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东宫女宦>第48章

  谢堰于初五当日立下军令状,皇帝当庭擢升他为兵部侍郎,提督征北大军军务,谢堰以形势危急为由,恳求皇帝给了他节制九边军镇之权。

  拿到兵符后,他当即抽调五千四卫军,以姚科为将,又点了一万神机营将士,并两万三千营精锐,一共三万五千兵力,于初六清晨驰援边关。

  午时,谢堰在途中收到边关急报,蒙兀国师巴图阿汗猛攻三镇,他当即唤来高阶将领,临时在半路升帐议事。

  天乌蒙蒙的,寒风彻骨,已有下雪的迹象,不大不小的白色帐篷内,点了一盏银釭,谢堰就着灯火,摊开一幅山川地理图,图中军镇,山坡,河流,暗谷皆有描绘,十分详尽。

  姚科若获至宝地捧在掌心,研读片刻不由怔住,“谢大人从何处得了这图,末将也曾在兵部瞧过几幅山川地理图,都不如谢大人这般详尽。”

  谢堰失笑,“我少时曾游历北川,近些年也曾遣人深入蒙兀打探敌情,此乃我亲手绘制,也是前段时日方才完稿...”并不细说,神色凝重指着三镇一带,

  “蒙兀趁我军虚疲,大举进犯大同,山西与榆林三镇。左椿,王桓及雷幽三将,驻守大同,三人互成掎角之势,尚且能稳得住局面。但周延帧所在的中军和段文玉所在的榆林则相当吃力,榆林的边墙破了一道口子,蒙兀逮着此处猛攻,虽是勉强维持住防线,却是伤亡惨重。”

  谢堰指尖挪至大同关外的位置,

  “姚科,你即刻领着四卫军五千轻骑,奔袭东胜关外的呼城,据我所知,呼城乃蒙兀重要补给之地,巴图阿汗既是想拿下一镇,必定是倾巢出动,你从大同东侧包抄过去,记住,不要恋战,待蒙兀回援,解了大同之危,你便与王桓一道从东侧夹击,回防山西镇,如今便能解中军之困。”

  “遵命。”

  “去吧。”谢堰将一枚军令交到他手中,姚科立即折出营帐,带着整装的四卫军出发。

  帐内还余六名三品将军,谢堰又点了其中两名,“种将军,柳将军,汝二位,各点五千轻骑,往西南出平型关,分左右出榆林,夹击蒙兀,打他个措手不及,记住要快。”

  “好,那事不宜迟,末将这就出发。”

  京城将士皆是以逸待劳,半日可奔袭至榆林城,二人各自回营,挑了五千轻骑,便往榆林进发。

  帐内还剩下神机营与步兵的四名将领。

  步兵与神机营中的重炮营自不用说,谢堰当即遣这三名将军率兵快行前往山西中军大营。

  余下,只剩下一名神机营的将军在侧。

  神机营近来研制出了一门新型的轻型战炮,名为虎蹲炮,此物只有三十斤左右,炮身轻巧,便于机动。

  这一次,谢堰特地用虎蹲炮装备了一只骑兵,眼下想要减少伤亡,尽快稳住边境局势,只能派这只骑兵营出手。

  谢堰早在一年前便察觉蒙兀有南下的举动,暗中备了几手,神机营这名唤戚宁的将领便是他的心腹。

  “大人,让属下出兵。”

  谢堰目色落在地图上,淡声问道,“你准备走哪条路线?”

  戚宁瞥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地图,不由眼冒金星,挠了挠头讪讪苦笑,“大人让我走哪条路,我便走哪条。”

  谢堰头疼地看了一眼戚宁,戚宁专注,在炮枪方面有很深的造诣,一上战场,气势凌凌,干脆果断,但,他不善谋略。

  眼下三镇告急,战线太长,而骑兵炮营只此一支精锐,万不可有失,谢堰不放心戚宁独行,打算跟去。

  “咱们从大同西侧的怀仁出关,一路沿线往南,在边墙外以搜套的方式,奇袭蒙兀,正好,也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虎蹲炮的威力!”

  戚宁吃了一惊,同时眼底也含着几分兴奋,“大人,您随我出征吗?”

