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剑冷尘香>第三十四章 山长水阔知何处

更新时间2006-4-19 9:07:00 字数:9921

 水墨芳凝望着窗外的碧湖,湖波荡漾,落红无数。江逸云的身影又在心头掠过。只要他稍作表示,她愿意义无反顾地抛掉一切,投入他的怀抱。但他的态度始终是拒绝的。此刻她最需要的就是他的抚慰,她需要偎依在他怀中,喃喃诉说她的爱与恨,苦与乐。尽管他拒她于千里之外,对他的思慕和眷恋仍无时不刻不啃食她的心,每次见到他,就像有火球在灼烤她的全身。她是如此渴望他,渴望到夜夜梦见他,渴望到如痴如醉的捕捉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笑容。她总是梦见自己携着他的手游遍芳丛。梦醒之后,忽忽如失,举目四望,处处散发出无可排解的孤独的愁绪,犹如炉中的缕缕余香,捉摸不定,又排遣不去。而现实中一切如旧,她依然只是他生命中的局外人。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拒绝她,为什么他会那样宠爱冷雪雯。她百思不得其解。她看不出冷雪雯到底好在哪里:冷雪雯并不美丽,也未见得温柔,而且爱闯祸,爱得罪人——可她始终是江逸云心中最重要最珍贵的部分,她的地位摇撼不得。想到他对冷雪雯的温存体贴,想到他因为冷雪雯的安危而忧惧憔悴,她便妒火中烧。好容易熬到冷雪雯猝死,他却又去眷顾另外一个长得和冷雪雯一模一样的女人。如今雪拂兰的娘死了,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了,本以为早已化作飞灰的冷雪雯竟又死而复生,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了。

  现在她有了更为恶毒的主意,既然她得不到江逸云,那么别人也不能。

  澹台慕容的掌风袭上胸膛之前,楚更苹一直以为自己能凭着过人的轻功闪躲开去。但对方的手掌简直比意念还快,他脑子里刚刚闪过这个念头,对方的掌心就已结结实实地击中自己的心口。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已被震飞出去,重重地跌在地上。澹台慕容本来没想杀他的,但是看到他跌落之后的脸色,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暗地里早已生了杀心,决意杀他灭口。

  南宫迥秀挣扎着站起身来,道:“澹台先生,好快的掌法!他……他不会死吧?”

  穆犹欢的眼睛发出奇特的光芒,慢慢道:“只怕活不过半个时辰了。”

  澹台慕容淡淡道:“抱歉,我出手太重了。”

  穆犹欢道:“他暗杀了灵鱼先生,而且刺伤了端木夫人,这么对他还算客气了。”

  澹台慕容面无表情,拨转轮椅,正想离开,听见穆犹欢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而高亢:“澹台先生,你不想知道楚更苹到底是谁么?”这个称呼让他心头一惊,这种声音更让他感到不寒而栗。他慢慢转头,看见穆犹欢显得异常兴奋和冷酷的眼睛,心头一沉。他勉强控制住自己,淡淡道:“你知道么?”

  穆犹欢笑道:“我当然知道,天底下再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了。”他慢慢伏下身去,撕开楚更苹的衣襟,扯下一块玉佩来,“澹台先生,你还认得这块玉佩么?”

  楚更苹受了致命一击,动弹不得,怒道:“还给我!”

  澹台慕容瞳孔骤然收缩,默然无语。

  穆犹欢悠然道:“你当然认得。这块玉佩是你二十八年前送给一个村姑的,不是么?那个村姑在你身受重伤的时候救了你,委身于你,你很感激她,临走的时候就送了这块玉佩给她……但你不知道,在你离开的时候,她已经怀了你的孩子……你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谁么?”

  澹台慕容慢慢攥紧拳头,冷冷道:“十七年前,你来找我的时候,你说你就是那个孩子。”

  穆犹欢笑道:“很奇怪当年你居然相信了。我当然不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这个刚刚受了你一掌、很快就要毙命的楚更苹!澹台慕容,应该恭喜你,你杀了自己的儿子!”

