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剑冷尘香>第三十三章 此恨不关风与月

更新时间2006-4-19 9:06:00 字数:11824

 素馨儿披着一头如雪的长发,身段袅娜,看不透年龄的面孔有一种不受岁月影响的美。她盯着手里的一只药瓶,眼神空洞,神情却冷酷而残忍。

  水墨芳看着她,忽然感到说不出的烦躁。道:“郁姝曼已经落到你手里了,你打算怎么办?”

  素馨儿冷冷道:“我叫你去南海珠玑岛,你怎么到现在还没去?”水墨芳道:“我已经试过很多次了,根本没法接近。”素馨儿道:“不是你没法接近,而是你不上心吧?”

  水墨芳有点恼怒,锐声道:“是又怎么样?你难道还缺钱么?你出卖黑匣子的收入难道还不够你豢养杀手么?”

  素馨儿沉下脸来,冷冷道:“别忘了是我让你成为玫瑰圣女的!”

  水墨芳道:“我没有忘!”

  素馨儿发出尖锐而短促的一声笑,锐声道:“你是没有忘,但你恨我,你恨我当初利用欧阳梦天在你和江逸云之间捣鬼,害得你们劳燕分飞……”

  水墨芳咬了咬牙,道:“不错,我是恨你!你明知我跟他两情相悦,却偏偏要拆散我们。”

  素馨儿脸上飘过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道:“你若是一点也不爱慕虚荣,我们也拆不散你们——你敢说你觉得当这个玫瑰圣女当得不舒服?”

  水墨芳极力克制内心的愤怒,一声不吭。

  素馨儿淡淡道:“若非你当了你这个圣女,你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对付冷雪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初是怎么对付她的,说起来你可比我狠多了,找人假扮成她的模样,到处杀人——你可真不愧是我的好女儿!”

  水墨芳怒道:“不许你胡说!”

  素馨儿悠然道:“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水墨芳攥紧了拳头,咬牙道:“你若敢说出去,我就把雪栖鸿杀了!”

  素馨儿嘶声道:“你敢!”声音尖锐得能把人的耳鼓刺破。

  水墨芳冷笑道:“你看我到时候敢不敢!”说完拂袖而去。

  素馨儿全身神经质地抽搐起来,空洞的眼睛也在刹那间变得惊慌狂乱,她的手按住喉咙,喃喃道:“谁也不能杀死他,谁也不能把他从我身边抢走,谁也不能……”

  看来素馨儿早有准备,园中空无一人。

  雪拂兰在偌大的园子里来回奔走,始终一无所获。最后她在一座掩映在青翠欲滴的竹林之间的竹楼前站定,呆呆地望着江逸云,喃喃道:“他们走了……他们都走了……”

  江逸云微微皱眉,凝神注视着那竹楼,忽然走了进去。

  雪拂兰身不由己地跟了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她怔怔望着空荡荡的轩敞里那空荡荡的竹榻。竹榻上摆放着一套古朴的茶具,她慢慢走到竹榻前,一不小心,失手打翻了茶壶,壶里的水汩汩流出,溅湿了她的裙裾。

  四面八方忽然响起无数尖锐的风声,向她站立之处射过来。这都是些小而毒、轻而狠的暗器,而且都是从墙缝里射出来的。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一花,江逸云伸手将她揽起,几乎在暗器发出之时,就已到了竹帘之外。轻功之高,简直不是人类所能达到的境地。

  江逸云长袖一拂,震落追逐而来的满天暗器,一掠而出。

  雪拂兰惊魂甫定,道:“好毒的暗器!”

  江逸云身形向上拔起,掠上一株参天古木,站在树梢上,驰目远眺。园里林木森森,亭台轩榭错落有致,四下里听不见一丝人声,庭院寂寂,灿烂的阳光,洒满了每个角落,把翠竹俏丽的身姿映在长满茵茵绿草的地面。他正出神,忽听寒水碧的声音远远传来:“逸云,快过来看看!这有条地道!”

