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黄正谦以及岳青柏守在房间内,等待被派去通报的手下回音。

   他们的视线都关注在那扇闭合的门上,随时期待着它被人推开。

   床上,李立麻木的四肢逐渐产生了一些绵软的力气,手指轻轻地动了下。

   “太子打算回去后如何交代十四皇子的行踪?”岳青柏轻轻地问李玉。

   “十四弟贪功冒进,致使我军陷入敌军圈套。然而他为了救本宫,拼死搏杀,最后死在混战之中,尸骨无存。”李玉思路清晰,冷静地陈述着,好像他口里所言真有其事,“本宫会上表奏请父皇,为他建立衣冠冢,功过相抵,不予怪罪。”

   他不光要抹除李立这个人,还要榨干他最后一丝价值,将所有的罪让一个“死人”担着,他好纤尘不染地回京城,做他无可指摘的太子殿下。

   好一个不予怪罪。

   好一个不予怪罪啊!

   李立感觉心脏被绞成一团,痛得他恨不得能将这颗心从胸腔里掏出来,再拿匕首割开,好好找找到底是哪一块地方流经的血总是因皇兄而热,他好将这块地方剜出来,扔到地上,踩个稀烂!

   剩下属于弟弟、蟾宫还有过世母妃的部分,他再好好地捧起来装回去。

   这样就不会疼了。

   “太子,这样做……”

   黄正谦刚想说点什么,房间的门就发出“叩叩”两声敲击,在静夜里显得尤为清晰,黄正谦吓了一跳,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进。”李玉饶是再装得镇定,也漏了一丝紧张。

   来人正是回来通禀的手下。

   手下告诉李玉,出城手令他已经拿回来了,那边很快就会派人过来将李立带走。

   李玉立刻站起来,没有丝毫犹豫,“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出发!”

   楼板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匆忙中带着逃出生天的喜悦。

   终于只剩李立一个人了。

   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才将自己从床上搬下来。

   准确一点,是摔落下来的。

   眼睛勉强能睁开,却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依稀分辨出外面泛白的天色,这样和瞎子没有任何区别。

   他靠直觉辨别出门口所在的方向,手掌撑在喝水的桌上,才堪堪将两条绵软的腿扯起,咬着牙,用积蓄的一点力气撞开了门。

   他半爬半走,狼狈万分,不知自己到底要往哪里去。

   李立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要做任人宰割的那条鱼。

   脚底突然悬空,李立整个人滚落下去,身体发出“嘭嘭嘭”的沉闷撞击声,原来是他踩空了楼梯。

   李立的五脏六腑痛得皆挪了位,缩在地上无声地喘息。

   旅店的出口近在迟尺,李立几乎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得到门槛。

   然而这时,一群士兵拥进来,将门口堵住,黑压压的一片,李立眼前的光亮瞬间堙灭。

   李立不理他们,四肢并用,用极其难看的姿势继续往门口爬。

   紧接着,他就被人将整个身体翻了过来,像一只肚皮外翻的螃蟹。

   李立无意识的双眼扫过头顶上方的每一个人,中间的士兵自动在两边站开,须屠的脸出现在李立眼前,那张脸上满是玩味的笑。

   李立安静地躺着,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离体,悬在半空,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一条黑色的铁链将他的身体捆住,他被士兵拖行了一段距离后,扔上了一架板车上。

   李立是在浓重的草腥味和湿马粪的气味中醒来的,睁开眼睛,冷而亮的阳光刺得他无所适从地又闭上眼。

   等李立完全适应了光亮,他看见面前一匹棕色的马正在低头吃食槽里的草料,一旁还有几匹差不多模样的马,它们背上还未卸下的马鞍,都是戎狄军队特有的样式。

   初时的茫然迅速被归拢的回忆取代,李立的头像被钝器击中后脑,撕裂般的疼痛。

   他看看靠在手脚上的铁链,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抬腿却被稻草里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李立拨开稻草,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具面色发黑,早已咽气的女尸。

   女尸衣衫不整,浑身上下遍布伤痕,每一道伤痕都暗示着她生前遭受过怎样非人的凌虐。

   这时,李立听到背后还有数道微弱的呼吸声,他猛地回过头去。

   大约是五六个,还是七八个,大多数是女人,也有一两个面貌清秀的男人,身负枷锁,瑟缩在角落里,观察着李立。

   他们身上的痕迹,与女尸身上的类似,只是深浅程度不同而已。

   李立一下明白过来,他被关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李立疯了似的晃动铁链,皮肉摩擦出暗红的血痕,依旧不能挣脱分毫。