  楚更苹震惊道:“你……你说什么?”

  南宫迥秀不知所措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犹欢悠然道:“倘若楚更苹真是杀人凶手,倒也罢了,你至少能落下个大义灭亲的美名!可惜这一切都是你和我密谋的,真正杀死灵鱼先生的人是我,不过是你要我杀的!因为灵鱼先生一直在调查你,你害怕他发现你就是当年毁灭新月教、残害颛孙我剑的人。所以你要他死!为了瓦解控鹤坛,皇甫德仪也是你派我毒死的。南宫先生,你都听见了吧?”

  南宫迥秀目瞪口呆,呐呐道:“这……这不可能!”

  澹台慕容仍然不动声色。

  穆犹欢看着他冷笑道:“这些天,你一定为找到楚更苹这个替罪羊而暗自高兴吧?但你怎么也不会料到,他就是你的亲儿子!”

  澹台慕容慢慢道:“找他做替罪羊是你的主意,你一直就在设计这个圈套,好让我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

  穆犹欢道:“不错!”

  澹台慕容道:“你到底是谁?”

  穆犹欢瞪着他沉静如水的脸,一字字道:“我姓莫!”

  澹台慕容忽然打了个寒噤,一直平静的声音也起了一丝颤抖:“你是长白山莫家的后人?”

  穆犹欢冷笑道:“原来你还记得!”

  澹台慕容嘴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他不愿告诉对方,这二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长白山莫家庄的那件事情。那件事情是他这辈子无法摆脱的噩梦。他更不愿意告诉对方,那件事情经常会让他深夜醒来,饱受良心的谴责。如果说毁灭新月教尚且情有可原的话——因为不管承不承认,许多人都对异族人满怀敌意,对新月教也同样缺乏真诚的同情——那件事就是罪无可恕的,他像一个有残疾的人,对自己的疾痛讳莫如深,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间,他把这一切都藏得严严实实,所以他总在帘子后面观察别人。现在,既然一切都藏不住了,那就去担待吧。

  南宫迥秀忍不住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穆犹欢冷笑一声,道:“二十七年前,长白山莫家庄也算得上当地小有名气的大户,有一天他们盛情款待了一位被武林中人尊为英雄的大人物——山里人善良而又纯朴,他们拿出自己最好的东西来招待这位贵客,生怕他有一丝一毫的不满。但他们没有想到,正是他们无意中显露的财物激起了这位大英雄的贪念,为了zhan有莫家的财物,这位大人物兽性大发,将莫家二十余口人悉数杀死,从白发苍苍的莫老妇人到咿呀学语的幼儿……”

  澹台慕容脸色煞白,长长的胡须不住抖动。

  南宫迥秀悚然失色,震惊地看了澹台慕容一眼。

  穆犹欢道:“杀死莫家人之后,你仔仔细细地搜查了好几遍,生怕放过一个活口。但你没有想到,还有一个我呢!当时若非我家的驼背老奴带我出去,我也死在你的刀下了。驼背是莫家老夫人收留的一个恶名昭著的魔头,他对莫家感恩戴德。惨案发生之后,他一面抚养我,一面四处查访,终于得知是你做下的血案。然后他又得知你曾与一个村姑有染,留下一子。他本想杀死那个村姑和你的儿子,不料仇人来访,将他打成重伤,等到他再去,村姑已死,你儿子已经失踪。无计可施之下,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带着那个村姑的遗物去见你,你相信了我就是你的私生子,就把我们安排在莲花漏。驼背的想法很简单,他想等我长大以后亲手杀了你复仇。但我觉得那样太便宜你了,于是从他告诉我真相的那一天起,我就开始寻访你儿子的下落,我发誓总有一天要让你亲手杀死你的儿子,让你尝尝这种切肤之痛……”他的声音渐渐变得高亢而又绝望,声音在林子里回响,越来越大,终于溢出幽林,在地面和空中振荡,声音越来越高扬,无比深沉,无比洪亮,惊心动魄,振聋发聩,仿佛要超越整个宇宙,那声音里还有一种深沉的痛苦,让听者不能自已。

  楚更苹听得牙齿格格打架,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南宫迥秀神情惨然,心里也不知是震惊还是悲怆,抑或是惊悚。

  澹台慕容目不转睛地盯着穆犹欢,缓缓道:“你告诉我,西楼的死是不是也和你有关?”