  话犹未了,雪拂兰已循声而去,看见寒水碧站在一丛假山前,山顶上倒挂下来的藤萝已被拨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她毫不犹豫,立刻冲了进去。

  寒水碧没拦住她,也随即飞身疾掠进去。

  江逸云掠到假山跟前,环顾四周,也随即闪入洞中。借着洞口的微光,他看见一个嵌入壁中的荒废的神龛。他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唯恐发生不测。洞中忽有光芒一闪,一束红光燃起。寒水碧晃亮了火折子,跟在雪拂兰后面,小心翼翼地走着。

  这是一条曲折幽深的地道,墙上长满青苔,潮湿阴冷。

  寒水碧举火凑近地面,照亮了一排细碎的脚印,在每一个脚印边上,都有一滴鲜血,血迹未干。雪拂兰颤抖起来,紧紧抓住江逸云的手臂。走了一阵,江逸云看到潮湿的墙面满是指痕,双眉紧锁,心里充满不祥的预感。

  雪拂兰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哑声道:“娘,娘,你在哪里?娘……”她一面呼喊,一面加快了脚步。江逸云接过火折子,紧随其后,火光渐趋暗淡,最后完全消失了。

  寒水碧摸黑奔走,隐约听见前方有金铁交鸣之声,他明明听到声音越来越近,但周围仍是一片漆黑。黑暗之中,微微听见衣袂飘举之声,杀机弥漫四周,震得四处尘末簌簌坠落。他骤然止步,朗声道:“逸云,你在这里么?”江逸云道:“我在这里,在你前面。”

  寒水碧感觉有一只手伸过来,触到了他的手,这只手光滑、细致、柔腻——绝非澹台西楼的手,也不是雪拂兰的,雪拂兰的手纤细柔长,没有这么丰腴。他哼了一声,反手搭上这只手的手背,扣住脉门。但这只手就像游鱼一样滑脱了。他伸手摸索,面前竟空无一人。

  隔了一会工夫,有一条人影飘然近前,他不假思索地击出一掌,讵知他手掌尚未递满,已被对方扣住脉门。他背脊生寒,只听面前这人道:“是我。”他虽知江逸云武功深不可测,却万万没想到在黑暗之中竟能轻而易举地制服自己。他有些泄气,怏怏不乐,没好气地问道:“火折子呢?”

  江逸云道:“被打坏了。”

  他们一路走下去,这路却无穷无尽。

  寒水碧被地道中无边的黑暗压得喘不过气来,长长地吁了口气,道:“你们不觉得这地道太长了么?”江逸云一怔,喃喃道:“难道是个环形地道?”寒水碧叹道:“八成是的。”

  他们同时停住脚步,两人在黑暗中面对面站着,彼此相互凝视,寒水碧道:“怎么办,还往前走么?”江逸云不答,但已继续向前。

  寒水碧苦笑了一下,道:“明知没有路还要走,我们简直就是疯子!”突听咣的一声,在这死一般寂静的洞中显得格外刺耳。他吓了一跳,道:“什么声音?”雪拂兰轻声道:“我踢着了地上的火折子。”寒水碧心凉了半截,道:“这地道果然是圆环……”

  江逸云正要说话,猛听风声呼啸,一股浓重的杀气从背后掩扑过来。他身形展动,右掌立即向那人击去,这一招连消带打,以攻为守。他并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对方处于哪个位置,但他一掌击出,便封住对方所有退路。

  寒水碧也感到了凛凛的杀机,忍不住道:“是方才和你交手的人么?”

  江逸云道:“不是。”他并未还击,但因为他武功出神入化,纵使不还击,全身上下也是无懈可击。他看不见敌方的模样,但可以毫厘不爽地判断出对方出手的部位和时机。

  十余招过后,对方招式的威力已显露无遗。这人招式中并没有什么奇诡的变化,但上一招与下一招却衔接得天衣无缝。数十招转眼攻出,一招跟着一招,连绵不绝,生生不息。

  江逸云开始觉得喘不过气来,对方掌力有一种古怪的粘力,就如同蛛丝一般,令人身不由己地往掌势最凶猛的地方靠去。若非他身法飘忽,早如落入蛛网的蝇虫一般被扣死了。就连旁边的雪拂兰和寒水碧也觉得粘乎乎的,全身腻得难受。

  江逸云突然一掌击出——他从来不肯主动攻击别人,因为只要他一出手,天下绝没有几个人能全身而退。寒水碧虽然看不见,却知道江逸云已经出手。他静静地站着,听到一声闷哼,慢慢道:“她死了?”

