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彭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难眠的夜晚了。
倒不是他不困,也不是经常拜访他的梦魇,是因为方俞安。不过这会罪魁祸首睡得正香,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如何还这么烫……”严彭轻叹一声,思来想去也无甚好法子,只好按着模糊的记忆里谁教过的一个土办法,翻箱倒柜地找了白酒。
这还是正月初二钟雨眠来拜年时,带来的西北产的烈酒,严彭刚一拔开瓶塞就被呛得直咳嗽,省吃俭用地倒了一点,浸湿了方巾,擦拭着方俞安地额头以及全身。
后半夜时,方俞安的情况总算好转,热气渐渐退下去。严彭松了一口气,打了个哈欠,自言自语道:“这小金枝玉叶,病一场还怪严重的,可吓死我了……”
结果还不等严彭沉重的眼皮彻底合上,烛灯还没吹灭,方俞安却忽然动了。
“俞安?你如何醒了,哪不舒服?”
然而方俞安并未回答他,只是缓缓抬起了手,严彭吓得一动不敢动。于是他就看着方俞安慢慢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动作十分轻,像怕吵着甚似的。
严彭:“……?”
这,这是甚症状?
方俞安有些烧糊涂了,晚间的时候还能和严彭讲几句话,前半夜便沉沉睡去,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一片混沌之中,他好像看见了自己那早就下大狱的四皇兄,还有长得不像赵天明的赵天明,许是摘了人皮面具的缘故,他看上去完全是陌生的。
然而这场景真实到他不容置疑,就好像……好像何时发生过一般。
“今夜你便走,胡人防守严密,你需得快些!”估计方晏清自己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和方俞安心平气和并且还有些同仇敌忾地商讨如何对付胡人。
方俞安点头:“到了商原,我会叫此人给你传信的。”
他身后一直沉默不言的禁军一抱拳,依然没说话,像是个哑巴。方晏清认识他,他曾经在锦衣卫中也小有名气,赵天明也只能和他打个平手,这还是他不敢忤逆上司的结果。
一切似乎尽在掌握,当夜瞒天过海地逃出叛军营地时,方俞安总算松了口气,胡人一旦发现此事,那么两边迟早有一战。鹬蚌相争,他这个渔翁就要得利了。
等回京后,得好好和严彭显摆一番,自己是如何英勇出逃,又挑拨离间的。战乱平息,他得好好犒劳犒劳家里那位,不然整日忙乱,都该累瘦了。
还不等他这些渺远的幻想落到实处,他们身后远处,忽然亮起了火把。
方俞安心底一凉——完了。
然而他身边的禁军却丝毫不慌乱,拽着方俞安便往山坡上跑,这时候的树林只能勉强遮蔽住身形,但一地的落叶却能把一个人盖住。只要胡人不带狗,或者没有猎鹰,那么就可以瞒天过海。
方俞安那时没反应过来,在漫长的回京的路上回想时才发觉,那位禁军早就做好打算,要不惜一切代价让他活下来了。
胡人的骑兵再慢也一定比人的脚程快,于是很快,方俞安就能听见胡人那些不知所云的嚷嚷了。他心一横,索性都要死,不如先发制人,也不至于自己上路孤单。
然而那禁军却一下拽倒了他,他脚步不稳,摔进了满地的落叶里。
那禁军甚都没说,只是尽可能地把方俞安埋在了落叶里,还有自己从胡人那里劫掠过来的一把长刀,一同放到他手边。方俞安明白过来他要做甚,然而那禁军不给他任何反应机会,做好这一切立刻起身,悍不畏死地向胡人那边冲过去。
胡人用长刀直接给那禁军捅了个对穿,鲜血都喷溅到了方俞安手上,可他一动未动。血腥味迅速蔓延开来,远处传来了几声狼嚎,那群畜生似乎也想着今夜分一杯羹。
由于追出来得太匆忙,胡人又急于复命,抓住了一个便不松手,大吼大叫地拎起了禁军无力垂着的身躯。方俞安不晓得他是否活着,可胡人不管,及其熟练地抽出了刀,猛一用劲,扒下了一层人皮。
血淋淋的人皮还冒着热气,他们如同看着一张好兽皮似的兴奋,嘴里说着方俞安听不懂的语言,但不难猜出是欢歌——许是在庆祝丰收,或者得到了那莫须有的大天神的庇佑。
这样的酷刑并没有停,有的手法生疏,那一层皮扒得参差不齐,还需得用刀子刮干净。
腥臭味弥漫在山坡上,像是逡巡不去的阴霾,压得人喘不过气。