  穆犹欢冷冷道:“不错。不过澹台西楼根本就不是你的儿子!”

  澹台慕容目眦欲裂,厉声道:“你说什么?”

  穆犹欢震了一下,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方才他说出楚更苹就是澹台慕容的亲生儿子这个事实,澹台慕容竟然还能面不改色,他揭露澹台慕容授意杀死灵鱼先生、毁灭新月教、害死颛孙我剑的真相、澹台慕容尚能自控,甚至提及长白山莫家之事,也未能让对方如此震惊,但现在他竟然震怒如此。他心头一沉,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澹台慕容。他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他在乎什么,不在乎什么。这让他感到一种很深的挫败感。他咬了咬牙,冷笑道:“江如练没告诉你吧,澹台西楼根本不是你的儿子,他是江如练和江叔夜乱伦生下的孽种!”

  澹台慕容怒不可遏,突然凌空挥出一掌,厉喝道:“住口!不许你侮辱他!”

  穆犹欢自从受了江逸云全力一击之后,伤势迟迟无法恢复,此刻猝不及防,又被澹台慕容一掌击中胸口。他连退数步,只觉腹内翻江倒海,他勉强控制住自己,咬牙道:“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能为所欲为么?告诉你,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的!”

  澹台慕容冷冷道:“十七年来,你一直都在明处,但你的心却比地狱还要黑暗——一个人心中若只有仇恨,活着其实已没有多大意义。不管你要怎么对付我,我都等着!”

  碧纱窗下,炉香升腾。依依的青烟中,隐约可见锦衾绣被中的雪拂兰。她脸颊通红,一旦她在梦中咳嗽,红晕就越深。她烧得很厉害,满头大汗,被褥已经湿透。

  看护的侍女趴在桌上睡得正熟。江逸云这时候正在给司虏尘换药,一时半会来不了。

  一个淡淡的人影幽灵般飘进屋来,低头看着雪拂兰,良久良久,喃喃道:“原来这才是她的真面目……”

  院子里飘满白幡,到处都弥漫着不祥的死亡气息。江逸云站在白幡底下,一身白衣,全身已被巨大的哀痛笼罩,漆黑的头发映着苍白的脸庞,越发令人心悸。

  于怜香从马车里下来,久久地凝视着他。

  他缓缓抽出袖里的洞箫,碧绿的箫,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晶莹夺目,分外刺眼。苍凉悲苦的箫声响起,于怜香心头狂跳一下,顿觉意志消沉。四下阒然,箫声回旋,浩然弥哀,人生的所有苦痛惨象随箫声缓缓流淌,将所有显示生命跳荡的万丈雄心和豪情消磨干净。

  于怜香听得心摇意夺。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毫无心肝,追欢逐乐,偎红倚翠,那样的生活未必不开心;可当他对冷雪雯动了真情之后,一切都变了。他看着江逸云,心头漾酸,他万万没有料想到他会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想起他曾经那样妒忌江逸云,妒忌得几乎要发狂,恍如前世之事一般。莫非江逸云这一生只是为冷雪雯而荣宠——否则为什么当她离去之后,他的境况便江河日下?

