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须屠居然要他留下来?做什么?

   李立以为这又是须屠的一个计谋,可若是计,须屠不会只让一个侍卫返回过来,说如此莫名其妙的话。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黄正谦不假思索地呵斥那名侍卫,说完后他的表情明显瑟缩了一下,似乎才想到这是别人的地盘,话语软下半截,拉长着脸指着李立说,“他就是个伙计,不会行军也不会打仗,你们大王要他作甚?”

   侍卫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我只是代为传达大王的意思,其余一概不知。”

   这时,李玉开口道:“麻烦回去转告你家大王,这名伙计从小与我一同长大,感情深厚,恕难从命。”

   侍卫见李玉拒绝,便说:“如果你改变主意,可随时到附近官驿找我。”

   李玉做了个送客的手势,神情淡淡,侍卫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李立即刻走到皇兄身边,迷惑地看了皇兄一眼。

   只见他皇兄站在窗前,目光沉沉地盯着那名传话侍卫离去的背影。

   “喝口酒暖暖身子吧,外面冷得很。”

   夜深了,所有人都已呼呼大睡。

   李玉左手提着一只汤壶,右手捏着两只碗来到旅店堆放柴草的后院。

   黑暗中一双锐利明亮的眼眸光一闪,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人从墙头上跳了下来,一盏小油灯被点亮了,灯芯伴着细碎的风沙扭动,像个腰如杨柳、翩翩起舞的曼丽人儿。

   李玉怔怔地看着火苗舞动,眼中竟有伤感之意,一边的手上却还拿着分量很重的汤壶,压塌了他一半的肩也不觉疲累,怎么瞧怎么有点憨气。

   李立对皇兄的到来感到意外,但是他很快就从身边就地取材,用干草打了一个简易版蒲团,放在皇兄身下。

   接过汤壶和酒碗,李立将它们放在摇摇晃晃的矮桌上,发出“碰”一声细响。

   李玉像是受到了惊吓,打了个颤,随后盘腿做到蒲团上,作势给李立倒酒。

   李立手掌盖住空碗,推拒道:“哥,喝酒误事,我还得替大家守夜呢。”

   今天虽然躲过了小兵以及后来须屠的盘查,但是仍然不能掉以轻心,只要他们一天没有出城,李立就得守一天。

   这间旅店的后院荒废很久,但是蹲在墙头上往外看到的路,一路延伸到尽头,就是城门。

   李玉见李立不肯喝酒,倒也没有坚持,放下汤壶问道:“弟弟,你在这里观察得如何了?”

   “哥,我还真有收获。”

   李立压低声音,眼中露出兴奋的光芒,“我看过了,这里的城门守卫大概每三天轮值一回,每次轮值侍卫们都要到城门中间的主楼进行交接,西侧城墙的哨岗距离主楼最远,那里的小兵一来一回至少要花费半个时辰,而这半个时辰正好无人值守。”

   “你是说……”李玉想了一会,皱着眉沉吟,“要我们在半个时辰内翻越城墙?”

   “兄长莫慌,这城墙看似高,实际上却有很多着力点,我们十六人趁夜翻过去,半个时辰足矣。”李立看了皇兄一眼,揶揄道,“哥,你不会爬不动吧?”

   “笑话,”李玉争辩道,“我年纪轻轻的大好儿郎还对付不了一堵墙吗?”

   “只是……”李玉略显为难道,“手下勇士们的身手我不担心,你的身手我也不担心,岳先生每日练习五禽戏应该能爬得动,就是黄太……黄师傅好吃懒做的,我怕他爬一半再摔下来。”

   “大不了我拿绳子把他和我栓一起,我背着他走不就成了?”李立说完,眼睛骨碌一转,笑眯眯地看着皇兄,“哥,你可是黄师傅的得意门生,竟然说他好吃懒做,啊?”

   李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添油加醋道:“不仅如此,黄师傅还特别顽固、特别假正经,他自己教书教着教着打起了瞌睡,却不许我偷闲看些民间话本。你上回替我受罚,他要打你手心,把你左手打成肿了还不成,还要你把右手伸出来继续打,一定疼坏了吧。”

   李立记得这件事,可是那次受罚皇兄并不在场,他以为皇兄不知道的。

   李立的神情暴露了他心中所想,李玉笑着说:“你以为我不知晓,其实我全都知晓,不然后来凭蟾宫一人,怎么弄得来那么好的伤药?”