  江逸云的声音似乎有些发颤:“他……他死了,但他好像不是刚才和我交手的人……”寒水碧诧道:“那他是谁?”江逸云道:“我不知道……”寒水碧道:“那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和你交手的人?”

  江逸云道:“凭直觉,我方才明明已经算准了那人的位置,可是我的手掌还没递出去,这个人就迎了上来……好像,好像是被人推上来的……”

  寒水碧纳闷道:“这是在搞什么花样?”

  江逸云弯下腰抱起那个人,身体犹温,触手粘腻,仿佛到处是血,而他方才那一掌,是根本不可能让他流这么多血的。他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随即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似乎有一根冰锥,陡然刺入他的心房,又冰冷,又刺痛!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唤道:“兰儿……”

  雪拂兰声音在发抖:“我……我在这里……什么事?”江逸云没说话,抱着这人,发疯地向洞口奔去。寒水碧讶然道:“这是怎么了?”

  洞外的阳光如此明媚,明媚得如同少女的眼波。江逸云在阳光下看清了那人的脸,便宛如五雷轰顶,震散了他的七魂六魄,天地间的万事万物在这一瞬间完全停顿,完全失去了色彩,他全身的力量也在刹那间飞快地散失。铁灰色的苍穹下,那一片清朗、凛冽的枯草地,令人不堪忍受。天气纵然晴朗,那温暖的阳光却像一辈子也照不到他身上似的。

  雪拂兰飞奔过来,看见江逸云一动不动地站着,满脸惊惧和恐惧之色,她不明就里,目光缓缓移向他怀中抱着的那个人,顿时发出一声惨痛无比的尖叫。

  寒水碧定睛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只见郁姝曼浑身血迹斑斑,脸上同样血肉模糊。他只觉头皮发紧,失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江逸云面如死灰,全身发冷,两眼灰暗无神,直直地盯视前方,对任何东西都视而不见。

  寒水碧扶住雪拂兰,但她毫无反应,了无生气。他抖抖索索地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她的手——她的手是那样冰冷,那样僵硬,简直就是一只死人的手了。他哆嗦了一下,哑声道:“雪姑娘,雪姑娘……”

  江逸云忽然摇晃了一下,喷出一口鲜血,全身一软,向前栽倒。寒水碧愣了一下,急忙将他扶住。

  这时突然响起一阵疯狂刺耳的笑声,素馨儿拍着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大笑道:“精彩,精彩极了!我早料到这场戏一定好看得很,却没想到远比我想象中还热闹!”

  寒水碧恶狠狠地瞠视着她,道:“你是什么人?”

  素馨儿看着雪拂兰道:“你也不知道我是谁么?”雪拂兰颤声道:“我……我好像见过你……”素馨儿道:“不错,你是见过我,三年前你陪楚更苹到捻花坞赌钱,我就坐在你对面!”

  雪拂兰哑声道:“你……你是素馨儿?”素馨儿疯狂地大笑起来,道:“看来郁姝曼跟你提起过我!”雪拂兰泪流满面,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素馨儿冷冷道:“因为我恨她。”

  寒水碧厉声道:“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太没人性了么?”

  素馨儿淡淡道:“这样做不好么?若不是我刚刚得知江逸云没有死,而且有向郁姝曼提亲的念头,我也不会这样做。”

  寒水碧道:“你是什么意思?”

  素馨儿看着雪拂兰笑道:“江逸云亲手杀了你娘,你还能跟他在一起么?我本来一直想杀你,不过我现在发现人活着可能比死了更难受……”

  寒水碧大怒道:“好恶毒的老虔婆!”话音未落,长剑已然出鞘,剑身挟带一泓寒光,笔直地指向素馨儿眉心。

  这时突听一阵刷刷衣袂飘风的破空轻响,四条人影疾如飞鸟,泻落平台,把寒水碧围在中间。人影堪堪泻落,就响起四声锵锵剑鸣,四个绿衣人拔出长剑,同时刺向寒水碧,方圆一丈之内,上下左右尽是交织的耀目寒光,几乎没有一丝躲闪的余地。