  谢堰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是我的王牌,我必须为你护驾。”

  戚宁嘿嘿一笑,随他一道出帐。

  神机营这支骑兵炮营,装备的是大晋最好的军马,可日行千里,兵强马壮,是谢堰手中的利剑。他点了三千骑兵,装备了两百虎蹲炮,匆匆用过午膳,一行人迅速往怀仁驶去。

  这一番调度的效果是显著的。

  初六日夜,也就是容语出发前往凤鸣坡的同时,谢堰的骑兵已抵达怀仁郊外,与此同时,姚科也已奔袭至东胜关。

  有了戚宁与姚科在东西两侧策应,到了初七日晨间,大同镇面临的压力已大大缓解。

  巳时初刻,经过一夜奔袭与连夜作战,戚宁的骑兵炮营十分疲惫,择了一山坡扎营稍作休整,计划午后驰援中军。

  谢堰稍稍浅眠片刻,念着周延帧伤重,打算先行赶往山西大营,将他换下来。

  正踏出营帐,一侍卫禀报,说是今日凌晨有人偷袭了蒙兀粮营,并屠杀了蒙兀近万兵力,蒙兀大军回防,山西镇所在的中军得以喘口气。

  谢堰当场愣住,据中军大营抄送的出兵计划,周延帧和段文玉并无此安排,莫非是容语?

  他脸色当即一变,大晋明文规定,监军不许带兵出战,容语定是在极危险的情境下做了抉择,昨夜军报上写着,中军营寨只剩下三千兵力,容语便是用这三千兵杀了蒙兀近万人?

  不,是双枪莲花。

  猛然想起,端王府十八罗汉已失去踪迹。

  倘若容语还在中军,十八罗汉不会是她的对手,可如果她经历了一场恶战呢。

  一抹寒意渗透脊背。

  彼时,谢堰身披银色大氅立在营帐前,薄雪茫茫覆满天地,天幕沉沉,暗云翻滚,仿佛要倾压下来。

  那颗向来如古井无波的心,此刻却扑腾扑腾跳得厉害,他冷白的双手扶在草垛上,颤了颤,抓起一把雪渣子捏在掌心,寒声吩咐侍卫,“快些去打听,蒙兀粮营在何处......”

  又与暗卫首领邵峰道,“背马...”

  邵峰自小便是谢堰贴身暗卫,从来不离他片刻,他跟在谢堰身旁这么久,将谢堰对容语的种种举动看在眼里,听他吩咐“奔马”,几乎已猜到他心思,邵峰不肯,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声,

  “你们快些让开,我寻谢大人有急事。”

  是玲华的声音。

  谢堰回眸,瞥见两位侍卫将一带着兜帽的女子,拦在栅栏之外,扬声道,“让她过来。”

  身批雪衣的玲华推开侍卫的刀尖,踩着雪渍,大步奔来,望见谢堰,掀去兜帽,跪在他跟前,

  “公子,昨夜酉时二刻,容公公带兵前往凤鸣坡,火烧敌营,奴婢担心公公此行凶多吉少,得知公子已赶来边关,便急急策马追来,公子,您快去救救她吧....”

  谢堰眸色一惊,“凤鸣坡?”

  凤鸣坡在贺兰山顶端,也在蒙兀大军后方。

  容语此行,果然存了必死的信念。

  他心中陡然如压石头似的,转身吩咐邵峰,“你随玲华前往山西大营,助阵周都督...”

  话落,不假思索往外走。

  邵峰脸色一变,闪身拦在他跟前,故意问道,“主子,您这是去哪?”

  谢堰脚步顿住,看他一眼,语气安静而坚定,“我去寻容语。”

  他的脸色过于平静,经雪照映,眼眸深处仿佛有清透的光,细看,光芒微漾,隐隐泛着几分不安。

  邵峰几乎是气笑,“此去凤鸣坡有近两百里,倘若您潜行,必得打贺兰山下翻山越岭,最快也得四个时辰,到那时,还来得及吗?”

  还来得及吗?

  谢堰不敢想,也不想去想。

  他只知道,内心深处有道声音告诉他,快去。

  他神色依然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

  “邵峰,你带着我的印信和文书先去中军,有你助阵,周延帧当无大碍,中军压力已缓解,大局也已稳住,最多八个时辰,我便回来....”

  绕开他,往栅栏外行。

  脚步又迅又沉,冰渣子咔嚓声格外响亮。

  邵峰急忙往侧前一扑,抱住了他脚跟,挪着膝盖绕至他身前,再次拦住他,“主子,您应该很清楚,这一去,很是凶险,万一被蒙兀发觉怎么办?”

