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犹豫片刻,道:“其实居延之事,与萧姑娘也有关系。”“咱们换一个地方说话。”

  到了僻静处,那男子压低声音,改用契丹话道:“主人此去夏国,是因为居延暗血城中藏有本派祖师的遗物。听说令兄,也就是西辽枢密使萧铁骊大人,为了拿到暗血城地宫中可以预言国运的迷世书,也赶往居延了。”观音奴顿时愣在当地,想到阴森的地宫不免全身发冷,想到萧铁骊又不免全身发热,半晌方道:“多谢你告诉我这消息。”

  “宝藏现世,不免纷争,小的仰慕萧大人的功业,所以跟姑娘多了两句嘴,请姑娘千万别告诉我主人,不然小的会被重罚。”“你尽管放心,我决不会让你为难。”

  观音奴嗒然若丧地回来。沈皓岩因她突然去追一个陌生男子,还谈了半晌,心中不悦,沉着脸不说话。卫清樱放下鱼竿问:“夜来,出什么事儿了?”熹照见阿姐先是脸色发白,渐渐变成绯红,眼底更燃起熊熊火焰,暗道不妙,果然观音奴一开口便道:“我要到西夏去。”

  沈皓岩克制住胸中怒气,轻声问她:“去西夏?”“嗯,铁骊也在那里。”

  沈皓岩一时脸色铁青,观音奴再怎样单纯也看出来了,恳切地道:“你们不知道,我十三岁前,不知父母,只知铁骊,一直跟他相依为命。记得我还是婴儿时,被野狼叼走,是铁骊把我从狼洞里抱回来。八岁时,在西夏的居延城,我被人捉进一座大墓,要吸干我的血,是铁骊救我出来,还因此跟人结仇。如果没有铁骊,我现在只是一具枯骨,决不会认识你们,更不能坐在这儿跟你们说话。铁骊这次去西夏,要到那座大墓里找一样东西,我担心当年的仇家会暗地里做手脚。”她将手覆在他的手上,坚定地道:“皓岩,这事因我而起,我不能够置身事外。”

  沈皓岩听她的口气,知道自己没法阻止,只得反过来握住她的手:“此行大有风险,我不会让你孤身一人前往。要去,咱们一起去。”

  观音奴松了一口气,坦白道:“我其实很怕去那个地方,有皓岩陪着我,安心多了。”她极少向沈皓岩示弱或撒娇,这么一说,他吃惊之余,倒也很受用。

  卫清樱笑道:“三公子,夜来,我也凑个热闹如何?虽说二位是未婚夫妻,行事又光明磊落,但多一个人去,日后不会给闲人落下话把儿,长辈们也安心。我呢,还可以借此机会躲开秦裳那小太岁,见识一下异国的风物。” 的eb6fdc36b281b7d5eabf33396c2683a2

  沈皓岩听她想得这样周到,也愿借重怒刀卫家的力量,忙笑道:“九姑娘肯去,我和夜来求之不得。”

  三人说得很投契。熹照在旁边默默坐着,心想:“本朝风气重文而轻武,我却觉得不能习武是我平生憾事。阿姐,真难过我帮不了你。”

  西夏元德八年(1126年)五月。

  居延城胡杨客栈,上房西窗下,耶律嘉树与萧铁骊相向而坐。嘉树专注地把着萧铁骊的脉,半晌后点了点头:“你的内伤已彻底痊愈,但紫瑰海余毒不清,说不定哪一天又会反噬,你要小心。”

  萧铁骊道:“法师为了给我疗伤,耗费了半个月时间,我真是……唉,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嘉树想:“算行程,观音奴今天或明天就到居延,也是时候摊牌了。”遂笑道:“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况且我在居延停留,除了给萧大人疗伤,还有一桩真寂寺的大事要办。不瞒你说,我得知真芝老祖的遗物藏在居延暗血城的地宫中,故想来瞻仰一番。”

  萧铁骊大惊,随即道:“不敢隐瞒法师,我也是为这事来的。双塔寺的僧人没藏空邀我来此,助他开启地宫密室,事成后以迷世书作谢。我不相信他,却还是来了,与其像上次那样被暗算,不如跟他当面了结。而且我也想借这机会拿到紫瑰海的解药。”

  “说句不客气的话,没藏空守着密室多年都没能打开,何以见得你就会成功?刻意邀你来,是算准你的脾气设下的套子。”嘉树顿了顿:“我感兴趣的不是迷世书,而是真寂寺三大秘仪的法器。萧大人,我看咱们不妨联手,将计就计与他周旋,胜算会大得多。”

  萧铁骊甚为振奋:“法师愿出手相助,那再好不过。”

  停在窗边的游隼小电突然振翅而起,一个漂亮的折身飞出了院子。电没有主人的指令,决不会擅自行动,萧铁骊很诧异,嘉树却知道自己等的人终于来了。果然,一炷香后,小电带着小雷翩翩飞回。两只鸟儿亲热地靠在一起,萧铁骊去解小雷脚上的竹筒,它还颇不耐烦。萧铁骊看着观音奴传来的纸条,难以置信却又欣喜若狂,大叫一声,冲出院子,跃上马背,一阵风似的去了。

  嘉树拾起萧铁骊落在地上的纸条,见上面用《灵飞经》一般腴润流丽的小楷写着;“铁骊,你在居延城么?我在居延海,就是上次你捉鱼的地方,快过来跟我们会合。观音奴。”当初告别,或以为今生不会再见,孰料世事变迁,短短六年间辽覆亡,宋式微,终与她在夏国重逢。当年的女孩儿是否真如梦中所见,长成了清丽曼妙的少女?他没法像萧铁骊那样迎上去,只能等在原地,把相逢当作偶遇。

