过,出了京倒是派上了用场:“京城大理寺!劝你不要让我们等来硬的!”

  那男子眉头皱的更紧,与赵旬僵持片刻,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无奈松开了手放他们进来。

  等人全进来,男子慌忙将门合上,跟在后面急急地说着:“各位大人,小民真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是不是找错了人?您各位远道而来怕是不知道,这兖州的张家布庄有好几处……”

  不料此时从屋中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个两三岁的小童,张着手不清不楚地喊着爹爹,直冲着这个男子跑来,根本没瞧见门口那阶高高的台阶。

  离得最近的赵旬正要飞身上前,却不料斜方冲出一个身穿青色长袍的孩子将那小童稳稳地抱进了怀中,他的身后、方才闪身离开的老板娘正撕心裂肺地喊着:“良生!!”

  这一阵变故使得进了院子的几人呆在原地,男子忙冲了上前,推着两个孩子进屋。可那孩子却昂着头、直直看向赵冶等人,扬声道:“他们不就是冲着我来的吗?那就来啊!”

  如果忽略他声音中轻轻的颤抖,谁都会觉得这孩子是个无畏的勇者。

  赵冶在看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就确定了,他要找的人就是他。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这孩子的眉眼……真的太像皇兄,甚至骨子里那股倔强,也同当年还是太子的皇兄别无二致。

  “我们不是坏人。”赵冶想了片刻,对坐在对面的男孩开口道:“我是你的血亲,今日前来,是为了寻你回家……”

  此刻他们已经被请去了堂屋,主人张老板屏退了闲杂人等,只留了一家四口和赵冶这一行人。听到赵冶所说,老板娘早已泣不成声。

  “你凭什么觉得我就是你要找的人?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就是我的血亲?!是非黑白单凭你你张口就来么?”张良生梗着脖子,他正处于变声期,声音有些哑。

  “虽然不能明说……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你我身份并不简单,在见你之前,我们已经经过了重重调查,不会出错。除此之外……你同你的父亲很像,非常像!”

  “父亲?”张良生嘲讽一笑:“我只有一个父亲,他就这堂中坐着他就在此处!!你说的,我不信!”

  “你……”赵冶不知道怎么才能在不伤害他的情况下将此事告诉他、说服他同自己离开,他向来直来直往惯了,面对这样情绪化的孩子实在是有些棘手。咽了咽口水,他看向张良生的戴着手套的左手:“你的左手是六指,对不对?这是你的母亲亲口说的……”

  不待众人反应,张良生便咬着牙倏地站起身,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不及堂中众人反应,院中一处就传来了一声苍老的、崩溃的惨叫:“良生!”

  愣怔的老板娘慌忙跑了出去,堂中众人也跟着出去。

  是厨房。发出声音的是一个年长的婆婆。

  赵冶等人看到的,便是那个十三岁的孩子满手的血,案台上是一把染了血的刀,和一截鲜血淋漓的手指。血从张良生的左手伤口处窜出,他惨白着脸,颊边挂着两行泪,倔强地不肯低头:“现在我不是了,你们都滚!滚出我家!!”

  老板娘抱着他瘦长的身子,难以自抑地哭嚎着:“傻孩子!!傻孩子啊!你怎么这么傻?!”

  沉默了一路的薛半夏挤开人冲了进去,揪出自己的衣服两下撕出几条布条:“我是大夫!老板娘你放开他,我是大夫!”

  “滚!你们都滚!”半大小子的力气真是不小,薛半夏一个没留神便被他推倒在地。她顾不上别的,站起身来狠狠瞪了张良生一眼,斥道:“你给我闭嘴!还想要这条胳膊就老实点!!”

  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张老板忙上前,扯开状似癫狂的妻子,牢牢地掰着张良生的肩,方便薛半夏行动。

  张良生呜呜哭着,嗓子早已哑的不成样子,嘴里翻来覆去地念着:“我不是六指了,我不是了,你们走,别在这,你们走……”

  薛半夏被张良生的不配合折腾出满头汗,好歹算是给他止了血,她又伸手从腰间取了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吞了!”

  张良生扭头不肯,薛半夏只能用自己沾满血的手用力捏着他的两腮,总算是喂进去了。

  “送回房吧。”她穿着粗气对同样喘着粗气的张老板说道。

  张老板点了点头,咬牙抱起张良生,疾步将他送回了卧房。薛半夏伸手用袖子将额头、两颊的汗抹了抹,跟在张老板身后急急走了出去。

  赵月、赵旬愣怔地站在厨房外,不知该如何反应。

  而等在一旁的赵冶心中情绪翻涌,紧握的手心被指甲钻破流血仍旧无知无觉。他本来以为此事最困难的地方在于寻找,却没料到,劝服孩子随他回去却成为了最大的难处。他看向案台上那节鲜血淋漓的手指,一时之间竟然觉得茫然至极。

  也许这个孩子,最想要的东西,他、他的皇兄、京城的所有人全都给不了。反而是这间普普通通、一眼便能望到底的四方院子里的这对普通夫妻、这对与这孩子没有半丝血缘关系的夫妻才能给的。

  张老板将张良生轻轻放到床上,他下意识便蜷缩了起来,身体不住地颤抖,声音渐低、唇齿逐渐含混,双眼慢慢闭了起来,不多时便睡着了。老板娘坐在床边,张老板站在一旁紧紧地扶着她,夫妻二人都双目赤红,轻声啜泣,看着床上面无血色的儿子心痛不已。

  薛半夏端着一摊子酒,拿出自己别再腰间的匕首,用火、酒反复消毒,又将手里里外外清洗干净,托起张良生暴露在外的伤口细细地处理起来。

  索性伤口不大,再加上她的匕首十分锋利,过程倒是没有持续很久。她将伤口处理地漂漂亮亮的,又用药、绷带包扎好,回头和死守在一旁的张家夫妇说道:“二位放心,他的伤口已经处理干净了,后面我会仔细看着,可能会发烧,不过这也难免,我看情况开几副药就行。不会出大问题的,放心。”

  “良……良生的胳膊……胳膊不会有事吧?”老板娘还记着方才混乱中薛半夏的话,哽咽着问道。

  “不会。以后就和普通人一样,伤口处理的不错,到时候只会留下一点疤,如果不说,也没人知道他曾经是六指了。”

  闻言,老板娘仿佛心落在肚子里一般放松了紧绷的身子,默默捂着脸继续哭去了。薛半夏扭头和张老板对视,张老板登时落了几滴男儿泪,对着她又是鞠躬又是揖手,感激的不得了。

  薛半夏也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察出她的后背心早已湿透,闲下来后只觉得嗖嗖冷风直往里钻。正想出门回客栈换身衣裳,却发现张家夫妇二人在门前踌躇着不肯出去。

  原因也不难想象,本不想掺和到这件事中的薛半夏纠结片刻,还是开了口:“二位,这话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我知道二位也是真心疼爱良生,良生也想留在这个家里。外面主事的那个人……虽位高权重,却不是个冷酷无情之人。以我与他的相处看来,他也有体谅他人之心。我想,您二位若是真的舍不得良生……不如与他冷静商量,不一定事情还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