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飘渺烽烟>第202章 第二百零二章,进谗

  魏无忌和朱亥抵达邺城,进入军营大帐会见晋鄙。

  魏无忌掏出右半兵符,举在晋鄙眼前,正色道:“大王有旨,上将晋鄙即速发兵救应邯郸!”

  晋鄙早与魏王魏圉商定过部署,内心警惕,接过右半兵符,仔细察看,再拿出自己收着的左半兵符,两两相合,确定右半兵符乃是真物,并非伪造。

  “此确是大王的兵符,不知信陵君可带来大王的手谕?大王行事缜密,凡有传令,皆需文书为凭。”晋鄙一脸严肃的说道,语气微含狐疑的意味。

  魏无忌不紧不慢的道:“王兄抱恙,事情又急,故而今次王兄只下了口谕,没有文书。”

  晋鄙暂不接话,双目又凝注着兵符。

  是时,魏无忌身旁的朱亥霍然举起手中握着的一柄大铜锤,对准晋鄙的脑袋砸下。

  “砰”一声闷响,晋鄙应声而倒,尚不及张口喊叫,壮硕的躯体就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魏无忌和帐内几名副将、亲兵都吓了一大跳,凑近一瞧,晋鄙头颅坍扁碎裂,身下一滩鲜血不断向四周蔓延,情状极为惨烈!

  副将、亲兵们俱是傻了眼,失声道:“晋将军!”

  魏无忌也手脚颤栗、头皮发麻,怔怔望着朱亥。

  其实在来邺城的路上,魏无忌和朱亥就已预计到,晋鄙未必会受骗,届时两人免不了要杀死晋鄙、取而代之。但朱亥这一锤打得太突然、用力又太猛,魏无忌眼睁睁瞅着本国最出名的嚄唶宿将于瞬间在自己面前惨死,心底仍是不觉生出慌悚哀悯的情绪。

  朱亥从容不迫的捡起沾满血污的两块兵符,拼合严密,高举在手,严声道:“大王有令,任信陵君为大军主帅,全军北进援赵!晋鄙胆怯避战,辱军误国,罪当处死!”

  副将和亲兵们均知朱亥这是假传圣旨,但众人素日爱戴魏无忌、敬佩其节义,此刻又惧怕朱亥,因而无人反驳,全都唯唯应诺。

  魏无忌轻轻叹了口气,对亲兵们道:“你们给晋将军寻一副上好的棺椁,把他送回大梁安葬吧。”

  亲兵们噙泪道:“谨诺。”

  遂尔,魏无忌整顿三军,引兵入赵。

  *

  且说魏王魏圉发现兵符失落,立时就疑心有人企图矫诏调兵,便派快马赴邺城提醒晋鄙警戒。然而魏圉的信使终是迟了一步,等到了邺城,晋鄙已死、魏无忌已继任为主帅,信使只好又赶回大梁、如实奏报。

  魏圉怒不可遏,当天带领一队禁军去到信陵君府。他明知魏无忌本人不在府中,如此来兴师问罪,只是想拿府中一些人员泄愤,宠臣龙阳君苦苦相劝,他也不听。

  信陵君府正厅内,信陵君夫人与一众姬妾、儿女、侍女、仆役整整齐齐的跪了一地,一名须发苍苍、病容憔悴的老者跪在信陵君夫人之前,当先叩首道:“老朽叩见大王!老朽诚向大王请罪,老朽罪该万死!”

  魏圉叱道:“你是什么人?请什么罪?”

  龙阳君认识这老者,对魏圉说道:“大王,这位老翁名叫侯嬴,是一位贤士,也是公子无忌最倚重的门客。”

  魏圉“嘿嘿”冷笑两声,俯瞰着侯嬴道:“你是无忌最倚重的门客啊!无忌此番私取兵符、谋害晋鄙、调用十万大军,莫非都是你这老叟给他出谋划策的?”

  侯嬴道:“正如大王所料,信陵君窃符救赵,乃是老朽一人的主意,与府中其他人无关。老朽情知此举拂逆大王、违反律法、论罪当诛,老朽愿以死谢罪,只求大王勿责怪信陵君、勿迁怒于信陵君府众人!”话音甫落,身躯挺直,右手拔出腰间佩剑,刎颈自决。

  魏圉大吃一惊,一时竟是愣在当场。他性子暴躁不仁,除了至亲至爱之人能令他牵肠挂肚,其余人的生老病死苦在他心里皆如尘埃一般轻微渺小、不足一顾,但他生在王室,自幼熟读列国历史,倒也晓得“士为知己者死”这段感人肺腑的晋地旧事,颇是钦佩刺客豫让的忠义情怀。此时他目睹侯嬴为魏无忌而慷慨赴死,便不由得想到豫让,动容之余,满腔怒火稍微消减。

  龙阳君朝魏圉深作一揖,恻然道:“大王,公子无忌与侯先生铤而走险,全是为了大魏前程和苍生福祉,绝非背主叛国,请您海量宽容,赦免他俩及信陵君府众人之罪!”