  他默默冥想,猛地听见江逸云咳嗽起来。这咳嗽声让他不寒而栗。哀莫大于心死。他忽然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江逸云表面看起来并不痛苦,但于怜香知道,他的痛苦已达到了极致。

  箫声戛然而止,最后裂帛般的一声令听者心惊胆战,魂飞魄散。

  于怜香看着他把洞箫收起,犹豫了一下,唤道:“江兄。”江逸云没有回头,慢慢道:“你来做什么?”声音很平静,但是流露出极度的绝望和倦怠之意。于怜香道:“我来看看你……”

  江逸云两眼发呆,双肩松垂,站在那里,面对着冷冰冰的白幡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道:“你费心了。”于怜香道:“我听说拂兰姑娘已经……”江逸云仿佛已魂飞天外,喃喃道:“她死了……她的身子那么娇弱,怎么承受得了这么大的苦难?死对她来说也算是解脱了……”

  于怜香迟疑半晌,道:“冷姑娘她……她很挂念你……”江逸云就像没听见似的,仍然没有回头。于怜香沉默了一会,他不知道这时候提到冷雪雯到底应该不应该,但既然已经说了,索性说到底:“冷姑娘病了,病得很厉害。”

  江逸云身子摇晃了一下,慢慢道:“她是不是开始觉得内疚了?”

  于怜香怔住了,凝望着他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江逸云面无表情,冷冷道:“难道不是她杀了雪拂兰么?”于怜香悚然道:“你听谁说的?这不可能!”

  江逸云道:“我亲眼看见的。”于怜香愣了一下,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江逸云道:“五天前,初七夜里。”

  于怜香怔了半晌,他记得那天晚上冷雪雯的确出去过。

  白烛昏昏,棺木凄凄。

  穆犹欢击昏守灵的人,一掌震裂了棺木,看着雪拂兰烛火中苍白的面容,他突然感到一种遭人愚弄的痛苦。这不是他日思夜想的雪拂兰,在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一个足以让他魂牵梦萦的雪拂兰。他怔怔地退了两步,喃喃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一阵冷风吹进来,吹起了长长的白色帷幕,发出哗哗的声响。他悚然一惊,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条淡淡的人影缓缓飘了进来。烛影摇曳,他瞪大眼睛,看清对方的面容,不觉打了个寒噤,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影慢慢道:“我是鬼。”穆犹欢勉强控制住自己,直视对方的眼睛,脑子里意念回旋,失声道:“你……你是冷雪雯?”冷雪雯面无表情,冷冷道:“我是。”

  穆犹欢心潮起伏,道:“你没有死?”冷雪雯道:“没有。”穆犹欢呆了半晌,咬牙道:“你居然没有死!”冷雪雯淡淡道:“怎么,你很失望么?”

  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和失落感蓦然涌上心头,穆犹欢目不转睛地盯着冷雪雯苍白的脸庞,眼里渐渐燃起愤怒的火花。他迅速看了一眼雪拂兰的脸,锐声道:“她到底是谁?”

  冷雪雯慢慢道:“她就是雪拂兰,冷香妃子郁姝曼的女儿。”

  穆犹欢脸色惨白,哑声道:“她的脸……她的脸不是和你一模一样么?”

  冷雪雯凝视着雪拂兰沉寂的面容,慢慢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另外一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人……你现在看到的才是她的真正容颜。”

  穆犹欢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呆了半晌,厉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冷雪雯喃喃道:“这都是因为爱……因为她对他的爱……”穆犹欢突然暴怒起来,锐声道:“难道说她是为了接近江逸云才假扮成你的模样?”冷雪雯神色凄楚,黯然道:“是的……”

  穆犹欢如遭电击,一种无法言说的愤怒像烙铁一样印在他的心头,他怒极反笑,厉声道:“好感人啊,好高尚啊!”话音未落,一掌向冷雪雯后心猛击过去。

  冷雪雯呆呆望着雪拂兰的遗容,心事重重,满腹酸楚,浑然未觉。

  穆犹欢这一掌正要得手,窗外突然射进一道红影,来势奇快,正好击中他脉门,整条手臂登时酸麻无力。他吃了一惊,猝然扭头,只见一个长长的人影在嵌着灯的粉墙上悠悠忽忽的飘动,说不出的诡秘可怖。他瞿然改容,厉声道:“什么人?”