方俞安没动,只是尽可能缓慢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连气息声都压到了最低。
皮肉都褪去了,偏偏那颗头颅完好无损,好巧不巧地滚落一边,无神的眼睛依然盯着方俞安在看,嘴痛苦地张着,脸上还有模糊的泪痕,像是还有未竟的话尚未对他倾诉。
刀与骨头摩擦的声简直比狼嚎还要刺耳,而且经久不息地萦绕在方俞安耳边,像是个老神在在的巫婆,反反复复用尖锐的声音唱着一段诅咒,要把他咒下地狱,不得往生。
月光洒了下来,为血肉尚存的骨植披上了洁白的轻薄如蝉翼的披风,一路顺着时隐时现的光芒,把困厄其中的英魂接回到了天上去。
一点陌生的温度覆上了方俞安的手背,他以为是一片落叶,然而虽然冰冷,却是有十足的重量的。他的意识清醒了一些,满是血腥味的山坡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了一点火光之中,成了夜幕中的星子,或是手边的一只萤火虫。
方俞安眼前的黑暗渐渐破碎,成了万千闪烁的碎片,慢慢地又汇聚成摇曳的烛火。
“小祖宗,快松手,待会该把自己憋死了……对,松手……”
方俞安混沌的意识总算被身边一个碎嘴子叫得清醒了一些,他睁眼时,正对上严彭一脸关切的眼神,还使劲地攥着自己一只手。
“你是做甚噩梦了?”严彭见他醒了,总算放松下来,“谁要害你啊,幸好不必给你灌药,否则真是能急死我。”
方俞安眨眨眼:“适才……是做梦啊……”
严彭搓了一把他的头发:“一场风寒就给你烧糊涂了?连自己做没做梦都分不清了?”
方俞安深吸一口气:“不是……不像梦,像是,像是又把我拉回去重新看了一遍。”
严彭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不再发热,便为他扯上了被子。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估计等闲的噩梦不能给他吓做那般,也没敢细问。
“玉声……”
“嗯,如何?还是难受?唉,这初春时节就是这般乍暖还寒,你自己不注意,可不就要有这一遭要来。无事,我在这呢,这会不烧了,赶紧睡会,明早我去给你弄些药来……这几天就别乱跑了,在家里好好待着……”
“玉声……”方俞安闷声打断了严彭试图把自己哄睡着的碎语,“我,我想哭……”
严彭一愣,立刻低头去看他,果然眼眶红红的,睫毛都是湿的。他手足无措了片刻,随后有些无奈地笑笑,把他揽到自己怀里:“诶哟,好了好了……一场噩梦,瞧给你吓得……好了好了,摸摸毛,吓不着……”
方俞安好像不晓得该如何哭,眼泪无声地顺着鼻梁往下滑,而他一点声息也没有。可他明明有那么多泪要哭出来,这般细水长流,反倒更加磨人。
那个时候方俞安怕严彭担心,没将此事说与他,实际上他一直将此事埋在心底,就像严彭一直把很多人的死也埋在心底一样,在漫长的路上不曾向任何一个人提起过。是在很多很多年后的一个傍晚,方俞安看着逐渐隐没的夕阳,还有从北原吹来的秋风,才想起了那个被胡人生生剥了皮剔了肉的禁军。
“有些事,有些命,终将要自己背负,无人可帮你或者替你。”
方俞安已经不再年轻,他借着最后这点天光,回头看了一眼已经长大的方翊舒:“这就是我要教给你的最后一件事,来路已给你铺好,往后……需得你自己探索。”
方翊舒站在原地,忽然觉得高看自己了,这样的担子,他真能担得起么?
“不用怕,你会做得很好的。”方俞安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出言安慰道,“一回生二回熟,你天资聪颖,慢慢就晓得该如何做了。”
“五叔,五叔……你去哪啊?”
方俞安没回答,只是摆摆手,上马朝着夕阳留下的漫天的晚霞离开了。方翊舒站在原地,隐约有种感觉,他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五叔了。
年轻的储君被秋风吹得有些冷,天已经擦黑,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小小的坟茔,转身离开了此处。
百年后,孤丘会长满荒草,再无人记得这许多被笔墨遗忘的往事,他们只如同史书上一般,不会再生机勃勃地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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