  魏圉双目扫视跪在地上的众人,浓眉紧拢,沉重的一叹,道:“罢了,既然这老叟一人扛下罪责、以死谢罪,寡人也不再牵连旁人了。无忌是寡人的胞弟,是大魏王室中人,寡人若在无忌的府第大动干戈,也是伤了手足情分,有损王室声誉。”

  龙阳君启颜道:“大王仁义!”

  信陵君夫人与众人道:“多谢大王开恩!”

  魏圉指着侯嬴的尸身,道:“这老叟虽犯重罪,却也不失为一名忠义之士,好生殓葬了吧。”

  信陵君夫人领旨,着几名仆役去搬动侯嬴的尸身。

  龙阳君请示魏圉:“大王可要摆驾回宫了吗?”

  魏圉颔首,双眼又看了一看侯嬴留在地上的血迹,脸上皮肉蓦的颤抖,像是要发笑,又像是要大哭,道:“无忌啊无忌,你成天呼吁联赵抗秦,你说这是为大魏计深远、为天下谋福祉,或许你说的也没错,但大魏眼前的处境,你考虑过吗?寡人的难处,你考虑过吗!”言讫,愤愤的拂袖转身,阔步走出大厅。

  十万魏军行至邯郸左近,信陵君魏无忌即遣使者联络平原君赵胜和春申君黄歇,之后魏无忌与黄歇约定好,魏军和楚军同时向秦军攻袭,魏军攻秦军西侧、楚军攻秦军东侧。秦军两翼受敌,作战甚难。这时,邯郸城内的赵军瞧准机会,派出一万锐卒冲击秦军中路。秦军受创愈重,王龁不得已令兵队暂且退却五里,在高地筑垒守御。

  *

  邯郸的战报传回咸阳,秦王嬴稷惊怒交迸,坐在龙座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自秦军去年东征邯郸至今,十一个月的光景里,战争形势的发展、诸侯对秦赵两国的态度,竟无一不与白起的预判相符!嬴稷既不甘军队遇挫,又不愿承认自己错误、白起正确,胸间直有一团焦灼的火焰熊熊燃烧,烧得他面红耳赤、双目充血!

  大殿内的文臣见嬴稷这般情状,谁也不敢吱声,唯恐被这“火焰”波及。武官较为胆壮,蹇百里、张唐等人向嬴稷道:“大王,事态紧急,请召武安君进宫商议对策!”

  嬴稷一听“武安君”这三个字,心火几乎要从眼睛里喷射出来,右拳“咚”的往案上一捶,简牍帛书纷纷弹起。

  满殿文武立刻屈膝跪倒,道:“大王息怒!”

  嬴稷昂首道:“魏贼、楚贼背秦,胆大包天,自寻死路!张唐,寡人令你率军十万,攻打魏国北境,此既是教训魏贼,亦是策应王龁,你不得有失!”

  张唐道:“微臣遵旨!”

  嬴稷又召来三名信使,命他们赴上郡、河西郡、南阳郡传旨,要这三郡郡守调拨精兵支援邯郸秦军。

  随后嬴稷诘问张禄:“张禄先生,你对秦楚联盟素有把握,现今楚贼何以背叛大秦!”

  张禄一面记挂郑安平,一面错愕于故友熊元、黄歇不念友谊,早已心乱如麻,颤声回答道:“微臣也不知赵贼用了何种伎俩延揽楚王。微臣一定彻查,并竭力说服楚王弃暗投明、重与大秦缔盟!”

  嬴稷阴冷的一笑:“若非寡人目下专注于晋地战事,无余暇南顾,寡人必派重兵夷灭楚国!”

  张禄磕头道:“微臣知晓!秦楚邦交之事,微臣定倾力而为,务必叫楚王退出合纵!”

  这天下午,嬴稷携张禄一同到武安君府。白起夫妇拜见了国君,嬴稷直截了当的说明邯郸战况,对白起道:“白卿家,你速去邯郸督战,为寡人全歼三国联军、夺下邯郸!”

