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讲的慷慨激昂,而年追弦的心神早就不稳起来——他第一轮回,见了时燃的梦,很快就遇见了时燃,第二轮回,他在木宫之中,时燃就在他身边,第三轮回,他身陷囹圄,时燃也是很快找来。历劫的每一个节点都选的极有深意——时燃不会离他太远的,年追弦攥紧了拳头微慌地想着:土豆说的地宫里的剑,大概就是时燃。

  他自己在这暗自激动万分,其他人可一点也不激动,胡四虞对这个传说不买账,看着土豆冷嘲热讽道:“都天地浩劫了,你看你说的这个喜庆!怎么?很想经历一把?”

  石蒙差点没咬了舌头:“太、太可怕了,土豆……这事真、真吗?这要、要是真的,那、那咋办?”

  顾香河笑道:“看你这点出息,就是个传说。那个地宫,从浮屠塔后面的城门出了城左转十里地就是。我怎么从来没听过有动静?”

  土豆煞有其事地认真道:“有!真的有!我听见过!你那么懒,天天待在地下,一年你能出几回城?”

  “我是什么人?想探听点消息还用自己出城?”

  “你也就能当个摆件!辟邪!”

  “你清热解毒!润肠!”

  两人顷刻间就斗起嘴来,石蒙和胡四虞见状抓紧吃肉,还不忘给年追弦夹点,一顿古董羹吃的鸡飞狗跳,一直到子时才散。

  顾香河将三人送走,回来见年追弦在擦桌子,他顿时倚在一边抱着胸“啧啧啧”,年追弦把抹布往他身上一扔:“笑什么呢?”

  顾香河哈哈大笑:“行啊你,出去一趟,贤惠不少啊。”

  年追弦也扶额笑了,笑了一会,他忽然正色道:“小河,我要与你说一件事。”

  “你别这个表情,”顾香河捂着眼睛,摆着手说,“你每次一这种表情,我就觉得没好事。”

  虽然年追弦也知道自己要说的话顾香河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小河,刚才吃饭的时候提过的那个地宫,我可以去看看吗?”

  顾香河“切”了一声:“想什么呢你?那地宫是——是那位大人以前的住所。几百年来他被我们妖族奉若神明,没有人可以贸然打扰他的故居。你还要去人家家里看看?你可真敢想。”

  听他这么一说,年追弦也顿觉不妥:“哦……是这样啊。那我可以去地宫前看一眼吗?”

  顾香河道:“那倒是可以,地中城有很多人都会去拜会他的故居。”

  年追弦点点头,忽然又想起来一事:“对了小河,妖族为什么把那位大人奉若神明?刚才听小土豆讲,那位大人的出世是一场山河浩劫啊?”

  顾香河白了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哦,你连这个也忘了。我们世代生于他的出世之地,所以对他的事知道的更全面些。世间对那位大人多有传言,不过传言大都不尽不实。有说他杀人如麻的,是为不尽,有说他嗜血成性的,是为不实。”

  “他脱胎于我们妖族的无上法宝,生来披戴灭日之焰,聚万灵之气于一身,其能之高不可想象。他自地宫而出时还未化形,万丈豪气撕破天地,那力量太大,损伤无数生灵。但这也只能算是天灾,实非他的本意,严格说来,这实在怨不得他。”

  “你知道我们城里的浮屠塔吗?”顾香河问年追弦,见他点头,他接着说道,“他一现世便造下无数杀孽,但他最后却亲自从鬼界提出万千冤灵,用自己的灵力将他们一一生还。浮屠塔中有此事的详尽记载,是地中城的先辈们为他所立。此事当时争议颇多

  ,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不再提起,渐渐地除了我们地中城的人,就没人知道真相了。”

  原来那位大人是因为现世之时力量太大,不小心伤及无辜,可后来他却一一弥补,年追弦想到这不解地道:“既然那位大人是无心之失,后来又将功补过,这不是一件好事吗?为什么会存有颇多争议?”

  “唔……这个嘛,”顾香河想了想不知该怎么说,只好举了个例子,“比方说,一个人不小心地害死了你,但后来又把你救活了,对你和你的家人朋友来说,这个人还是罪无可恕,因为你受了无妄之灾。那位大人救人的举动,当时许多人看来,是他应该做的。”

  “不过那些大多数是凡人的咒骂,对于我们妖族来说,还是对他有敬畏之心的。毕竟他的原身,是我们妖族的无上至宝。”

  不知为何,年追弦听这位大人的故事,感觉有一些揪心,那是一种细小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痛,他捏紧了手指:“那个浮屠塔……我能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了,那是我们地中城的塔,谁都可以去的,”顾香河一笑,又道,“你以前可喜欢去那了,我看你一天能去八次塔里的东西你如数家珍的,恨不得住那。”

  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便各自休息了,年追弦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翻来覆去的,脑子里想的一会是地宫里有可能是时燃的那把剑,一会又是关于那位大人的传说。最后,年追弦实在躺不住了,把答案之书翻出来,很讨好地默道:“好久没聊天了啊……哈哈哈……”

  答案之书很快回复:“不用铺垫了,你想问啥。”

  年追弦大为好奇,这次居然不用哄,答案之书竟然这么好说话:“你今天心情这么好?都没有生气的?”

