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无咎离开医院时天色已经不早,他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回家刚好能赶上晚饭。

  坐在车上的时候,他忍不住回顾,刚才的那番话说的很无情,很冷酷,隐约又有了自己之前的样子。

  楚无咎有点开心。

  还没有见到黄金医生,他就已经想到办法让自己离着昔日的,那个或许冷酷,但十足正常的“自己”靠近了一点。

  这对于精神状态已经摇摇欲坠的他来讲,属实是不可多得的好事。

  私立医院离小区有一段距离。回去的路上甚至还遭遇了堵车,楚无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间走得如此缓慢,他却毫无所觉。

  下车时天已经黑透。出租车一直送他到楼下,楚无咎走进楼道,电梯旁站着一道黑影。

  微妙的、不祥的预感席卷而来。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点猩红的火光,夹在男人的指间,徐徐有烟雾升腾。楚无咎的脚步惊动声控灯,随后亮起的光芒把面前之人照得明晰。

  黑色西服,下颚线利落英俊,霍璋侧头看向他,语气熟稔:“回来了。”

  楚无咎掏电梯卡的手一顿,“你怎么在这?”

  霍璋见他皱眉,于是把烟掐灭。楚无咎不喜欢烟的气味,在此之前也不知道九号会抽烟。

  总不会是在离开的个把月无师自通。霍璋抽烟的动作很熟练,或许这才是他最真实的一面,年轻英俊,事业有成,并且还有一个漂亮的未婚妻。

  几个月前满身狠劲儿的败犬,想起来还真是一场梦。

  “显而易见,我是来找你的。”霍璋用下巴点了点楚无咎手中的电梯卡,“不请我上去坐坐?”

  “有什么事就在这讲吧。”楚无咎不明白他的来意,就像不理解司羽为什么会说来北城是为了他一样。

  不过他也并不关心,只等着收拾东西赶快去西城。

  真要是着急的话,不收拾也可以。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有点一发不可收拾了,楚无咎心想,只要把手机钱包带上,他大可今晚就出发。

  像邓子皓做的那样,仅仅是因为晚上突然生发出的一个念头就千里迢迢坐车过来,不需要任何准备。

  霍璋笑了笑,并不强求。他似乎来得很匆忙,平日里一丝不苟的西装隐约显出褶皱,发丝微乱,看着风尘仆仆。

  “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我喜欢你。”

  这两句话摆在一起,显然毫无什么浪漫的气息。楚无咎弯得正直,被有家室的男人告白的恶心感,不亚于走在路上天降鸟屎。

  他抬了抬眼皮,复又像看到垃圾一般迅速挪开眼睛,满脑子暴力想法几乎要冲破天灵盖,楚无咎捏紧拳头,“你还记不记得你已经有未婚妻了?”

  “连你也听说了?”霍璋挑眉。

  他原本就没有想过隐瞒。

  在霍璋眼里,这本来就算不上什么大事。他想过楚无咎或许会心里不舒服,但那到底算不了什么,只是明面上的妻子,并不会对楚无咎造成任何威胁。

  况且霍、苏两家联姻的消息,在乐衷于渲染豪门花边新闻的小报上写得天花乱坠,北城的任何一个居民机缘巧合下听说如此消息,也不显得奇怪。

  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楚无咎也不打算暴露时间倒流之前,他和霍璋三人在楼梯间狭路相逢的事情。

  霍璋不甚在意,“我和她没什么感情,之后她也不会威胁到你的地位。”

  楚无咎被恶心得够呛。

  “地位?”他先是惊诧,随后而来的无语和愤怒只汹涌了一瞬,而后就化归于平静的厌倦和可笑,“你想包养我做小?”

  霍璋没说话,但分明就是这个意思。是道德观念薄弱,还是他只是不在乎,不在乎把名义上的妻子置于何种处境,也不在所谓的“喜欢的人”愿不愿意,心中又是什么想法。

  他独断专行,永远只在乎自己。

  霍璋比司羽要难打发。他根本不具备基本的同理心,那点浅薄的喜欢比一杯白水还要寡淡,充其量只是专横惯了,不管遇到点什么,都要想尽办法攥在手里。

  是当过一无所有的败犬,所以才变得贪婪吗?