   这时,两个戎狄士兵进入了马棚,他们半点也不理会地上的死尸,直接走到李立这边,解开了他身上的锁链。

   李立即刻弹跳而起,腿扫中离他最近的那名小兵的下盘,又狠狠地撞开另一人,不管不顾地向外冲。

   换做平时,挨了李立的攻击,这两名小兵势必半天都起不来。

   但是李立身上的药劲并没有过去,使出的力道还不足往常的三成。

   这俩小兵嗷嗷痛叫一阵,反应过来,一人抓起铁链的一端,甩到李立的身前将他套住,因为才被挨了揍,他们手下发狠,将李立捆住后仍不罢休,用脚猛踢李立的腹部,打得李立干呕不止。

   然后他们拖着奄奄一息的李立,离开了马棚,他们一边走一边聊天,偶尔回头看看李立,发出猥琐的笑声。

   李立被他们拖到了一条河边,他们一个人留在原地拽着李立,还有一个人走去提了一桶东西回来。

   那桶里的东西,毫不客气地,悉数倒在李立头上。

   李立闻到一阵刺鼻的皂角液的味道。

   河水冰冷刺骨,李立被扔到河里,那两个小兵则在河岸上按着他的脑袋和肩,不许他抬起头来,直到李立手脚扑腾出现濒死之兆,他们才将他拎起来,容他吸一口气,再将他按进水里,反复作弄。

   等时候差不多了,两名小兵把李立捞起来,一人架着他的一只胳膊,将冻晕的李立带进了一间装饰华丽的房间,房间里架着温暖的烤炉和厚厚的地毯,他们就这样随意地把李立丢下,然后关门离去。

   地毯下很快漫开了一滩水渍,李立浑身湿透了,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极为难受,同样打湿成一绺一绺的头发覆在面上,他蜷曲地缩着,一动也不动,看着像死了一样。

   房间里只有烤炉里炭火燃烧发出的声音,偶尔夹杂着噼里啪啦木柴爆裂的异动。

   两名老妪开门进入房间,她们白多过于黑的粗长头发编成两股大麻花,垂在胸前,头上的额饰、身上的项链、手链都是用动物的头骨或者牙齿打磨而成的,眼下、手背上都有大面积的刺青,这是戎狄部落巫女的特征。

   巫女大多时候也是部落里的医者。

   她们二人将昏死过去的李立翻过来,剥除他身上的衣物,用干净的布为他擦拭身体和头发。

   李立身上有几处淤青,范围并不大,但是在周围冷白皮肤的衬托下显得异常刺眼。

   一名巫女取来一盒女人抹面用的粉膏,用细软毛刷蘸取内容物涂在淤青处,这样看起来就没有伤痕了。

   接着,她们给李立穿上早就准备好的丝质长袍,黑色的缎面上绣着一朵巨大的金色牡丹,牡丹吐露花蕊、含苞待放,四周点缀着品种各异的百花,却并不让人觉得眼花缭乱,反而更凸显了待绽牡丹的羞怯和美丽。