  寒水碧一声厉叱,衣袖一挥,但听一连四声锵锵剑鸣,四支长剑应声而断。

  四人相视一怔,随即弃剑而逃。

  寒水碧眼光一扫,早已不见了素馨儿踪影,他勃然大怒,正欲去追,只听江逸云涩声道:“不要追了。”他怔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去,看见形如槁木,骤然间老了十岁的江逸云,心里混乱不堪,各种各样的思绪混杂在一起,让他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他替他感到揪心——一个人若犯了这样的错误,哪怕他是无心的,哪怕天底下的人都原谅了他,他也永远不能解脱,注定要在这自责的苦痛中永远沉沦。他很想开口说句话,但是仿佛有千钧重的磐石压住他的舌根,让他无法启齿。

  空荡荡的屋里摆放着一张赌桌,几枚色子在幽暗中发出淡淡的冷光。

  于怜香叹了口气,道:“那天晚上我在这里输了好几万两银子……”

  冷雪雯环顾四周,道:“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话犹未了,只听哗啦一声巨响,西侧整堵墙突然移开,露出一条铺得十分齐整的青石地道。她怔了一下,道:“你这是……”

  于怜香淡淡道:“权当帮雪拂兰一个忙吧,咱们去把司虏尘救出来。”

  冷雪雯皱眉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地道?”

  于怜香悠然道:“说实在的,天底下很少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深邃的地道,倒垂着缤纷的钟乳石,令人目眩。两侧的墙上都嵌着铜灯,灯光是紫色的,把整条地道笼罩在诡秘、幽晦、不祥的氛围之中。

  约莫走了一盏茶时间,过道渐渐宽敞起来。拐了个弯,便走进一个气派恢宏的大厅,厅里布满大大小小的钟乳石,石柱、石笋、石幔、石花、石竹,星罗棋布,五彩纷呈,抬头可见顶上两条金银飞龙向外蜿蜒游动,身后波涛起伏,浪花飞溅。壁间一个钟乳石,俨然是一只巨大的鹦鹉,通体淡紫色,光彩流动,在紫光的照耀下,显得极其美丽,但这种美丽却是神秘骇人的,带着种不可捉摸的妖异之气。

  这双眼睛集中了厅里所有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在这眼睛后面,仿佛藏着一丝诡笑,一丝洞悉一切、无所不知的诡笑。冷雪雯瞧着这双眼睛,这双眼睛似乎也在瞧着她,一眨不眨,全神贯注。她完全忘记这只是一双石鹦鹉的眼睛,完全把它当作一双男人的眼睛,一双确实应该属于一个极富魅力和侵略性的男人的眼睛。

  她脸上不觉泛起了一丝微笑,渐渐迷失其中。而那双眼睛里的诡笑,也化作了一份柔情,一份摄人心魄、凡是女人都需要的无法抗拒的柔情。她正想走上前去,却被于怜香拉住了,只听他沉声道:“别看它!”

  她登时警醒,顿住脚步,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失了,眼里闪过一丝恐惧之色。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眼睛,眼光渐渐冷静下来。那双眼睛里的柔情慢慢消退了,最后,那一丝诡笑也不见了,终于连光芒也一并消失,恢复成一只冰冷的呆板的钟乳石,甚至连鹦鹉的样子也不具备了,只是一块再寻常不过的石头。而她方才凝视的地方也根本不是什幺眼睛,只是一处凹痕。她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道:“真可怕!”

  于怜香道:“素馨儿是新月教徒,她的鹦鹉幻术很有火候了,小心着了她的道儿。”

  由此往里走,过道时宽时窄,忽上忽下,曲曲折折,石竹林立,钟乳悬垂,壁上每隔七步就有一只紫铜鹦鹉,口中衔灯,冷漠而骄傲地睥睨着。

  冷雪雯尽管心里好奇,却不敢再瞧那鹦鹉,她扶着石壁慢慢前行,忽然发现满墙的壁画,无一不与鹦鹉相关。走了一箭之地,壁画消失了,她看见一个个独立的石窟,每一个石窟里都有一只巨大的鹦鹉石雕,千姿百态,翎毛溢彩,斐然神秀。她越来越狐疑,也越来越感到可怕,咬着唇道:“为什么有这么多鹦鹉?”