  谢堰语气缓了缓,冷静地分析,“我已撒下大网,四面出击,蒙兀自顾不暇,哪里管得着那已烧的粮营。”似是说服邵峰一般,补充道,“她身上有密诏,我必须去取。”

  这时,懵了一瞬的玲华回过神来,连忙从袖下掏出一物,“公子,容公公临行前,嘱咐奴婢将此物交给您。”

  谢堰身子微颤,缓缓侧眸,目光落在那黑色的布罩,心几乎是被什么扎了一下。

  不消说,定是密诏。

  邵峰见状大喜,立即起身从玲华手中接过密诏,搁在谢堰眼前,

  “主子,密诏在此,您不需要去了......”想方设法堵他的路。

  谢堰直勾勾盯着那黑色布囊,胸膛仿佛有热浪从喉间溢出,复又滑入冰窖,他眸眼依然静如深海,并不接,只涩声道,“邵峰,那一夜若非她,密诏拿不到手,她也因此被十八罗汉追杀,于情于理,我都得去救她。”

  邵峰顷刻看透他心思,摇头苦笑,“主子,您错了,于情于理,您都不能去...”

  谢堰一怔,雪色将他毫无瑕疵的脸映得越发白皙,朔风如刀,飕飕地往他身上与心上扑来。他所有思绪仿佛被茫茫风声蒙住,唯有心跳一下又一下蓬勃地动。

  只听见邵峰毫不留情开口,“其一,您立了军令状,身上压着江山社稷与数百万黎民的安危,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不能去。”

  “其二,容语是四殿下的心腹,此番她若死了,咱们也少了一心腹大患,于您大有裨益。”

  “其三,您去了也无济于事。”

  “当然,您如果非不死心,属下替您跑一趟凤鸣坡。”

  邵峰这一番话仿佛筑了一座四面不透风的牢笼,将谢堰困在其中,让他动弹不得。

  他毫无破绽的表情,终于裂开一道隙痕,眼梢染上一丝凄苦的笑意。

  他又何尝不知这些道理。

  他自少时懂事起,便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么多年,他无日无夜不在为着那个目标而奋进,他也总是做得极好,几乎完美无缺。

  他这个在外人看来,冷血无情,手段老辣的谢二公子,除了权势,几乎无欲无求。

  他也确实不该有所求,更不可能对什么人起心思。

  初见容语辅佐朱承安,他着实存了要杀她的心,也那么做了,如果不是双枪莲花,他或许真的已制住容语,并将她踢出局。

  他一直以为,这辈子不会有什么人和事,值得他抛开一切算计,他也一贯将人心与利益捏在掌心博弈。

  但,他终究漏算了自己的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或许是她一双清透的明眸似光能摄人心底,或许是她无意中闯入红鹤楼,随手扔下的缘分,又或许是她疏阔无物的磊落性情,与那身逼人的锦绣才情,无意间拨动古井深处那点微末的涟漪。

  细究,已究不清。

  只知,那脱离掌心之外的冲动,那按捺不住的步伐,已令他无法自持。

  谢堰将印信丢入邵峰手中,又吩咐暗卫取来他训练的一只雪白的灵狐,灵狐对气味极是敏感,他抱着灵狐让它嗅了嗅装着密诏的黑色布囊,此物该是容语贴身携带,必定有容语的气息。

  邵峰捏着印信,眼睁睁看着他做完这一切,眉间的忧色皱得深深。

  待妥当,谢堰将灵狐塞入大氅内,迎着寒冽的朔风翻身上马,带着十名暗卫疾驰而去。

  谢堰并不曾绕行至贺兰山南麓,路途太远,当真来不及。

  从怀仁通往凤鸣坡,直线距离仅仅有一百里。且有大路通往,只是这条大道上蒙兀铁骑横行,倘若冒然闯入,便是送死。

  他此行人少,只有十一人,并不引人注意。

  他当即做出一个大胆的决策。先是一路缓行,四处寻蒙兀降兵,待撞见,便着侍卫脱下对方的衣物,一行人换装,佯装成退散的蒙兀士兵往凤鸣坡疾行。

  谢堰又曾学了些蒙语,一路蒙混过关,沿途,蒙兀大兵四处逃窜,当真无人注意他们。

  仅仅是午时三刻,他带着人赶到凤鸣坡下的粮营,远远望见谷中烧焦一片,黑黢黢的,仿佛是地狱的入口。

  心一阵揪起。

  他二话不说,将灵狐从怀里放了下来,灵狐落地,挠了挠耳,环视一周,飞快往前一窜,它窜到了容语先前跪倒的那片血泊,忍不住用鼻子蹭了蹭。

  谢堰策马过来,目光落在那一团被冰雪覆上的血渣,瞳仁猛缩。

  难道,他还是来晚了吗?

