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藏空躬身退下,宽大的僧衣在柔软的地毯上扫过,“如此小僧告退,在居延城恭候萧大人到来。”

  

  金国天会四年(1126年)四月。真寂院。

  “主人钧鉴:此次随双塔寺没藏空至西辽都城,一路并无异样。惟西辽皇帝会见国师后,单独与没藏空晤谈甚久。小人买通宫中内侍,知悉二人谈话中多次提及惠慈敦爱太后陵与迷世书。其后西辽北院枢密使萧铁骊率精骑二十人,改换百姓装束,悄然离开都城,去向不明,小人大胆臆测,当与没藏空所谈事情有关。”

  嘉树看完密报,嘉许地道:“千丹,这消息可值黄金十两。”当年耶律真苏为真寂寺留下巨额财富,嘉树借此建起了自己的谍报网。因他感兴趣的人事有限,网并不大,却可说是最有效的。

  “老奴稍后便将主人的赏金兑现给他。”千丹探询地道:“但不知主人有什么打算?”

  “真芝老祖的遗物关系重大,我决定亲赴西夏。就算消息有误,拜会一下双塔寺的同门也不错。”

  行至桓州,嘉树与随从歇在一家客栈。其时正是初夏,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铺了一地,暖洋洋的风吹过庭院,让人感到全身乏力。嘉树靠在卧榻上,本想打个盹儿,却一头沉进了黑甜乡。

  “唉,二郎躲哪儿去了,到处都不见。”

  “二郎最怕热了,这种天气,一定在水边的夜来如歌亭。”

  两名小丫鬟端着沙糖冰雪冷圆子和冰镇荔枝膏,在水边张望半晌,跺了跺脚,怏怏地去了。男孩儿在夜来如歌亭的大梁上翻了个身,露出促狭的笑意,低声道:“这么甜腻腻的东西,我才不吃呢。”

  一时梁下又传来衣服窸窣之声,男孩儿悄悄探头,见一名蓝衫青年牵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进来,心想:“是阿爹的客人么?我从来没见过。”天色却于此时暗了下来,方才还照着男孩儿的明丽阳光霎时间变成了冷清清的月光,夜香树的味道幽幽地飘浮在周遭,凉丝丝的夜气贴在男孩儿的皮肤上,让他打了个寒噤,心想:“奶娘说小孩子不好好吃东西就会被园子里的妖精捉去,难道是真的?”

  他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偷眼瞧去,见那青年目不转睛地望着少女,微笑道:“夜来,我今天真高兴,高兴极了。”那叫夜来的少女叹了口气:“可是姨奶奶不高兴呢。”

  男孩儿看清少女的面容,心里一阵迷糊,想:“世上竟有这么好看的妖精。呀,她叫夜来,莫非是这亭子的精灵?那男的是什么呢,怪石、树桩、青蛙?”他不喜欢那青年,心里乱猜一气,忽然想起自己正躺在亭子精灵的梁上,脸腾地红了,收紧了手脚,一动也不敢动。

  男孩儿老实了一会儿,屏住呼吸向梁下瞧去,正见那青年轻轻揉着夜来的手腕,浅蜜色腕子上赫然现着五个乌黑的指印,他柔声道:“夜来,我今天情不自禁,伤着你啦,现在还痛么?我让你捏回来好不好?”

  夜来微微蹙眉:“当时不觉得,现在挺痛的。不过你并非故意,我干吗小气兮兮还要捏回来?”青年低下头,温柔地在指印上一一吻过,炽热的唇贴着她细腻如丝的肌肤,情致缠绵地道:“是我的错儿,以后再不会了。”

  男孩儿能感到,这亭子精灵的心像缄着口的丁香花蕾,方才瓣儿还包得好好的,忽然一下就舒展开来,喜悦像露珠一样在花瓣上滚动。他那么真切地感觉到她的欢喜,毫厘不差地从她的灵魂传递给他的灵魂,为什么他心里却这样难受呢?男孩儿在横梁上蜷起身体,心底突然响起一个男子痛楚的声音:“你明明是我的,怎么能跟别人这样亲近?我决不允许,决不!”

  男孩儿惊慌起来,捂着胸口道:“谁?谁在我心里?”这一下失去平衡,他从梁上栽了下来,却没能落到实地上。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坠落,始终触不到任何东西,就这么不停地往下坠,又孤单又绝望……

  嘉树猛地醒过来,额上全是冷汗,一颗心跳得像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借助梦泽香和在观音奴灵魂深处烙下的“上邪之印”,他可以随意窥视观音奴的梦境,却从来不曾像今日这般,连自家魂魄都失了控制,悠悠忽忽地从自己的梦飘进她的梦。两个梦叠在一起,却没被她接纳,最后那种魂魄失落的滋味,他决不想再尝第二次。

  拭着额上的汗,嘉树烦躁地提高声音:“千丹。”

  千丹在廊下应了一声,推门进来,听到主人吩咐:“我想见到观音奴,带她来见我吧。”千丹不由得目瞪口呆,多少年了,竟又听到主人用这样任性的带点儿孩子气的口吻说话。不过他的要求太为难人了,千丹的额上也开始冒汗。

  嘉树见千丹呆呆的样子,叹了口气:“我是说,想法子让观音奴来夏国见我。”千丹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他只得进一步明示:“观音奴若知道萧铁骊去了居延城,以她的性子,怎么会安心待在家里?”

