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飘渺烽烟>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政见

  第二天午后,王稽和张禄、郑安平同坐马车,按时来到离宫门外。

  三人下车,王稽问宫门守卫:“大王已至否?”

  守卫答道:“大王未至。”

  王稽遂对张禄道:“我们且在此等候圣驾。”

  三人依着礼仪,毕恭毕敬的站在门外。一个时辰逾过,视野内仍未出现秦王车驾的影子。

  张禄低声问王稽:“王大人,大王该不会因国务缠身而忘记今日之约?”

  王稽也压低着嗓门,道:“据本官所知,大王这几天都在料理与义渠国的邦交事务,大概今日又和太后、穰侯商议得久了,是以耽搁了时辰。不过你也不用灰心,大王既然约定今日召见你,便一定不会爽约。”

  张禄转过头看了眼郑安平,见郑安平挺胸突肚、神态庄严,不由得打趣道:“郑贤弟真有耐心毅力!纹丝不动的立了一个时辰!”

  郑安平道:“事关前程,我可不敢草率敷衍。大哥,你也该好好站着,切勿不慎失仪!”

  张禄摇头道:“过于拘谨,便是死板了,难使秦王留意。”

  郑安平眨眨眼睛,疑惑道:“大哥此话怎讲?”

  张禄笑道:“现下与你说了,你也未必明白,且看我待会儿如何行事。”

  三人又等了近两个时辰,夕阳已西沉,星汉已浮升,方有一骑驰骋而至,传令离宫守卫:“大王辂车将至!”守卫得令,开启宫门。

  张禄三人往北方望去,见熊熊火炬光辉照耀之中,百面黑色旗幡高高飘举,如乌云密布,乌云之下,一支铠甲森森、兵刃锃亮的千人骑兵队护送着一辆金碧辉煌的庞大马车迅速驶近。

  “那就是大王的金厢辂车了。”王稽小声告诉张禄。

  张禄眼珠转动,唇角隐约生笑,即刻大模大样的走到离宫门口,好像欲要直接闯进甬道去。

  王稽和郑安平都惊呆了,王稽喊道:“张禄先生,擅闯离宫可是死罪,你赶紧回来!”

  张禄只作不闻,仍大步往前走。

  离宫的守卫立马以长戈拦住他去路,森然喝道:“大胆刁民,莫不是要寻死!”

  郑安平急得满头大汗,拍腿道:“坏了坏了,大哥定是站了几个时辰,站得头脑发昏了!”他视张禄为兄长,此际自然不可不顾其安危,连忙冲过去拖拽张禄。

  但张禄似乎并不领受郑安平的好意,犹然奋力前闯,郑安平快要哭了,苦苦哀求道:“大哥!小弟求您别惹祸啊!”

  其时,秦王嬴稷的辂车已停在了宫门外,王稽与守卫们纷纷下跪行礼,道:“拜见大王!”

  张禄不下跪,仍固执的要往甬道里走。郑安平因拽着张禄,也没法下跪,他既焦急、又惊恐,脸如死灰、呼吸滞塞。

  蔡牧见离宫门口有人拉拉扯扯、行止不端,便上前呵斥道:“大王驾到,你俩还不伏地叩首,却在此无礼放肆,可知是犯了死罪!”

  郑安平带着哭腔对蔡牧道:“求秦王恕罪、大人恕罪,草民的这位兄长不知是怎了……”

  他一句话未说完,张禄敞声大笑道:“哈哈哈哈!秦国焉有君王哉?我张禄只知秦国由太后和穰侯主政,不知尚有秦王!”

  此言一出,跪着的王稽心口一抽,差点窒息昏厥。郑安平更是哭号道:“大哥!你是失心疯了吗!”

  蔡牧气得脸皮抖动,伸手指着张禄道:“刁民口出妄言,必是活得不耐烦了!”

  这时秦王嬴稷走下马车,风度翩翩的来到张禄面前。

  郑安平“噗通”跪下磕头,再不敢说一个字。

  嬴稷温雅的问张禄道:“尊驾便是张禄先生?”

  张禄一边整理被郑安平扯乱的锦衣,一边大声道:“我就是张禄,你是何人?”

  蔡牧骂张禄道:“无礼刁民,你鼻子歪了,眼睛也瞎吗!你看不到我们大王的衣冠服饰吗!”

  嬴稷向蔡牧抬一抬手,道:“不得对张禄先生无礼。”

  蔡牧收声低头。

  嬴稷对张禄道:“寡人正是秦王,今日约张禄先生来此,只为向先生请教。”

  张禄温温吞吞的拱手,道:“秦王令草民恭候了大半日,怕是对草民的智略并无兴趣吧?”