  感到观音奴的灵魂焦灼又雀跃地等着萧铁骊,自己却只是个局外人,嘉树忽然感到说不出的恼怒,微微用力,那纸条便化成齑粉,纷纷扬扬地从他指尖撒落。

  夏天的居延海,纯蓝的水,纯粹的人。萧铁骊看着水边的观音奴,她长高很多,超过了自己的肩膀,她穿着汉家的短襦长裙,衣袂翩跹,然而抛却身外的一切,他看到的还是那个妹妹。在暮色渐深的旷野里,仰着纯真明媚的脸,夕阳在她身后渲染出绮丽的光与浓黑的影。

  他那小小的焰尾草一样明亮的妹妹啊!萧铁骊喉咙干涩,眼底有可疑的湿意,大步走上去,托着她纤细的腰,转了好几圈才放下来。观音奴紧闭着眼睛,感到全世界都在旋转,刹那间时光倒流,她还是骑在哥哥马上的小女孩,野蛮,无畏,不懂爱得也不懂得恨,在广袤的草原上跑来跑去。

  然而时间是如此残忍的东西,不舍昼夜地奔流而过,不会停驻,不可追回。萧铁骊停下来的时候,魔法就哒的一声终止了。观音奴的眼睛里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泪雾,在看到萧铁骊以前,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成长。她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萧铁骊的胸口,愤恨地想:“我为什么要长大呢?我要是永远那么小就好了。”

  沈皓岩一直努力说服自己萧铁骊只是她哥哥而已,看着眼前这一幕,握着马缰的手不禁颤抖起来。卫清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以极低的声音道:“三公子,那只是养育夜来的人罢了。夜来心如赤子,你别错怪了她。”她说完这话,便感到萧铁骊向自己投来一瞥,始而凌厉,继而温和,还向她点了一下头。卫清樱的嘴角微微翘起来,算是回礼。她从没想到,有耐心照料婴儿的男子竟是这般模样,方脸阔口,浓眉深睛,轮廓跟铁一样粗犷,身躯跟山一样雄健,周身散发着强烈的杀伐气息,一看就知是军中大将。他实在谈不上好看,却极具男子气概。

  观音奴回过神来,向萧铁骊一一介绍:“这位是卫清樱,我最要好的朋友;这位是沈皓岩,铁骊你晓得的吧?”

  萧铁骊在观音奴的信里知道她跟沈皓岩订了婚,然而听说是一回事,见面又是另一回事。这样一对玉树琼花般的恋人,甜蜜而有分寸的小动作,只有两个人才懂的独特语汇,加上观音奴露出的幸福微笑,沈皓岩摆出的保护姿态,都令萧铁骊郁闷至极。

  譬如家有乖巧女儿的父亲,或有可爱妹妹的哥哥,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宝贝被一个男人拐走,从此悲喜系于他,责任归于他,多少都会感到这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尤其观音奴还是萧铁骊一手带大的。

  幸而有卫清樱在,路上气氛还不至于太尴尬。卫清樱长在人口繁密的大家庭,自小学会察言观色,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令听者如沐春风,即便萧铁骊这样的寡言男子,她也能从容应对。

  四人回到胡杨客栈,在庭院中遇见耶律嘉树。观音奴停住脚,瞪大眼睛看看嘉树,回头看看皓岩,惊讶地道:“皓岩,怪不得我在汜光湖上第一次遇见你时,就觉得你面善,原来你跟嘉树法师长得这么像。感觉根本不同,站在一起却又很像,真是奇妙。”

  沈皓岩客气地笑了笑,眼神却不善。嘉树则一丝笑意也无,俯视着台阶下的沈皓岩,冰原千展炁像潮水一样漫起,虽是盛夏,庭院中人人都觉遍体生寒,观音奴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嘉树凝注观音奴,微微一笑,仿佛破晓时冰面的反光,在廊下的暗影里一闪即逝,满庭寒潮忽然间退得干干净净。嘉树懒怠说话,更不与人招呼,径直穿过长廊回房歇息。

  卫清樱用闲聊的口气对旁边的萧铁骊道:“法师的架子很大啊。”萧铁骊回答:“其实他为人极好。”

  沈皓岩被嘉树的气势压住,感觉很不痛快,嘉树看观音奴的眼神也让他不舒服,淡淡道:“不相干的人罢了,理他做甚?”

  一行人在胡杨客栈安顿下来。店主的小儿子木图从未见过观音奴这样的姑娘,美丽,自然,像野生的那伽花一样无拘无束地开放,在喧嚣的白昼开放在少年的眼底,在寂静的夜晚开放在少年的心里,虽然只见了她三天,却仿佛爱了她三年。

  这日正午,观音奴独自经过庭院,木图知道那总是守在她身旁的男子出了客栈,便大胆地走上去,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慕。党项族的热情少年,爱一个人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决不会掩饰躲闪。

  观音奴在沈皓岩独占性的保护下,从来没有应付追求者的经验。对她来说,得人爱慕并不是什么可资炫耀的事,相反,少年木图火辣辣的表白、灼灼发亮的眼睛以及紧张时分泌出的汗水味道,都令观音奴感到被冒犯,甚至激起无以名之的厌恶。她像只竖着毛的猫一样,往旁边跳了两步。

  “我这么喜欢你,就算即刻为你死了也甘愿。”

  木图说得诚心诚意,却被观音奴当成了要挟,她气恼地瞪大眼睛,果决地道:“我从来没有招惹过你,没有和你讲过一句话,没有向你递过一个眼色,既然如此,你要死还是要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观音奴从他身旁走过去,把这瞬间憔悴的少年当成庭院中的树啊石头啊一样地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