  于怜香道:“这都是用来对付雪栖鸿的。”冷雪雯不解道:“我不明白。”于怜香道:“素馨儿用这些鹦鹉来控制雪栖鸿的心神,这样他就永远不会离开他了。”冷雪雯看了他一眼,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于怜香笑了笑,道:“这很重要么?”

  冷雪雯情知他不肯说,皱着眉往前走,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倒伏着一具尸体,紫光照着那死尸扭曲的面容,狰狞可怕。她吃了一惊,失声道:“这是谁?”俯下身去,发现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尸体被一个形状古拙的巨大铁矛钉在地上。

  于怜香道:“看他的样子,应该就是雪拂兰的堂弟扶桑。”

  冷雪雯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将铁矛拔出来,讵知这铁矛竟有千钧之力,如同千年古树,盘根错节,根深蒂固,无论她怎么努力,铁矛仍然纹丝不动。

  于怜香道:“我来。”伸手握住矛头,尚未施力,就感觉这铁矛不是往上拔,而是在下坠。她微微皱眉,猛一用力,只听嘣的一声,铁矛应手而起,同时地面也裂开了一道缝,扶桑的尸体立刻掉了下去。

  冷雪雯连忙去拉,这一拉就被尸体下坠的力道拽了下去。她身子才跃下,石缝立刻又合拢了,这一切几乎都是在瞬间发生的。这一瞬间里的变化实在太多,太急,等于怜香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时,冷雪雯已经不见了,再瞧地面,平整光滑,哪有一丝缝隙?

  他抛开手中的铁矛,盯着两侧的墙面,寻思良久,忽又拾起那根长达七尺的铁矛,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这根铁矛粗如儿臂,精钢炼就,重逾百斤,方才有六尺余没入石板下,无怪冷雪雯无力拔出,他仰头看着壁间的铜鹦鹉,那鹦鹉口中原本应该衔着一盏灯的,现在灯却不见了,露出一个径达两寸的洞口。他心念一动,扬起手来,正想掷出铁矛,猛听身后有人道:“这不关你的事,你何苦蹚这滩浑水?”话音未了,便有五指如钩,扣向他的脉门。他手掌一翻,反向对方手腕划了过去,同时左手猛力一掷,将铁矛冲那洞口掷去。

  身后那人微微一惊,右掌急拍。

  于怜香随手一掌迎了上去,两人双掌击实之时,正是铁矛射入洞口之时,他这一掷之力巨大无比,竟使那七尺余长的铁矛没入洞中,只留下一尺多长露在洞外。

  铁矛掷入之后,地面又裂开一条缝来。于怜香心中甚是喜悦,正想飞掠过去,突见数十点金光急射而来。他长袖舒卷,便将金光悉数击落。那人显然吃了一惊,但出手丝毫不慢,一眨眼间就攻出十余招,出手之快,掌力之强劲,招式之狠毒,皆是生平罕见。

  于怜香身形飞动,连消带打,避过这暴风骤雨般的攻势,同时也看清这人的模样。

  这人的脸看上去就像一只烂茄子,整张脸已被破坏得一塌糊涂,鼻子没了,嘴唇也不见了,只有一双眼睛非但没有丝毫缺损,反而充满摄人心神的魔力。这是一双灰绿色的眼睛,乍一看像狼的眼睛,凶狠贪婪,仔细看久了,就会觉得这双眼睛其实柔和至极,就像羚羊的眼睛一样,含情脉脉。从这双眼睛里发出的光芒,绚烂之至,五彩缤纷,就像艳冶歌台上舞伎们的珠串光辉,又好似酒宴上混合着灯光和月光的酒液的光彩。

  于怜香诧异万分,禁不住多看了这人两眼。每多瞧一眼,他就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人的脸英俊几分。这人又拍出六掌,变化瑰奇神秘,掌势轻灵,均为他生平未见,明明见到双拳交错而来,击向左胸,到了跟前却忽然改变方向,笔直地击向眉心。