   这件衣服是她们大王高价从中原购来的,连最宠爱的美妾也不舍得给,今天却用在了李立身上。

   衣服本就宽大,男女皆可穿,只因上面绣了百花的缘故,默认该为女子所穿。

   可是寻常美女若穿此衣,就会被衣服衬托得本身黯淡无光。

   两名老妪还是头一回看到,一个男人穿这件衣服却毫无违和感,他的人比百花簇拥下的牡丹还要艳丽,还多了一分易碎的病态美感。

   这种美和病西施的那种惹人怜爱完全不同,相反会激起人内心的破坏欲。

   两人将李立搬到胡床上,胡床上铺着整块的雪狼皮毛,比毛织的地毯更加蓬松软和。

   这件华服之下,李立什么也没穿,衣袍的系带也只是松松垮垮地打了一个结,很好拉开。

   这是大王特意吩咐过的。

   大概是身体的温度逐渐恢复,李立眼皮动了动,有恢复意识的迹象。

   两名老妪在进房间前,看过被李立扫腿的那名士兵,腿上的伤,清楚李立一旦恢复意识,一定是个下手狠辣的主。

   于是其中一名老妪端来一碗药汁,给李立喂下。

   这种药汁是她们特意调配出来的,药效作用时,五感会特别敏感清晰,可是四肢偏偏绵软且使不上力。

   也是大王吩咐的,他既不希望李立伤人,又不希望李立表现地像个死人。

   给李立喂过药之后,这两名巫女似乎还是觉得李立危险,对视一眼后,默契地给李立的四肢套上了铁链。

   她们全程面无表情,比起李立,她们更像两具行尸。

   巫女们收拾好地上——李立原先的衣服,一个带着玉坠的长命锁掉了下来,她们并没有觉得异常,只是将这枚长命锁放在衣服上面,端在托盘里,走出了房间。

   另一边更为宽阔,气氛也更加热烈的房间里,须屠坐在主位,兴致高昂地看完了舞女的表演,一舞结束,须屠挥挥手,让她们都下去。

   须屠将酒杯中的酒水斟满,举起向右手边的贵客示意,“宁王阁下,请恕本王贸然相请,招待不周。”

   萧掠敛去眼眸中的嘲笑,同样扬起酒杯,“大王是性情中人,萧某只身探母亡坟归来,此事本无人知晓,却能在归途中偶遇大王军队,怎能不说是缘分呢?为了这缘分,萧某也该满饮此杯才是。”

   须屠讪讪地笑,借由喝酒掩去面上的尴尬。

   喝完酒,须屠咂了一下嘴巴,笑容中多了一分讨好,“本王对阁下仰慕已久,诚心想交阁下做朋友,怎么阁下却屡屡推走本王送来的美人呢?”

   萧掠观察着空酒杯的纹路,笑了一下,“大王还是开诚布公为好,否则萧某不好消受美人恩啊。”

   话说到这份上,再装就没意思了。

   须屠大笑几声,说道:“爽快!本王最讨厌假模假式说话了。宁王,本王请你,是为了和你结盟,一起把兰朝给干掉!”

   萧掠悠闲道:“大王,您找错人了,萧某还是兰朝的臣子呢。”

   “哈哈,本王可不是好骗的。”须屠又是几声大笑,“你家和兰朝皇帝有世仇,本王早就探听清楚了。”

   “唉。”萧掠像被发现心事一般,叹了一口气,“就算如此,可是我萧家要灭了兰朝,大王要凑什么热闹呢?”

   他说得狂妄至极,丝毫没有将须屠放在眼里。

   要不是身边充当翻译的侍卫拦着,须屠差点就暴怒了。

   须屠冷道:“你家养的兵是可以灭了兰朝,但是等你当了皇帝后,搞定国内局势也要一定时间,到时候本王和麾下猛将扰你边境,你这皇帝也做不得太平长久!”

   萧掠皱着眉头,似乎真的在思索须屠的威胁。

   须屠见他如此,又换了一副面孔,得意地笑了一下,“何况,你不是还在本王这里做客吗?怎么样,你的精兵配上本王的猛将,咱们合力把兰朝皇帝杀了,事成后,本王拥你做新朝皇帝,你只需分给我边境的几座城池即可。宁王,难道你不想把恒帝老儿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吗?”

   房间寂静良久,须屠咽了咽口水,看着萧掠一杯接着一杯喝酒,焦急地等待他的答案。

   萧掠一仰脖子喝光杯中酒,将空酒杯倒悬着,看向须屠,“大王,您的建议着实令萧某心动。”

   须屠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萧掠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不是汉文,而是戎狄的语言。

   “阁下原来会说本部族语言?”须屠惊讶道。

   “萧某的母亲,说起来和大王还是同宗呢。”萧掠感慨地说道。

   “原来咱们还有这层关系呢!”须屠一下子对萧掠又多了一分信任。

   萧掠挑眉,表情自然地同须屠称兄道弟。

   一顿酒下来,须屠已经半醉,萧掠起身,打算先行告退。

   须屠打着嗝,“那阁下回去好好休息,本王还给阁下准备了一位美人侍寝。”

   萧掠神情自若,“大王怕是不知道萧某喜好。”

   “知道,本王在你床上放的,是个男人。“须屠猥琐地呵呵一笑,“你要再推辞,就显得没诚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