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齐一明做完一套眼保健操,站在茶水间的玻璃窗远眺放松睫状肌,瞧见街对面西餐厅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似是束君屹。

  下意识地转身要跟亲哥于航汇报,却瞥见那个身影晃了晃,像块被风吹得要倒不倒的薄广告牌似的。

  然而初夏下午,闷热无风。

  【于哥,茶水间,快来。】

  语音才发出去,视线中,束君屹伸手扶住侧墙,弯腰弓起了身子。

  “干嘛?你哥我被领导压榨,忙得要死……”于航抓着水杯,噼里啪啦接了半杯冰块。

  “那是不是老大?”齐一明指着街对面,“好像在吐?”

  餐厅里的服务生已经跑出来三个,围着束君屹不知在说什么。

  于航看了一眼,心肝脾肺都凉了,还要什么冰块。百里冲刺也没有这速度,齐一明捡起几颗蹦出来的冰块的工夫,于航已经跑到餐厅门口了。

  “刚才那位先生?”领班带着于航往休息室走,“他不太舒服,不知道是不是中暑,我们让他在这边休息。”

  中什么暑,才刚入夏,没那么热,何况束君屹体寒。

  于航心跳直飙,不知是跑的还是吓的。他冲进休息室,束君屹不在沙发上。很快,听见休息室内盥洗室传来声响。

  束君屹扒着马桶沿在吐。

  “怎么了这是?”于航半蹲半跪,手掌上下抚过束君屹的背。中午他们俩一起吃的饭,寻常的小菜白米饭,没有伤肠胃的嫌疑。可束君屹吐得发颤,连完整的话都讲不全。

  于航心痛得要命,换只手给他轻轻揉着上腹,跟过来问询的服务生要了杯温水。

  过了一会,呕吐的感觉终于消停了些,束君屹接过纸巾擦脸。

  “没事,”嗓子有些哑,他手脚没力气,被于航慢慢扶起来,“中午的虾,可能不太新鲜。”

  “去医院。”这话于航不信,BKD的食堂不敢说美味珍馐,食材新鲜干净是绝对保证的。他搓了把热毛巾,拨开束君屹的额发,把他没什么血色的脸细细擦了一遍,又要了杯蜂蜜热茶,给他漱口。

  “没事,吐完好多了。”束君屹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于航一点也不想笑。

  从茶水间往外看的那一眼,到他见到束君屹,拢共不到两分钟,脑子里全是上回束君屹在他面前昏倒、一路推进抢救室的情景。

  “这话该我问你。”于航冷着脸,心脏还在惯性作用下砰砰乱跳。“先去医院。”

  ***

  “又陪客户喝酒了?”

  苏木南不知怎么得到的消息,风风火火闯进消化内科。

  束君屹一句“没”尚未出声,苏木南噼里啪啦的数落便铺天盖地砸下来。

  “我跟你讲过很多次,回回应酬完剧烈呕吐,不是休息一两天觉得好了就好了的。解酒药能缓解宿醉后的头痛头晕,消不掉肝脏肠胃的损伤。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厉害?别人喝醉当场倒了吐了,你能没事人一样坚持到回家……”

  身旁于航的脸越来越黑,束君屹怀疑再不打断某位苦口婆心的医生,他跟于航的感情不用谁操心,就能破裂了。

  “我没喝酒,木南。”束君屹干咳两声,“可能中午吃坏了,吐完已经不难受了,医生,您看我还需要做别的检查吗?”

  “瞧着不像是食物问题,注意点身体吧,有时候剧烈的情绪波动也会引发呕吐。”

  ***

  束君屹被于航送回家休息,等物业修水管和墙面的工夫,于航拿着两个人的电脑回来了。

  “不拿回来你睡不踏实,没准半夜遛去公司加班。”于航依旧沉着脸,“看看有什么着急要做的,给你一个小时。”

  窗外天空阴沉,似是要落雨。

  两人并排在客厅的办公桌前工作,好在那桌子大,两个人坐得下。于航需要审图,束君屹把外接显示屏让给了他。安安静静的一个小时,只听见哒哒的鼠标声和键盘声。

  专心得像两个在图书馆备考的学生。

  “时间到了。”

  于航把束君屹从座椅上拎起来,热了杯牛奶盯着他喝掉。

  今天的束君屹很乖,全程没有逆反,只在被勒令卧床的时候,小声问了一嘴:“太早了,睡不着。我能不能在沙发上躺会?”

  像只讨罐头的猫,伸着肉垫半推半挠地扒拉铲屎官的裤腿。

  于航想了两秒,默不作声进卧室搬出来一方薄毯,连人带毯放到沙发上。

  束君屹之前吐累了,半眯着眼看于航在厨房忙活煮粥,关小火之后回到书桌前继续审图。

  于航从前总说他认真学习的样子可爱,其实于航自己做起事来也很专注。

  大多数时候,于航去初中部找束君屹,等在旁边不是看热血漫就是塞着耳塞听流行歌。束君屹总是很难把这个吊儿郎当的人,跟月考排行稳居第一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还有于航借给他的书本笔记,工整清晰、重点分明,他一度怀疑这是不是于航跟别人借的。

  直到有一回,于航要备考数学竞赛,难得地,在束君屹身旁做起练习题来。他起身接水,于航都没有注意到。那是他第一次看于航解题,演草纸上的草稿一行一行写得整齐,图形辅助线也横平竖直不马虎。于航解题思路可以说快准狠,束君屹站着看了半天,没见他卡过壳。

  “干嘛盯着我?”

  于航起身看粥,对上束君屹慵懒带笑的双眼。这么久一点声响都没有,于航原以为他睡着了。

  “这屋子就你一个活物,不看你看谁。”

  “是不是觉得你老公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捡到宝了?”