  帷幕飘动,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来者身材瘦长,锦袍玉带。月光在他身上镀了层奇妙的紫光,微风吹拂着他漆黑的头发,灯光映着他邪魅的笑脸。

  穆犹欢冷笑道:“原来是你!”于怜香淡淡道:“没想到么?”穆犹欢冷哼一声,道:“你还挺痴情,到现在还跟着她!”于怜香道:“你对雪拂兰不也很痴情么?”

  穆犹欢怒道:“不要跟我提起她!”于怜香似笑非笑道:“说到你痛处了么?这还没有说到点子上呢,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杀冷雪雯。”穆犹欢道:“是么?”

  于怜香道:“你之所以爱雪拂兰根本就是因为她长得像冷雪雯,但她又不像冷雪雯那样桀骜不驯,芳心已托,你觉得自己有机会……但你没有想到世上居然会有一个女人能为了爱一个男人假扮成别人的模样,而这个男人恰恰又是你恨之入骨的敌人,你觉得受了侮辱,同时也觉得绝望,因为你知道,这辈子你永远得不到冷雪雯,所以还不如杀了她……”

  穆犹欢恸怒不已,厉声道:“住口!”声情激越,如敲金击石。

  于怜香心里微微一惊,脸上依然不动声色,道:“难道不是么?”

  穆犹欢勃然大怒,突然一掌击向于怜香前胸,心中愁恨万端,如飞泉喷瀑,一时倾泻,这一掌竟有回天化物般的力量。于怜香腾空而起,两袖飞扬,掌风到处,帷幕纷飞,他沉着脸欺身逼近,骈指弹向对方双眼,攻到半途,指尖火星暴涨,朵朵如灼灼奇花,正是“琪花真经”中的“烈焰飞花”。

  穆犹欢连退数尺,火花如影随形,飞焰腾空,煞是好看。他袍袖展动,化作一片白影罩落,将焰火扑灭。于怜香脚步微错,如惊弦脱兔,当胸一掌击来。穆犹欢反掌封挡。“砰”的一声两掌接实,于怜香被震得全身微晃,穆犹欢亦摇摇欲坠,两人同时后退半步。

  于怜香淡淡道:“看来你内伤未愈啊。”

  穆犹欢猛提一口真气,疾步飞奔而去。

  于怜香转身看着冷雪雯,道:“你不应该露面的。”冷雪雯道:“为什么?”于怜香拉起她手,沉声道:“你别问了,快跟我走!刚才弄出那么大动静,很快会有人来的。”

  冷雪雯犹豫了一下,道:“我……我想……”于怜香道:“我知道你想见他,但你最好不要。”冷雪雯皱眉道:“为什么?”

  于怜香沉默了一下,道:“这个月初七晚上,你去哪了?”冷雪雯怔了怔,道:“我不记得了。”于怜香道:“你最好记起来,上次我来的时候,江逸云说是你杀了雪拂兰,他亲眼看见的……”

  冷雪雯浑身一震,道:“不可能!”于怜香道:“别说了,快走吧!”冷雪雯道:“我不能走,我得跟他解释……”于怜香焦躁万分,怒道:“你怎么这么傻,现在是解释的时候么!你快跟我走!”冷雪雯看了他一眼,闷闷不乐地说道:“那好吧。”

  院门紧闭,院里凄凉冷落,梧桐已老,满地枯叶,不时被风吹起。

  旧欢不可再遇,积思成梦,梦境如海市蜃楼,醒后愈觉凄清,怨怀无托,怎能不惆怅迷惘?