  “错。”答案之书冷冷清清地写道,“在我心里,我早就跟你绝交了,现在我们只有冷冰冰地问答,没有感情。”

  果然,它还是很生气的。年追弦心里好笑,赶紧一顿狂夸猛哄,总算把答案之书顺了毛:“行了行了,你每次都这样,我习惯了。你要问什么?快问!问完早点睡觉了!”

  “地宫里的那把剑,是时燃吗?”年追弦捏紧了被角,有点紧张答案之书的回答。

  “在我感觉中,八成是的。”

  这个回答算是意料之中,年追弦松了口气,默了一会终于忍不住抛出了连日来他最大的犹豫:“你说……我会不会……就是小年本人?”

  “我失忆了……也许我忘记的就是我和时燃的曾经呢?”

  等了半天答案之书终于冒出字来:“我不知道……如果你的假设成立,那你的劫数就显得很矛盾。但是天道向来弄人,你真怀疑的话,可以送我去鬼界,我替你查一查你的轮回。”

  年追弦愣了一下:“可以吗?你会不会有危险?”

  “我一本书,能有什么危险?”答案之书满不在乎,“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我也……很希望你就是小年。”

  年追弦久久说不出话来,他慢慢摩挲着书的页脚,心中翻滚着难以言喻的感动,答案之书被他摸得有点不好意思,凶巴巴地写了一行字:“你不要这么肉麻!以后少干些见色忘友的事!知道了吗?”

  年追弦笑了出来:“知道了,我保证不干了。那我要怎么做,才能把你送到鬼界?”

  答案之书写道:“这旁边就是逝川,天赐的阳关道。你把我从逝川上扔下去就行,有了消息,我就托一个鬼差把我送回来。”

  ……

  年追弦披上外衫偷偷摸摸地从这地下屋中爬了出来。

  他按照与答案之书的约定,将它投放于逝川之中,看着那本书卷入黑色的洪流,年追弦心中渐渐升腾起一种不安——莫名的情状,却淡淡萦绕在他心头。

  黑夜中的一切东西都变得简单,脚下是笔直宽广的路,入目的树成了无数的暗影,年追弦默默走在地中城里,看着远处的高塔耸然而立,寂静月光中,它像一道长长的、力透纸背的浓墨。

  年追弦不知道,当他远眺高塔之时,一个白衣男人正静静地伫立在高塔前,与这恢宏的建筑相比,这白衣人的身影显得渺小之极,然而他面沉如水,周身似有仙气缭绕,好似画中人一般。

  他站了一会,轻轻地触了触左眼上覆盖的轻羽,神色莫辨地绕开了那塔,向塔后走去。

  浮屠塔的后面便是回生地,年华缓慢地走在回生地中,这里一直萦绕这若有似无的不散烟雾,在夜里显得缥缈华美。忽然前面的土地有些动静,年华淡淡地看去,一块紫玉正从地里拱出来。年华走过去,看着这个刚出世的紫玉妖,轻轻伸手抚了抚,随手打了一道轻柔的灵力注进去,顿时紫玉妖周身光华流转,它太小还不能化形,只能在地上滚来滚去表达感谢。

  年华轻轻拍了拍小紫玉妖,没多停留,接着往前走去,一直走过了回生地,最后停在一座冰冷漆黑的冷硬的宫殿前面。

  他推开宫门,入目是一片巨大的向下延伸去的台阶,台阶很宽,能够五十个人并肩而行,长不知几何,直直地向下隐没在黑暗里。

  年华没有什么犹豫,一撩衣摆向下走去,他气质实在上佳,在黑暗中行走起来步履沉稳内敛,不急不缓,一派从容风骨。

  最后他停在地宫中心的大殿里,这大殿和外面一般死气沉沉毫无装点,没有任何活力与生机,地上铺着冷硬的墨色地砖,墙壁上简单空旷,殿顶修的极高,却也没有透进任何光亮。大殿里除了灯火便是无穷无尽的黑,也找不出任何其他颜色。

  大殿中心是一个巨大的圆台,这里曾经供着妖族至宝,后来那法宝化形出世,这里便一直空下来。此刻,一个黑衣男子背对着年华跪坐在圆台的中心。

  他的背影荒凉萧瑟,身形稍微有些弯着,像是被什么千斤巨石压着脊梁,他却还苦苦撑着。这男人让人一眼看去,竟没由来的觉得他可怜。

  年华心中却无任何怜悯之意,他冷眼看着这黑衣男子,半晌轻声开口道:“你本是此间主人。”

  他顿了一下,脸上无可控制地浮现出一起恨恶寒意,轻笑道:“此刻却像个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