  他压住心口腾腾的热浪,举目四望,北侧的山林,碎叶如烟漫天飞舞,若他猜得没错,那该是双枪莲花留下的痕迹。

  “去山上搜!”他一声令下,十名暗卫迅速策马上坡。

  谢堰翻身下马,将那灵狐抱了起来,将它往山上一扔。

  灵狐如荡千秋似的,被他一掷扔到半山腰,落在一片滑坡上,泥土太松,爪子一下没抓稳,灵狐顺着泥坡往下滑了一丈,它奋力刨了几下,飞快往上一窜,窜至坡顶,又跟着嗅了嗅,忽然之间,如闪电朝一个地方窜去。

  一行人辗转穿梭,跃入密林深处。

  少顷,前方传来暗卫的呼声,

  “公子,这里有尸身,是十八罗汉....”

  谢堰顿惊,立即策马跟上,来到一片光秃秃的树干下,血腥气充滞鼻尖,不消说,这里该是容语与十八罗汉的战场。

  地面堆积着厚厚一层枝叶,树叶之下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尸身。

  “快寻容语!”

  十人沿着方圆数丈,分开寻找,不多时,侍卫找齐了十八具黑衣尸体。

  其中一人的面巾被撕开,露出章简那张熟悉的脸。

  却不见容语影子。

  十八罗汉均丧生她手,她可能还活着。

  “容语!”

  他勒紧缰绳,骑在马上,四处呼唤。

  可惜,空荡荡的山间,毫无回应。

  刚刚升起的一点喜色也荡然无存。

  这时,他发现灵狐停留在不远处一颗光秃秃的树干上,尾巴朝他拼命地摇晃,就连嘴里也发出急促的呜咽。

  谢堰心神一凛,当即跟了上去,顺着灵狐尾巴所指的方向,往上遥望。

  大片天光耀入他眼底。

  一道身影逆着光,如枯叶一般,无声无息地从枝干上跌落下来。

  随之一起洒落的,还有漫天的碎叶。

  她仿佛是折戟的风筝,断翅的雏鸟,清风猎起她黑色的衣摆,将她载着盘旋而下。

  “卿言....”

  谢堰长睫一颤,毫不犹豫往脚踏一蹬,借力朝上掠去,于半空接住了她的身。

  手臂撞上她的玉冠,青玉碰之即碎,满头青丝如瀑布滑下,被风掀起,狂风乱舞地盖住她半个身子,她整张脸被覆住,无声无息地埋在他怀里,如同死了一般。

  谢堰接住她,一齐落在马背上。

  被落下的力道一震,她脖颈在他手肘处撞了一下,往外侧一搁,青丝如潮水滑落,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来。

  谢堰从未见过这样的容语。

  毫无生气。

  她眼皮沉沉地阖着,面容白如薄纸,一点血色也无,唇瓣干枯僵硬,甚至有些发青,身子更似被抽了筋般,如软软的皮囊,随时都能被风载覆。

  若非微末的热度透着薄薄的衣物传来,他只当她已经死了。

  他心几乎沉入冰窖。

  这个空档已有暗卫寻了一处山洞,生火的生火,猎食的猎食,一通忙活。

  谢堰小心翼翼抱着容语行至山洞处,将她轻轻放在铺了衣裳的牛毡皮上,还未完全放下,发觉胳膊处被她后背的什么东西给膈了下,暗道不妙,立即轻轻将她背身翻过来,一枚暗器直直插入她肩骨。

  破口处粘着黑色的血迹。

  暗器有毒。

  难怪容语昏沉不醒,她不仅是耗尽一身功力与元气,也中毒在身,几乎气若游丝,命在旦夕。

  谢堰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吩咐道,

  “取水来,将解毒的药丸置于水中....”

  暗卫立即按吩咐取出水囊和药丸,弄来一些水,水用随马携带的皮碗给兜着,又将取暗器的匕首搁在一侧。

  谢堰避开她伤处,将她慢慢扶起搁在肘弯,试图去喂水,可惜容语的嘴唇仿佛是黏住似的,怎么都喂不进,行囊里也不曾有勺子一类器具。

  谢堰犯了难,目色灼灼盯着她的唇,顿了片刻,又将目光移开,俊脸不由透出些许窘色,淡声吩咐,

  “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