  庭院中风铃叮当,颛孙盈雪漫无目的地沿着花径游荡。愁肠千回,须待酒舒,然而愁绪如烟如织,弥漫无穷,醉中的麻木,何其短也!无限凄清,无限苦闷,无处可销,无人可诉。

  水池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窈窕的身影,她吃了一惊,霍然转身,看见端木夫人鬓角散乱,双眉蹙锁,看上去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她惊讶欲绝,二十多年来,这个女人一直是不可一世的,她何曾见过对方如此颓废绝望的模样。

  端木夫人盯着她,她脸上是一种暗褐色,似已悲伤到极点,往日闪闪发光的眼睛如今也像蒙了一层烟雾似的,连瞳仁深处也充满哀痛。

  颛孙盈雪微微蹙眉,道:“你这是怎么了?”端木夫人冷冷道:“澹台慕容死了,你知道么?”颛孙盈雪一怔,道:“他是怎么死的?”

  端木夫人道:“他死了,你一定很高兴吧?”颛孙盈雪默默地望着她,缓缓摇了摇头,道:“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端木夫人锐声道:“难道你还会觉得难过?”

  颛孙盈雪慢慢道:“三十年来,我一直都在替他难过……”端木夫人截口道:“住口!如果不是因为你,他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颛孙盈雪淡淡一笑,幽幽道:“你来找我,是想杀我给他陪葬么?”

  端木夫人怒道:“你以为我会让你给他陪葬么?我今天来,就是要把你碎尸万段!”

  颛孙盈雪心平气和说道:“如果你觉得这样会好受一些,你就做吧。”

  端木夫人怔了一下,冷冷道:“你今天怎么这么超脱?”

  颛孙盈雪唇边掠过一丝痛苦的微笑,幽幽道:“江君远已经回到席玖樱身边了……三十年来,我每天都生活在痛苦之中,到头来却一无所有,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管怎样,你至少比我幸福,还能跟他朝夕厮守……”

  端木夫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眼里的愤怒之意像落潮一样慢慢退去。

  两人四目相交,颛孙盈雪眼里充满落寞与寂灭之意,她的目光迷惘而又痛楚;端木夫人眼里交织着痛苦、悲哀与孤独之意,愤怒与嫉妒变得毫无意义。

  过了很久,端木夫人缓缓道:“如果我不杀你,你有什么打算?”颛孙盈雪微笑道:“我倒是很希望你杀了我。”端木夫人冷哼一声,道:“要是江君远知道是我杀了你,这辈子我还安生得了么?”

  颛孙盈雪轻轻道:“你不是一直想致江家的人于死地么?”端木夫人沉默半晌,淡淡道:“现在不想了。”颛孙盈雪慢慢道:“几个月不见,你好像变了。”端木夫人道:“我儿子死了,你知道么?”颛孙盈雪怔了怔,道:“你是说澹台西楼?他是你的儿子?”

  端木夫人轻轻道:“是的……我还曾经有过一个女儿……是和晕眉山庄的水依痕生的,她叫水晶……”

  颛孙盈雪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端木夫人喃喃道:“她也死了……她恨我,她找了很多人来杀我……但她还是死在我前面了……我的儿子和女儿都死在我前面了……澹台慕容也死了……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么?”

  颛孙盈雪心里涌起无限伤感与悲凉之意,轻轻道:“你……你有什么打算?”

  端木夫人唇边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目光空洞而单调地望向远方,喃喃道:“我不知道……”

  酒肆里的客人渐渐走光了,堂倌儿开始打盹。

  冷雪雯走进来时,江逸云仍以最初的姿势坐在那儿,月光透过窗子照在他的衣裳上,泛起一片冷光。他就坐在冷冷的光雾中,看上去就像一个死人。他面前有酒,但他并没有喝。他本来是希望用酒来麻醉自己的,但是喝了两口之后,他忽然觉得想吐。

  她悄悄走到他跟前,轻抚他的头发,他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但她听得到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轻轻叹息一声,手掌滑过他冰冷的脸庞,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抓得那么用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把她的手移开,然后缓缓松脱,任凭她的手悬在半空。冷雪雯怔住,呆呆地望着他。他摸出一锭碎银,径直走出酒肆。冷雪雯不知所措,茫然跟着他走出去。