  “嗯。”于航开始卖瓜,束君屹松了口气,问:“你生我气吗?”

  于航靠过来,侧坐沙发边摸他的胃,“还难受吗?”

  束君屹摇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会在那家餐厅?”

  “我问了你就会老实告诉我吗?”于航瞪了他一眼,“与其听你编个蹩脚的谎话,还不如等你自己想说了再告诉我。”

  于航等了一会,见束君屹垂着眼没有要讲的意思,屈指刮了把他的鼻梁,说:“睡不着算了,起来吃饭。”

  ***

  束君屹今夜异常主动,先是在于航冲澡的时候闯进来撩火。

  “胳膊没好,我帮你洗。”

  束君屹一手拿着莲蓬头,一手拿着毛巾。

  热水浇到肩背,束君屹不轻不重地沿着水流的位置擦拭过去。于航试图坚定意志,这是敌人用糖衣炮弹掩饰内心的不安和愧疚,他不能让敌人得逞。

  把自己弄生病的人,不可以被轻易原谅。

  他抬手撑着浴室壁砖,让自己看起来淡定从容。但身上的肌肉崩得梆硬,十分不配合。

  手掌隔着浸湿的毛巾滑到前胸,“你要不要转过来?”束君屹言语无辜,好像背对着他,洗起来真的不方便。

  于航没吭气,水汽中隐隐约约听见束君屹一声轻轻的叹息。温热的毛巾一路向下……

  妈的。

  糖衣炮弹太犀利,防弹衣都挡不住,何况不着寸缕的于航。

  “故意的是吧,”他放弃了抵抗,转过身一把关了淋浴,就着一身的水把束君屹抱起来。

  跨出浴室的时候还不忘蹲一下,一手挡在束君屹湿漉漉的发顶:“小心头。”

  这是于航最后的温柔。

  ***

  束君屹脸皮薄,于航从前很克制,即便动作控制不住地粗鲁了,嘴里还是该哄就哄,不说什么让他害臊的话。

  今天却恶狼似的,噙着那点水红的耳垂,狠道:“知错了吗,嗯?”

  束君屹那点小儿科的撩拨招式根本不够看,喘得缺氧。

  他脑子里混乱纷杂——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真的能跟于航相爱到老吗?”

  “小君君,我得以身相许,别想甩开我……”

  “于航吵着要找你,这才出了车祸。”

  “我头痛,束君屹,痛死了,你抱抱我。”

  ……

  一声惊雷砸下来,暴雨紧随而至。雨珠如鞭,顺风甩在窗户上,啪啪作响。

  “手指而已,哭成这样。”

  于航在沉沦和清明之间摇摆,觉得束君屹今日过于脆弱,敏/感得要命。那一两二钱的理智没来得及细想,又被束君屹的搂抱烧得一干二净。

  ***

  “于航,”束君屹埋在于航胸前,念他的名字。

  于航还是舍不得做太狠,把人搂紧了,凶他:“还敢撩。睡觉。”

  束君屹不再出声,过了一会,于航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忽然感觉胸口有些湿,一个激灵清醒了。伸手摸束君屹的面颊,那是泪。

  于航没作声,轻轻替他揩掉。

  两个人就这么浸在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束君屹终于开口,声音极低,混着外头势头不减的雨声,像是不想让于航听见:

  “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于航身子一僵,而后,将被子拢拢好,缓缓说:“你怕我跟你走?”

  束君屹怔然仰头,对上于航垂下的双眸。

  那眸子黑亮,如同醇厚的墨。

  “君屹,老实告诉你,我找苏木南聊过。我知道上回手术仓促,更换的瓣膜不是最匹配的。但他说,最危险的排异反应就是你在ICU的时候出现的,熬过那个时候,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要平常注意身体,小心避开流行病毒,不熬夜、不大怒大悲,你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健康地活着。”

  “你怕十五、二十年之后出问题,但世事变化,那时候,医疗技术更发达,医生一定有办法补救,你这点毛病根本不是事。用现在的目光担忧未来的事情,不值当。”

  “所以束君屹,你最好给我乖一点,别糟蹋身体,别胡思乱想,别被旁人影响……”

  “你怎么……”

  “我猜的,你今天在餐厅是去见什么人吧?见什么人是不能告诉我的,见什么人能让你难过成那样,很难猜吗?是我妈吧。”

  束君屹低头,被于航捏着下巴抬起来,“你看着我,”他说,“君屹,你看着我,相爱相伴的是我们,你看着我就够了。”

  “再敢分心,我就把你掳到小岛上,不准你看别人。”

  ***

  雨下了大半夜,天亮的时候,束君屹在半梦半醒中哼唧“饿”。于航把人喂饱,送去公司,自己去了趟于文扬他们所住的宾馆。

  周文回来了,说林欣恢复得很好,看林欣跟于航聊得投缘,甚至提出试试再进一步。

  束君屹每次去看她,于航都跟着,十分积极。林欣都瞧出了不对劲,悄悄拉着束君屹问:“你那个同事是不是喜欢你啊?”

  束君屹俊脸微红,“他这人,比较热心。”

  林欣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带着“我儿子害羞我知道”的笑意,说:“我觉得这孩子不错。”

  束君屹心想,可千万别让于航听见,要不尾巴能转成螺旋桨飞上天。

  ***

  束君屹花了一个半月,彻底追平了云海项目的进度。

  为了庆祝阶段性施工的顺利完成,王般般大笔一挥,批下了从未有过的慷慨奖金,参与项目的所有人看着卡里的可爱数字,瞬间忘了“资本家压榨劳工的丑恶嘴脸”。

  王总还批准了大伙儿强烈要求的聚餐,在S市最奢华的酒楼兼夜店,琼楼玉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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