  他要闪避已经来不及了,索性出手相击,闪电般朝这直捣而来的双拳扫了过去。在他掌风扫过对方拳风时,蓦觉一股前所未见的骇人力道以排山倒海之势推过来,倘若闪躲不及,免不了要被这股力量击得粉碎。他双掌猛的缩了回来,整个身子被这股力道震得飞了出去。眼看就要狠狠地撞在墙上,所有的力道却突然一齐消散,他背脊紧贴着墙壁,缓缓下滑,脚尖尚未沾地,立刻又弹跳起来,一掌朝对方当胸击到。

  于怜香应变之快,委实大出对方意料,他见这一掌看似缓慢凝重,如曳千钧,不敢硬接,一跃而退。就在于怜香准备乘势追击时,瞥见那裂开的石缝又缓缓合拢。他吃了一惊,情急之中,信手一挥,把露在洞外的铁矛生生折了下来。

  那人身形一闪,掠到于怜香背后,双掌齐出,击向对方后心。于怜香手中握紧那一截铁杆,反手挥出一掌。铁杆圈起两个圆,正反相生,浑圆无极,也不知怎的,对方的双掌便落空了。一根光秃秃的铁杆,竟似凭空生出了一树铁花,那人不禁变了脸色。

  于怜香又挥出一掌,将对方逼退,同时将这铁杆甩了出去,他手上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那铁杆恰好嵌在缝隙之间,石板被紧紧卡住,再也无法合闭。

  对方一只手掌突然击了过来,抽在人脸上,以他的眼光,居然没能看清这一掌是如何抽过来的,而他居然也被结结实实地抽得转了半个圈子。而那人斜斜飞起,眨眼间又攻出十余招。怎奈于怜香轻功之高妙,应变之灵敏,全在他估计之上,犹如神龙在天,变幻无方,一招还未发出,他身形就已变了四五种方位。这人神色微变,最后击出一掌后,就鬼魅般消失了。

  于怜香无暇多虑,那人刚一消失,他立刻从石缝里跃下。

  还停留在黑暗无边的半空中,他就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等到双足着地,他便瞧见了数以万计的冰柱。这是个无边无垠的冰天雪地,四面都是厚厚的冰层,将洞窟的原貌完全遮盖。石壁上嵌满了龙眼大小的明珠,每一粒明珠后面都有一面巨大的冰棱镜,将洞窟映照得宛如十个白昼一般,灿烂辉煌。

  他环顾四周,一面往里走,一面扬声道:“雯儿,雯儿!”

  冷雪雯的声音远远传来:“我在这里。”

  于怜香循声而去,走进一个幽深的地窖,四壁嵌着青铜灯,冷雪雯就站在一个铁栅栏前,手里拿着一盏灯。他快步走了过去,看见一个蜷缩在铁栅栏中间的灰影,一动不动。昏暗的灯光下,只见那人浑身是血,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他蹙了蹙眉,不忍再看,轻声唤道:“诶……”

  那人的脸原是紧贴地面的,这声呼唤虽轻,却像钢丝一样钻入他的耳鼓。他吃力地抬头,看到这张蜡黄委顿的脸,于怜香悚然一惊,脱口道:“司虏尘!”

  司虏尘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头发粘满血团和冷汗,条条缕缕的贴在额头上,散发出一种刺鼻的血腥味和一种伤口溃烂的腐臭。他看着冷雪雯,哑声道:“是兰儿么?”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每说一个字,全身就要抽搐一下。

  冷雪雯破门而入,冲过去扶住他,身上掠过一阵阵因为震惊和难受而引起的颤栗。司虏尘费力地露出一个凄苦的微笑,这个笑容更加扭曲了他的脸,他颤抖着握着冷雪雯的手,道:“你娘呢?你娘怎么样了?”冷雪雯打了个寒噤,轻轻道:“她很好,她让我来救你……”

  楚更苹在书房里看《南华经》,他不停地翻页,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书案上燃着一炉香,当他走神时,他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缭绕的青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点一点地蚕食他的内心,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愤怒还是应该悲伤——他杀死了水晶的父亲,水晶杀死了他未来的孩子——一连串宿命般的噩运如影随形,让他忽然觉得自己渺小无比。冥冥之中有一种他无法抗拒的力量在左右他的命运,而他本来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有力量的人,他以为自己真的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无上权力。

  房门突然被人撞开,他游离的目光立即又回到书本,他以为是水晶——在踏月山庄,只有水晶可能这样对他。他又翻过一页,淡淡道:“你好些了么?”