  嬴稷笑道:“先生误会了,寡人之所以来迟,乃是因为近日义渠国有些急事需寡人处理,寡人每天早晚均要向太后请示。现下义渠之事已了,寡人便匆匆赶来离宫会见先生。今天让先生劳累久候,寡人十分抱歉。”言讫,优雅潇洒的向张禄作了个揖。

  周围的蔡牧等人见状,无不愕然。

  张禄摸了摸胡须,躬身回礼,道:“不敢。”

  嬴稷道:“天色不早,请张禄先生先在来仪殿用些酒馔,晚膳过后,寡人再恭听先生教诲。”

  张禄道:“多谢秦王。”

  于是嬴稷坐回辂车内,车马大队浩浩荡荡驶进离宫。

  张禄、郑安平、王稽也回到马车上。王稽伸袖抹汗,郑安平大口喘气。

  张禄笑着向两人拱手,道:“适才让两位受惊了,诚请两位见谅。”

  郑安平的心绪稍稍缓和,扶额道:“大哥,那是你的计策吧?你故作猖獗狂妄、并以语言讥刺秦王,全是为了让秦王留意于你吧?”

  张禄道:“你总算是明白过来了。”

  郑安平笑道:“唉!我还当你是真的发了疯、自寻死路呢!我的胆子都要吓破了!下回你再干这种事,还请先同我讲一声啊!”

  张禄笑道:“我这是在设局,岂能预先道破玄机?”

  王稽叹息着摇一摇头,道:“张禄先生,你虽有奇策,但这做法也实在是太冒险了!万一今天大王真动了雷霆之怒,要治你个不敬之罪,本官也会被你连累啊!”

  张禄忙又向王稽拱手致歉,心中却笃定:“我用太后和穰侯激秦王,秦王非但未追究我的罪过,反而礼待于我,看来秦王内心确实对太后和穰侯颇有不满。如此,我便稳操胜券也!”

  到了来仪殿,秦王嬴稷坐上座,王稽与张禄在寺人引领下分序就座。郑安平则在别处用饭。

  张禄已有数年未见过这般丰盛的美酒佳肴,恨不得将案上的陈年醇醪、山珍海味一股脑儿全吸入胃中!然而他懂得一个高人贤士应具有怎样的雍容体面,遂强抑着肚里馋虫,每种菜只夹了两三箸浅尝,酒浆也只小酌了一杯。

  晚膳之后,宫女撤去餐具。

  有一名寺人趋步入殿禀报:“启禀大王,武安君夫妇与穰侯明早将奉旨来离宫。”

  嬴稷展眉道:“善!”转首向蔡牧道:“落樱殿早就收拾妥当了吧?那殿外种的寒兰花开得可好?这个季节没有樱花,但小仙女挺喜欢寒兰花,若寒兰花开得好看,小仙女一定高兴。”

  蔡牧满脸堆笑的道:“大王放心,小的早就着人去察看过了,落樱殿收拾得很妥当,殿外的寒兰花开得又红又香。”

  嬴稷赞许的点一点头,道:“妙极!”

  蔡牧殷勤的道:“大王,离宫橘园里新摘了蜜橘,可要分一些到落樱殿、给武安君夫人品尝?”

  嬴稷笑道:“这是自然!过会儿你亲自去挑选,把那些形状最周正、色泽最鲜艳的橘子先挑出来,送去落樱殿。呵,给小仙女准备的食物,外观必须是精美的!”

  蔡牧躬身道:“小的谨遵圣旨!”

  王座之下的张禄听着这些对话,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来,暗忖道:“这秦王对武安君夫人诚然是一片痴心啊。不过秦王到底是个经天纬地的明君,非魏圉那等满脑邪念之辈,否则恐怕秦国早就翻了天了。”

  嬴稷指示蔡牧完毕,蔡牧走下台阶,唤两名寺人在大殿中央设好两张茵褥,随后领着王稽及殿内其余宫女、寺人退至殿外,又阖上殿门。

  偌大的来仪殿内只余下秦王嬴稷与张禄二人。

  嬴稷站起身,健步走下王座,来到大殿中央,在一张茵褥上就座。他抬臂指向对面那张空着的茵褥,比了一个“请”的姿势,面带微笑的道:“张禄先生,请坐。”

  张禄拱一拱手,缓步走到那张茵褥前,大大方方的落座。

  嬴稷双眼注视张禄,道:“先生上书寡人,称‘佞人误国,以致大秦霸业陷于困滞’,寡人心中忧虑不已,恳请先生不吝赐教、详细阐释。”

  张禄低着头,嘴巴里支支吾吾的道:“呃……呃……”

  嬴稷拱手,道:“恳请先生赐教。”

  张禄犹然低着头“呃呃”支吾,两只手放在膝上搓来搓去。

  嬴稷谦和的笑道:“先生可是嫌寡人资质愚钝,故而不愿施教?”