  夜已深,街头异常冷清。被风摇落的月光,片片如雪花,叫人遍体生凉。冷雪雯一路跟着他,走得浑身冰冷,直到他走进一处小小的院落。她犹豫了片刻,悄悄跟了进去。

  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其间掺杂着刺鼻的死亡气息——她可以猜到,这一定是雪拂兰重病时待过的地方。她的心痉挛起来,一种生怕惊扰死者亡灵、生怕招致死者怨恨的情绪油然而生,她突然有了一种转身逃跑的冲动。置身于此,一切仿佛忽然倒了个个,她成了后来者、闯入者、掠夺者。

  江逸云点亮一枝蜡烛,慢慢在桌旁坐下。

  风穿窗而入,吹入了冷雾,冷雾夹着料峭的春寒和夜间的木叶清香。

  冷雪雯打了冷战,看着江逸云轻轻道:“你……你没事吧?”江逸云望着烛火出神,似乎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她呆呆望着他,哑声道:“雪拂兰……雪拂兰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她……”

  江逸云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她只觉浑身发冷,喃喃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怨我当初离开你……那时我真的以为那样做会对你好一些……我不愿意你因为我受到一点伤害……可是我……你是不是觉得我还不如真的死了算了?雪拂兰的事情我很难过,如果我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怎么也不会再出现的……可是……可是好多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我并不想再在你面前出现……看到她那么喜欢你,我真的很替你高兴……对不起,逸云,对不起……”

  看到江逸云始终毫无反应,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默然半晌,转身退了出来。一种无法形容的痛楚击垮了她,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小院,呆呆地站在树下,凝望着屋里的人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烛火熄灭了,她看不见他,却仍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江逸云一天没有出门,她一天没有动弹过。

  生者永远不能和死者抢夺什么。

  冷雪雯站得越久,就越明白这一点。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在这里站着,她比谁都清楚,江逸云即便心没有死,他们也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也许时间能够渐渐抹平江逸云心头的创痛,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却是世间任何一种力量都无法消弭的。

  黄昏的时候,寒水碧来了。他在冷雪雯身后唤了半天,冷雪雯也没有反应。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他的手刚一触及她的身体,她便向前倒下,原来她已浑身僵直。寒水碧吃了一惊,连忙将她扶住,讶然道:“你这是怎么了?你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

  冷雪雯喃喃道:“不知道。”寒水碧道:“逸云呢?你为什么不进屋去?”冷雪雯幽幽道:“那是雪拂兰待过的地方,我不能进去……”

  寒水碧搀着她道:“那你也不能总在这里站着,来,我扶你进屋去!”冷雪雯挣脱了,道:“不,不要!”寒水碧茫然不解地望着她道:“你这是……”

  冷雪雯眼神空洞,涩声道:“你好好照顾他……别让人伤害他……”说着举步要走。

  寒水碧一面拉住她,一面大声叫江逸云的名字,“你别走,我知道他心里有你,他现在这个样子,你怎么能离开他?”

  冷雪雯苦笑了一下,道:“以前他心里确实有我,但现在他不能再有我了,他越是这个样子,我越不能见他……小寒,你不知道,我们是真的不可能了……”

  寒水碧怔了半晌,道:“为什么?”

  冷雪雯道:“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他觉得我很坚强。如果是我死了,他会和雪拂兰在一起,但现在死的是雪拂兰,他觉得我一个人完全可以支撑下去,因为我曾经离开过他,一个人活了下来,他觉得我还能再一次做到……”

  寒水碧茫然望着她道:“你能么?”

  冷雪雯惨笑道:“我能,我能!”说着掩面而去。站了一天一夜,她全身麻木,走得很慢,任何人都能赶上她,但江逸云没有出来追她。

  寒水碧神色惨然,呆呆望着她慢慢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