  白起跪地抱拳,道:“大王,事已至此,我军万万不能再强攻邯郸,请大王及时变更战略、及时止损!”

  嬴稷面皮簌簌抖颤,咬牙切齿的道:“邯郸之战于今,历时已近一年,期间寡人每次与你商议,你都反对寡人的主张,寡人叫你出征,你也抗旨,你偏要和寡人作对吗!”

  白起抬头道:“微臣自始至终都是为大秦军力、国力计虑,故再三违逆大王旨意。大王若及早采纳微臣之言,我军也不会在邯郸城下久战无利、亡失众多!”他从军数十年、将兵数十年,虽因性格之故,平素待将士们颇为严峻,却也向来十分珍惜将士们的生命,今天听闻秦军遭联军重创、士卒伤亡甚多,他心中自然悲愤,对国君的错误决策亦有怨懑,是以言辞激烈,双眼凝聚凛冽寒气、凌厉的直视嬴稷。

  嬴稷不禁栗栗自危,登时微侧过脸,避开白起的目光。

  白起续道:“而今赵、魏、楚三国联军兵力充沛、团结英勇,且占据地形之利,大王为何仍要我军留在邯郸强斗硬拼?更何况,邯郸以东,还有齐军虎视眈眈,一旦齐军也加入联军,我军的景况便是雪上加霜!我军现已损兵甚众,难道大王还想让大秦蒙受更大的损失么!”

  嬴稷耳闻这席振聋发聩的质问,当真是恼羞成怒、嚼穿龈血,却碍于心虚理短,无法辩驳,于是冷冷的回道:“白起,你疯了吗?你竟敢以下犯上、训斥寡人!”

  白起不语,但冷厉的表情也丝毫不变。

  婷婷跪在白起身畔,方才听着白起和嬴稷对话,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却又不便插嘴,这时候她实在慌得不行,一边伸手扶住白起的胳膊、劝他缓和情绪,一边朝嬴稷欠身道:“大王息怒!夫君只是一时情急才失了口,他绝无犯上之心!”

  白起和嬴稷同时望向婷婷,但见婷婷雪白的腮颊上已是泪珠晶晶,这两名当世最雄才大略、最威严强势的男子刹那心肠俱软。

  不过白起和嬴稷虽都怜惜婷婷,却也仅是各自收敛脾气、不再发怒争执而已,两人对于邯郸之战犹然意见相左,互不妥协。

  嬴稷喝了两杯茶,悻然离去,蔡牧、张禄二人紧跟其后。

  回王宫的路上,嬴稷坐在马车里,脸色黑沉、一言不发。

  张禄陪坐于嬴稷右首,贴身的绸子衣裤已被冷汗浸得湿透,手脚兀自瑟瑟发抖。

  他心里恐惧之极:“今日所见,武安君杀气腾腾,就连大王也招架不住了!眼下楚国、魏国背秦援赵,系我治理外交之失,武安君气愤于秦军伤亡,必然愈加憎恨我,他若现下来害我、杀我,只怕是大王也保不住我了!倒不如趁着武安君尚未行动,大王此际又与武安君抵牾深重,我可先发制人、撺掇大王除去武安君!”

  他当年被魏齐虐待,受尽了苦楚和侮辱,纵然侥幸生还,后又平步青云,心态却被那段惨痛的经历扭曲,迄未复原。他对未来所有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灾祸,都异常敏感畏惧,他太害怕旧事重演!这种害怕此刻就在他心中脑中急烈膨胀,令他完全顾不得细思白起夫妇的品德!

  “大王,”张禄朝嬴稷拱手,“微臣有要事禀奏!”

  嬴稷嘴角一撇,双眼冷然睥睨张禄,道:“适才在武安君府,寡人等着先生说话,先生竟大气不敢出一口,这会儿却要说什么?”

  张禄俯首道:“事关重大,绝不能声张,恳请大王容微臣随您进宫、详细禀明。”

  嬴稷拢了拢眉峰,微微点头。

  马车驶进王宫,张禄跟着嬴稷来至高乾殿。嬴稷屏退正殿内的宫女、寺人,只留蔡牧在近旁侍候。

  张禄跪于嬴稷座前,道:“大王,微臣曾收到风声,有人已向武安君夫妇告密,将大王消灭义渠、驱逐四贵、鼓动赵王易帅的内情全部一一告知了。”

  嬴稷原本棣棣闲坐、举爵饮酒,听到张禄这句话,身躯一下子跳了起来,金爵摔落,酒水全泼在御案上。

  “大王!”蔡牧骇然,急忙上前搀住嬴稷。

  嬴稷怒目瞪视张禄,问道:“是谁告密!那人怎知个中内情!”