  张禄略是抬头,两眼乜斜着睨视嬴稷,道:“草民仅是一介无名之辈,且与秦王情分生疏,而草民的进言却将涉及秦王的骨肉亲情,因此草民猜测秦王未必会听取草民之言,甚至会认为草民是蓄意挑拨离间。”

  嬴稷脸色平静、目光澄明,微笑道:“先生无需诸多顾虑,寡人可与先生保证,无论先生之言牵涉何人,寡人绝不会非难先生。”

  张禄“呵呵”一笑,道:“草民倒是不在意秦王的非难,即便秦王要处死草民,草民亦无畏惧。草民在魏国为官时曾遭奸人迫害,受尽折磨几近死去,所以对于草民而言,死亡早已不是新鲜事。草民心中所忧,乃是草民之良言终不被秦王采纳,以至于秦王仍要受佞人摆布、霸业壅滞不前。倘使秦王能听草民之言,令秦国大治,那么纵然要草民立即殒命,草民也必欣然往之!”

  嬴稷心道:“这个张禄虽面目丑陋,心机和口才倒是不俗,也有几分胆色,只是不知他究竟有多么高明的才智、可否协助寡人谋事。既然他喜欢做作,寡人姑且陪他做作一会儿,看看他能不能为寡人提议奇计。”遂谦逊的拱手道:“秦国虽是西陲偏僻之国,寡人虽愚钝,但如今先生不远千里来到秦国面见寡人,此正是昊天上帝安排的机缘,特让先生以卓越之才襄助寡人、匡扶秦国社稷!寡人衷心感激上天垂怜,亦感激先生到来,在此诚恳请求先生教导,秦国朝政之事,上及太后,下及群臣,事无大小,先生均可言说。寡人对先生的才智信赖不疑,也请先生相信寡人的求贤若渴之心!”

  张禄听到秦王嬴稷这么说,即拜下道:“草民谢大王垂青!”

  嬴稷也下拜回礼。

  施礼完毕,张禄道:“秦王,秦国关中四面均有天险要塞,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秦国国内又有精兵强将,军粮、武器丰足,进可攻、退可守,实是一个王者之国也!秦王坐拥此王者之国,执政至今,连番重挫三晋与蛮楚,可谓功高,然如今太后及穰侯魏冉私心作祟、对秦不忠,阻碍秦王与秦国的霸业,草民眼看秦国雄风不似当年,真真为秦王与秦国痛心疾首!”

  嬴稷微微拢眉,问道:“先生为何声称太后、魏冉对秦国不忠?须知太后与魏冉辅佐寡人多年,寡人曾经立下那些辉煌功业,也是得益于他俩多番出谋划策、举荐良才。”

  张禄笑呵呵的捋了捋胡须,道:“难道太后和魏冉的主张从未与大王您自个儿的心思相左过?”

  嬴稷愣得一愣,随后默然而笑。

  张禄继续道:“即便太后与魏冉昔日的主张无甚不妥,但他们今时今日的行为却切切实实的在把秦国推入险境。依草民之见,秦国本应在华阳之战后剿灭义渠、再攻三晋,可秦国却仍然支援义渠辎重、又不断的越过三晋去攻打齐国。草民猜得到,支援义渠与攻打齐国必然不是秦王的本意,而是太后与魏冉的主意。唉,秦国与义渠、三晋亲好,无异于养虎为患哉!义渠、三晋皆是秦国宿敌,岂会诚心尊秦?他们仅是一时隐忍,只待秦国疲敝,趁机造乱。这些个利害,太后与穰侯并非全然不晓,他俩之所以与义渠和三晋交好,皆因私心作祟,秦王务必明察!”

  嬴稷一声长叹,苦笑道:“寡人既然信赖先生,有一件机密之事便不可隐瞒先生。那义渠国的九王子尔祺和十王子尔瑞乃是太后与义渠王所生,因而在秦国与义渠的邦交事宜上,太后的主张便是要以此二子来永结两国同盟。”

  张禄陡闻此秘,脸上并无惊诧之状,只冷笑道:“蛮夷孽种,何足信乎?太后一厢情愿而不顾秦国安危,洵愚昧也!”