  只听一个声音淡淡道:“如果你指的是水晶夫人,我可以告诉你,就在半个时辰以前,她就自己了断了。”

  听到这个声音,楚更苹心里咯噔一下,霍然起身,动容道:“穆犹欢!”

  穆犹欢负手而立,淡淡道:“很意外吧?”楚更苹道:“你刚才说水晶怎么了?”

  穆犹欢悠然道:“委身给自己的杀父仇人,你说她还能有脸活下去么?怎么,你想去看她?恐怕今天你连这个门都出不去!”

  楚更苹冷笑道:“单凭你一个人,只怕挡不住我!”

  穆犹欢道:“倘若不止我一个人呢?”

  楚更苹皱眉道:“还有什么人?”

  穆犹欢微微一侧身,缓缓道:“琢石山庄的澹台先生,控鹤坛的南宫先生,你应该都认得吧?”

  楚更苹瞠视着坐在轮椅上缓缓行进的澹台慕容,眼里燃烧起愤怒的火花,紧紧攥住了拳头,锐声道:“我已经找了你二十年了!”

  澹台慕容淡淡道:“这倒奇了,你找我做什么?”

  楚更苹咬牙道:“当然是为了报仇!”

  澹台慕容面无表情,道:“替谁报仇?”

  楚更苹一字字道:“昔年晚玉山庄庄主颛孙我剑!”

  澹台慕容依旧不动声色,南宫迥秀忍不住讶然道:“以你的年纪怎么会跟颛孙大先生有瓜葛?”

  楚更苹目不转睛地瞪着澹台慕容,冷冷道:“颛孙先生是我师父,我是他一手带大的孤儿,我师父临终前吩咐我找出毁灭新月教的凶手,他说毁灭新月教的人正是害死他的人。十几年来,我一直在明察暗访,那个人就是你!”

  澹台慕容毫不动容,淡淡道:“你有什么证据?”

  楚更苹极力掩饰内心的激动,锐声道:“我知道是你就可以了,难道我杀你还需要经过谁的允许么?”

  澹台慕容慢慢道:“你没有我杀人的证据,我却有你杀害灵鱼先生的证据。”

  楚更苹吃了一惊,悚然道:“你说什么?”

  南宫迥秀道:“我们查访很久了,暗杀灵鱼先生的人就是你。如果你想看证据,我们可以让你看,人证,物证都有。”

  楚更苹狂笑道:“无稽之谈,简直荒谬!”

  南宫迥秀慢慢道:“我们在你卧室中发现了灵鱼先生生前绾发的玉簪,想是先生罹难前趁你不备,放到你袖子里去的,而你一直没有发现。如果不是你杀了灵鱼先生,这玉簪怎么会在你这里?踏月山庄乃江湖禁地,别人要栽赃嫁祸也没有这么容易吧?再有,你手下的萧满楼、萧潇兄弟都可以作证,他们亲眼看见你在当日潜入灵鱼先生的屋子……”

  楚更苹厉声道:“住口!根本不可能!”语声急促而尖锐,掩饰不住内心的焦虑。

  南宫迥秀叹了口气,道:“莫非你要和他们当堂对质?除了他们俩,还有灵鱼先生府上的一个丫头,因为你曾经去过寄畅园,所以她认得你的模样。她与你素不相识,总不会也是在陷害你吧?再说最重要的证人,就是圣玫瑰金殿的玫瑰圣女水墨芳……她……”

  楚更苹听得目眦欲裂,忍无可忍,哑声道:“好啊,看来你们都是串通好了!好,有本事就来杀我!难道我还怕了你们不成!”

  南宫迥秀道:“按控鹤坛的规矩,你必须跟我们回去……”

  楚更苹冷冷道:“要杀我可以,要我跟你们走,办不到!”

  南宫迥秀道:“那我们只好不客气了!”