  

  宋国靖康元年(1126年)四月。

  初夏午后,令人困倦思睡。观音奴坐在书案边看现在坊间最流行令曲的印本,翻到会唱的地方还跟着哼两句。她看了一会儿眼皮就开始打架,不知不觉伏在书案上睡着了,乱纷纷地做了许多梦。

  观音奴睡了大半个时辰,醒来后怔怔地想:“好奇怪的梦啊。我梦见去年和皓岩订婚时的事儿啦,可怎么会有个小男孩从夜来如歌亭的梁上掉下来呢?我拼命想接住他,他却像人参娃娃一样,沾到土就不见了。”那是个容颜秀澈、眼睛冰蓝的男孩儿,观音奴琢磨一会儿,恍然道:“这活脱脱就是嘉树法师小时候的模样呀。”

  观音奴不由得想起嘉树法师听到自己的汉名后,说了几句押韵的话儿:“春莺轻啭,夜来如歌;芙蕖半放,夜来香澈;秋水清绝,夜来生凉;初雪娟净,夜来煮酿。”后来到了皓岩家,在夜来如歌亭的一幅画上竟也见到了这几句话。她吁了一口气,惊叹地道:“远在辽国,却能知道宋国的事儿,嘉树法师真是神通广大啊。不过我会梦见小时侯的法师,也真够奇怪的。”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熹照探出头来:“阿姐,今天礼部放榜了。”本朝省试一般在正月下旬举行,因金军包围东京,直到今年二月才撤走,省试便延宕到了三月,放榜的时间也相应延迟。

  观音奴扑到窗边,一迭声地嚷道:“怎样?怎样?你通过省试啦?什么时候殿试啊?”

  熹照见她这样激动,微笑道:“嗯,通过了。往年殿试都在三月,今年定在什么时候就不晓得了。”

  观音奴双手捏住熹照的面颊,向两边拉了拉,得意地宣布:“熹照是我们家的小才子。”她忽然惆怅起来,“可这样一来,你就要离开家了。”怀疑地瞅着他,“你才十八岁啊,你会不会做官哦?”

  熹照看着观音奴,只是微笑,心想:“洒脱来去、不受羁绊的生涯,我这辈子都无缘了,惟愿阿姐永如今日之纯,心中所想,都能实现。”

  自嘉祐二年(1057年)起,只要殿试答卷中不出现“杂犯”,例如犯先帝、时皇的名讳,举进士及第便没什么问题了,这就是“殿试不黜落”。故熹照通过省试,崔逸道极为高兴,虽没有大张旗鼓地庆祝,亦邀了京中亲友宴饮。这样的场面,年轻人不免拘束,好容易挨到席散,沈皓岩向崔熹照递了个眼色,观音奴则拉了卫清樱的手,四人踏着月色往旧曹门街的北山子茶坊而去。北山子茶坊不比寻常的分茶店,廊庑掩映,兼有园林之美,号称仙洞、仙桥,京中仕女夜游最爱到此处吃茶。

  卫清樱是北山子的常客,衣履精洁的店小二一见她便笑嘻嘻地迎上来请安:“九姑娘好,多日没见了,您喜欢的敲冰榭正空着呢。”

  敲冰榭三面环水,凉风习习,送来荷花的香气。沈皓岩和崔熹照把着茶盅,漫无边际地聊着天;卫清樱靠在栏边,拿了根小巧钓竿来钓鱼;观音奴却是个没耐心的,蹲在旁边玩水,卫清樱若钓上鱼来,她便拿去喂小雷。一时月上中天,空水澄碧,仙桥上来往的茶客看见水榭中坐着的四人,纷纷赞道:“不知谁家儿女,恰似神仙中人。”偏观音奴耳朵尖,隔着水面隐约听人道:“好一只猛禽,这种游隼和青鹘杂交得来的鸟,只有我主人能驯服,想不到东京也有人养。”

  观音奴抬眼认准桥上说话的男子,一溜烟追上去:“请留步,你既然认得我的隼,那你认得萧铁骊么?或者你认得嘉树法师?”

  男子躬身行了一礼:“我主人正是嘉树法师,敢问姑娘是……”“我叫萧观音奴,这只隼就是嘉树法师送给我的。”

  “小的来东京为主人购买笔墨纸砚,不意见到松醪会上击败半山堂高手的萧姑娘,真是荣幸之至。”观音奴不好意思,忙把话岔开:“呃,嘉树法师还好吧?毕竟现在辽……”周围人多,她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主人一直闭门修炼,近来静极思动,到夏国居延城去了。”观音奴打了个寒噤:“什么?去那里?”居延是她童年记忆中最恐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