  嬴稷又道:“那么魏冉伐齐呢?也是对秦不忠的私心之举吗?”

  张禄道:“魏冉伐齐,名义上是为秦国在东方开疆拓土,实际却是为了扩张他封邑陶郡的领地,陶郡地域扩大,他自家的财富与声势皆增益无穷。为此目的,他不惜频频将关中秦军远调齐地,更不惜舍弃秦王的功绩!”

  秦王道:“舍弃寡人的功绩?这是怎一回事?”

  张禄含笑道:“前几年,秦军在伐魏战役中多次可一举灭魏,而魏冉却每次都接受魏国求和,是何缘故?只因魏冉害怕魏国联合了齐楚两国去打陶郡,损了他的私利!”

  嬴稷的目光渐变阴沉,问道:“先生又怎知魏冉的心思?”

  张禄笑道:“彼时魏王遣使臣须贾入秦营向魏冉求和,草民恰在须贾身旁陪侍,草民向须贾献计,以陶郡之患勾出魏冉私欲,使魏冉同意议和撤军,果有效验!”

  嬴稷淡淡一笑,道:“原来还有这段缘故。先生当真是智谋不凡!”

  张禄拱手:“不敢。”

  嬴稷道:“照先生所言,眼下太后与魏冉的主张皆不利于寡人和秦国,那先生有什么妙策可助寡人和秦国进取?”

  张禄笑道:“外战之事,一则剿灭义渠,二则远交近攻。”

  嬴稷静静的听着,并不接话。

  张禄继而道:“义渠蛮夷盘踞秦国背后,秦国若想大举东征,定要先除去这一后顾之忧。而秦国东征,必须由近及远,先攻克与秦国接壤的三晋,每得一寸土地,便严守一寸,再前进一寸,令秦国疆域寸寸东扩。秦军伐晋的同时,需与远方的燕国和齐国结盟,此举既是断绝三晋的后援,又能让燕齐两国牵制三晋。待秦国灭亡三晋,盛势席卷中原,燕齐两国自当归顺秦国。相较于魏冉舍近求远、调动关中兵马远征齐国,导致秦国兵分两地,又忽视邻邦宿敌之野心,草民这招‘远交近攻’无疑对秦国更为有利!”

  嬴稷轻轻点头,道:“先生所言字字在理,寡人颇为赞同。可寡人并不能立刻执行先生之计。”

  张禄微笑道:“草民心知秦王所虑,是以草民另有一个关于秦国内政的主张,便是制约秦国‘四贵’。唯有制约了‘四贵’,才可确保秦王王权至上,避免相权越分、太后干政。”

  嬴稷听闻此言,心弦强烈的一振。

  王权至上,正是秦王嬴稷执政三十余年来的理想之一,须知嬴稷虽贵为秦国国君,可一旦在裁定政策时违背太后或者魏冉的心意,两人便会联起手来、软硬兼施的迫使嬴稷更改政策,嬴稷顾及母亲之恩、魏冉之功,总不便予以威压,屡屡向两人妥协。太后和魏冉均是足智多谋,两人的智略固然未对秦国造成弊害,但嬴稷乃当世雄主,自然不甘长年为他人钳制。嬴稷也关注朝中臣僚,盼有人能在必要之时挺身而出、反对魏冉和太后,但臣僚们大多是受魏冉举荐入朝的,因此不与魏冉对立,魏冉在朝中几乎可以只手遮天。嬴稷十分苦恼,他急需亲自寻觅、扶植一些贤才官员来与魏冉抗衡。

  而眼前的张禄才智出众,又胆敢进言弹劾魏冉和太后,似乎就是嬴稷苦寻已久的人物。

  嬴稷心底颇是喜悦,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平静和气的道:“先生之意,寡人明了。不过太后与四贵在秦国皆有声望,若寡人贸然制约他们,只怕不能服众。”

  张禄拱手道:“制约四贵本非一蹴而就之事,但只要秦王抱定决心,草民愿长留秦王之侧,竭力辅助秦王成事!”

  嬴稷笑道:“善!从今天起,先生便是我大秦客卿!”

  张禄下拜行礼,道:“微臣多谢大王!”

  嬴稷忙扶起张禄,道:“先生不必多礼。”

  张禄坐直,道:“大王,微臣现有一计,既可助大王剿灭义渠、又能打击秦国‘四贵’,若大王首肯,微臣即日就去张罗。”

  嬴稷问道:“不知是何计策?”

  张禄靠近嬴稷,将计策细细说明。

  嬴稷听罢,笑着颔首道:“果然是个妙计,请先生依计行事。”

  张禄礼揖道:“微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