  江逸云对着那片废墟怔怔出神。他时常路过这里,他听说此间的主人曾经荣极一时,而这昔日的一代名园,早已风liu云散,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漆黑的断柱孤独而落拓,直刺高远的晴空;片片瓦砾散落在荒草之间,蓬蒿满径,枯树满园。倾圮的院门外,行人来来往往,早已熟视无睹。在这世上,人的痛苦就是一些残渣,经不起人们的反复咀嚼,终归要被唾弃。以往他就和其他人一样匆匆路过,根本不会去注意什么,而今日他却莫名其妙地伫立在没膝的荒草中,徒增伤感。

  他心中忽然充满了寂灭感,一时只觉万念俱灰,长叹一声,缓步走出。忧愁风雨,人何以堪?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人生起起落落,还不如做一株路旁的小草,年年岁岁,郁郁葱葱。走到大街上,恍如隔世。

  几个江湖人骑着驴子驰来,其中一人道:“你们听说了么,江逸云把冷香妃子给杀了……”另一人诧道:“江逸云不是早就死了么?”先前那人道:“大家都以为他死了,谁知道他的命那么硬。”

  第三人道:“他为什么要杀冷香妃子?”先前那人“嗐”了一声,道:“还能为什么,听说冷香妃子反对他跟自己的女儿在一块……”第二人道:“不会吧,这江逸云啥时候变得这么龌龊起来?”

  那几人渐渐走远,江逸云心里像压着块沉甸甸的烙铁,生命是如此匆遽无情,变幻莫测——他好容易让自己对雪拂兰产生了怜爱之意,本来以为经过自己的努力,已经离幸福不远了,谁知突然之间又发生这样残酷的事情!他和雪拂兰都知道这并不是他的错,但他们也都知道,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了。

  他脸色苍白,脚步蹒跚,恍恍惚惚地走进一个院子,上前叩门。

  屋门无声开启,雪拂兰幽灵般飘了出来。几日不见,她已瘦得不成样子。江逸云心口一阵绞痛,他觉察到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横亘在他和雪拂兰之间,他仿佛可以看见她那伤痕累累、难以愈合的心灵。他眼睁睁地望着她飘飘地走到跟前,抢上前去,轻轻扶住她。她笑了一下——这笑容比什么都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他想不到她还能笑得出来,而且笑得这么自然。他嘴角的肌肉牵动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雪拂兰目不转睛地凝视他,专注得叫人心碎。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手心捏了一把冷汗,表情越来越凝重恐惧。他勉强定了定神,身子仍在发抖。这时他听见雪拂兰嘶哑而又缓慢的声音:“你还好么?”他心烦意乱,摇了摇头。雪拂兰嘴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面容简直比身上的白衣还要白。她轻轻道:“你不要难过,我知道那不能怪你……”

  江逸云一颗心突突跳个不停,思绪混乱不堪。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可这其中包含着的那种既定的理所当然的现实,却是他的力量无法改变的。

  雪拂兰呆呆望着他,忽然流下泪来,喃喃道:“这都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是我害死了我娘……”

  江逸云心头一震,失声道:“不!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我的错!”

  雪拂兰嘶声道:“老天爷不愿意让我们在一起,所以要惩罚我,惩罚我逆天而行!我不应该假扮成冷雪雯的样子,我不应该接近你,我不应该不听我娘的话……这一切都是老天爷在惩罚我,都是老天爷在惩罚我……”她全身抽搐,手脚哆嗦,看上去疯狂而又惨痛。

  “兰儿,”江逸云轻轻抱住她,抚慰着她,“兰儿,兰儿……”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温和地叫着她的名字,这越来越轻柔的语调对她那绝望的抽搐具有强烈的平息作用。他托住她不住颤栗的身子,把她抱进屋,让她躺在床上。但她的抽泣并没有停止,她边哭边抽搐,全身都在耸动。他极其不安地靠住她那筛糠般抖动的身体,握住她冰冷的手。但她那蜷缩的身体依然像被撕裂似的不停地颤抖,那抽泣像一泻千里的翻卷的波涛从她的内心滚滚地上升。他触到了她的脸,脸是凉的,而且还感到她太阳穴的血管嘭嘭的跳动,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向他袭来。

  他说话的声音很近,但她听起来好像很远很远,模模糊糊地,没有听清。一种声音在她心中震荡,把一切声音都压了下去,每个感觉都消失了,她感到有人触到她的肌肤,轻轻抚mo她,接着她便陷入了昏迷,在昏迷中她模模糊糊的看见了他的脸,那张脸现出关切怜惜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