   李立想起了那罐带着淡淡玉兰清香的药膏,膏体像猪油一样白、软糯,就连只是装盛药膏用的那只小罐子,也是精心烧制而成的,像玉般润泽的湖青色。

   感激的情绪油然而生,却并不纯粹,还带着一丝怨气。

   原来皇兄早就知道他过得不好,那为什么不早一点来帮他?皇兄什么都有,明明他只要随意地撒出那么一点点,就足够他和蟾宫应对焦头烂额的日子了。

   突然的,李立感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卑劣,别人的好应该一点一滴记住、回报,而不是贪得无厌地想要索取更多。

   此时,李立心中的羞愧盖过了一切情绪,他低下头颅,不敢直视皇兄赤诚的双眼。

   “哥,你待我一向是最好的。”李立脚不安地动了下,“我无以为报。”

   “别这么说。”李玉的声音在李立头顶上方响起,“哥哥还有事相求呢。”

   一道阴风袭来,脆弱的灯芯火苗差点湮灭。

   李立赶紧凑近了用手挡着,护住火苗,抬起头,他看见皇兄的脸近在咫尺。

   那张脸在对着他笑,温和、纯良,可以吹散一切阴霾。

   李立:“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肩膀被李玉轻轻拍了拍,“回去做我的左膀右臂吧,从此没人再敢欺负你。”

   那双眼睛,满满都是对李立的信任。

   李立鼻头微酸,想了半天,才敢坦然说出一个“好”字。

   两人重新端坐下来,李玉和他谈起了自己的志向抱负,他声音压得很小,却紧紧握着拳,背脊也挺得很直。

   李立看得出,他的皇兄要做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可是皇兄说的很多沉疴弊病,其中都有大氏族的关系,有他们在,皇兄就没办法一展拳脚。

   李立既然已经决定要做皇兄的左膀右臂,他就不介意在暗处做一把杀人的刀,替他把前路斩干净。

   李玉见他自己说了那么多,而李立却默不作声,便问:“弟弟,你有何抱负呢?”

   李立一只手肘撑地,半仰着,举目看到天上璀璨的星子,笑着说:“待兄长心愿达成,小弟就去建一个牧场,养上两百头牦牛、两百头羊羔,每天挥挥鞭子,赶着他们今天去这儿吃草,明天那儿水草丰盛,就再赶过去,谁不听话,就跟在它屁股后面追。”

   行军在外,有回看到了一个放牧人,身边呼啦啦跟着一群羔羊,放牧人哼着调子要喝,却总有那么几只小羊,视若无睹地站在悬崖峭壁上,闲散地啃着青草,嘴里一嚼一嚼的,两只眼睛老神在在地看着下面的李立。

   李立当时觉得好笑,记下了这画面,后来回想,总把自己代入到放牧人的视角,想着该怎么治理不听话的小羊才好。

   大概,他对这样的生活,是心向往之的吧。

   李玉有些无语地看着李立,半晌,他默默地提起汤壶,把两个酒碗都倒满。

   “哥?”不是说好不喝酒吗?

   李玉看了他一眼,忍俊不禁,指着酒碗,“店家非送我的羊奶酒,我又不爱喝这东西,你既然要当个放羊的,总不能连羊奶酒都不喝吧?”

   “不是,哥,你当真的?”

   “两碗,都要喝,一滴不剩。”李玉伸出两根手指,在李立面前故意晃了晃。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李立想着自己酒量不差,喝下也无妨,无奈地将两碗酒一饮而尽。

   然而,微弱的火苗中,李立却看见皇兄在哭。

   他不明白,想开口询问。

   皇兄却先起身进了屋,李立看着他愈来愈小的背影,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李立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醒的。

   那酒水中被下了药,寻常人可能就此意识全无,可是李立本就睡眠很浅,即便睡着了,一旦听到什么动静,也会立刻醒来,因此昏睡药在李立身上的效果只兑现了一半。

   可惜,他虽醒了,身体却依旧无法动弹,只能像一个活死人般躺着。

   他已经被人从室外抬进了室内,放在一张床上。

   床前有几个人散乱的脚步声,以及收拾行囊的声音。

   李立逐渐判断出,这几个人,是皇兄、黄正谦还有岳青柏。

   黄正谦收拾好细软,一样一样地堆在桌上。

   李玉就坐着,安静地看黄正谦忙前忙后。

   “殿下,老臣都收拾妥当了,您看看可还有遗漏。”

   “没有了。”

   “黄太傅,我们真得如此吗?”岳青柏的声音,透着一丝不安。

   “这是不得已为之!”黄正谦恨恨地说,“牺牲一人换来兰朝江山永固,若是能让老臣和十四皇子交换,又有何不可?”

   岳青柏:“不是没有办法,翻城墙的胜算极大。”

   “主上安危岂可儿戏?一点意外都不容许发生。”黄正谦着急道,“你快派人去找白天那侍卫,就说人已经给他留下了,只求换来出城手令,越快越好。”

   岳青柏转而对李玉说:“殿下,臣请您三思啊。”

   李玉幽幽道:“岳大人,本宫想慕婷了,本宫怕再也见不到她了。您是她父亲,您一定不想让她伤心吧。”

   岳青柏再没了声响,过了一会,他推开了房门。

   谁也没有心思留意床上昏迷的李立。

   可若是谁靠近了,就会看到,李立紧闭的双目,润湿的黑睫簌簌抖动,泪水从眼角不停滚落,沾湿了枕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