  张禄道:“灭义渠、逐四贵这两件事,公子芾和公子悝当初就认定大王是主谋。鼓动赵王易帅,把马服子赵括推上长平战场,这件事赵国君臣也能想明白始末。说到底,这些事的内情并未被掩藏得密不透风,难免流言蜚语传来传去,传到武安君夫妇耳中。”

  嬴稷脸上已不见一丝血色,后背阵阵发凉。

  张禄接着道:“微臣本该一早就向大王汇报,但一来没有真凭实据,二来不忍伤害大王的情愫,因此一直箝口。”

  嬴稷吼道:“那你现在又说了!你是有凭据了,还是胆敢伤害寡人的情愫了!”

  张禄忙俯身碰头,道:“大王,微臣今天看着武安君对您出言不逊、气势汹汹,大有忤逆之状,微臣担心您的安危,这才不得不将此事相告,只盼您能赶早警备!”

  嬴稷一愕:“你这话何意?”

  张禄答道:“大王,穰侯魏冉对武安君有知遇之恩,当年魏冉最得力的党羽就是武安君,而义渠国的王子公主、赵国的马服子赵括均与武安君夫人情谊笃厚,今时武安君夫妇获悉那些人所遭困厄悉与大王有关,武安君夫妇当如何看待大王?微臣忧心,武安君夫妇痛悼故人,恐怀报仇之念!”

  嬴稷颅中嗡嗡直响,浑浊的目光闪烁不定。

  蔡牧忍无可忍,冲张禄道:“应侯休在此挑拨离间,武安君夫妇岂是那样狭隘的人?众所周知,武安君夫妇是大秦最忠烈的栋梁重臣,他俩绝不会忤逆国君!”

  张禄道:“武安君夫妇固然忠烈,但他俩虔心效忠的乃是秦国,而非秦王!”他稍稍仰面,道:“大王,您仔细回忆,武安君今天顶撞您,是不是字字句句只念大秦利益,对您却无半分虑及?”

  嬴稷疾首蹙额,沉默着坐回原位。

  蔡牧敞声道:“国与君,不可分,忠于大秦和忠于大王,原无区别!”

  张禄道:“此言差矣。国与君,不可分,说的是一国不可无君主,但君主的人选却能变换,所以忠于大秦并不等如忠于大王。”

  嬴稷依然沉默,额角缓缓流下一颗细小汗珠。

  张禄望着嬴稷,热泪盈眶的说道:“大王,您还记得公孙操吗?公孙操任燕国相国时,弑杀了燕惠王姬颉、扶植燕武成王姬桓为新君。对燕国而言,公孙操出将入相、辅国有方、屡立战功,可谓是一名忠臣,但对燕惠王而言,公孙操无疑就是弑君的逆臣啊!”

  嬴稷眨了眨眼睛,怔怔的看向张禄,道:“张禄先生,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张禄道:“大王,武安君之声望威势,远胜公孙操千万倍,纵使是当年的大秦四贵,也比不得武安君今朝之势!大秦国内,无论是朝堂、军营,还是民间,几乎人人崇仰武安君,武安君若要起事,诚然轻而易举!微臣深知大王信赖武安君、对武安君夫人更是关怀非常,他们夫妇俩倘恭顺事主,大王倒也可以安心,但这一年里,武安君的种种言行皆违逆大王,今日竟至凶狂犯颜、浑然无视大王的王权君威,联想及前仇旧恨,微臣不得不担忧武安君夫妇有造乱逼宫之谋、伺机待发,大王必须严加防范、早作措置!”

  他喘了口气,朝嬴稷顿首,语带哭腔的道:“大王,微臣与武安君不同,微臣心目中,大王至上,效忠大王永远是微臣的第一要务!微臣宁肯背负离间之罪,也要为大王揭示隐伏的祸患,捍卫大王生命安全、王位稳固!”

  嬴稷面露烦闷疲惫的情态,缓缓的道:“先生说完了吗?”

  张禄呆了一呆,一刻不答。

  嬴稷又道:“说完了就退下。”

  张禄再次顿首,道了声“谨诺”,便依礼退出高乾殿。

  殿外北风呼啸,吹得张禄的胡须衣角凌乱飞扬。张禄负手前行,举目远眺西边一轮下沉的红日,眼底隐泛得色。

  “生命安全、王位稳固,此乃君王最为在意之事。深厚的信赖与情义,万万不及生命和王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