  霍璋不清楚楚无咎心中所想,只当他露出愠色时才显得有些茫然。

  楚无咎不高兴。可他为什么不高兴?

  霍璋不知道。

  他自以为准备好了一切,结束了繁忙的工作之后,终于有时间回顾记忆的一隅:冷淡而漠然的青年住在老式小区的一间小屋里,他有着柔软的心灵,不善言辞,二十多岁却好像还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霜,好像一只漂亮、无暇的娃娃。

  这样的楚无咎适宜被收藏。

  他没有什么用处,脑袋很空,在经商上显然没有什么头脑。好似连学历也不怎么亮眼,毕业后只能在大学里当个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评上职称。

  可霍璋偏偏喜欢上了这样的人。他有时候也弄不懂自己,甚至觉得自己的心动令他蒙羞。他爱上了一个没有什么优点的平庸男人,或许只是因为他那张好看的脸。

  “没有必要把话说的这么难听。”留下了足够的时间给他考虑,可看楚无咎的脸色好像不怎么领情,霍璋轻柔出声,“只要我喜欢的是你,这些东西没有那么重要。我会给你最好的,和我走吧。”

  时间紧迫,他今晚就要赶回东城,不能在楚无咎这里耽搁太久。

  楚无咎启唇:“别来恶心我。滚远点。”

  他话说的很重。

  霍璋骤然逼近,楚无咎后退半步便被男人伸手抵在墙上,隔得太近了,霍璋棱角分明的面庞近在眼前,楚无咎连他浓密的眼睫毛都能看清楚。楚无咎被困在霍璋的手臂和墙壁之间,他不是会因为这种过于亲密的距离而感到羞涩的人,伸腿狠狠一踹。

  岂料对方也有防备,三两下化解了他的攻势,楚无咎被霍璋反剪双手压在墙上。

  这对楚无咎来说是个有点屈辱的姿势。

  “放开!”

  霍璋只在那个“滚”字脱口而出的时候有点生气。他消气同样很快,楚无咎生气骂他的时候表情要比冷脸时鲜活很多,他只看一眼脸就红了,于是就着这个姿势堪称纯情地和楚无咎贴了贴脸。

  楚无咎脸也红,气的。

  “你别这样对我。”听起来还挺委屈。

  ***

  饭桌上的菜已经热了两回,楚无咎还没回来。

  暖黄的灯光照耀着这片不大的地方,关望津趴在桌上,身后时钟嘀嗒走过,等待的每一分秒,他都无法静下心,一双眼直直地望着门口。



  他给楚无咎发了消息。

  可是楚无咎没回他。

  手机屏幕早因为许久没有触碰暗淡下去。关望津不敢再发消息,他不知道自己发过去的文字会不会打扰到正在工作的青年,他也许在忙碌,也许因为什么突发的意外状况被绊住了手脚。

  如果他发过去的消息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打扰,他宁愿就自己一个人在餐桌边,安静地听着时间走过的声音等待。

  关望津的恢复能力很好。虽然伤在头部,乍一看是很要紧的事情,但实际上生命力太过顽强,康复的速度非常快。

  这段时间,白天他会试着出门寻找工作。

  然而他只有一张临时的身份证明,学历信息一问三不知,连自己掌握了什么技能都不是特别清楚,面对面试官的提问,只会万金油的回复:我可以学。

  显然,这句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关望津的面试之路很不顺利,但好在事情最后有了转机。

  幸福小区门口的小卖部,那个顶着“惠民超市”名号的小地方接收了他,每个月都能拿到不错的薪水。

  收银员小李是店主李女士刚刚毕业的女儿,以后大约会和妈妈一样,成为无忧无虑的包租婆,以及时不时地为李女士的超市梦添砖加瓦。

  小李愉快地和关望津交接了工作,安排他坐在收银台工作,自己则根据当天和朋友们的约会情况选择要不要出现在超市。

  善良的小富婆小李似乎误解了关望津的处境,工作一个星期之后就以经不起推敲的借口提前预支了他第一个月的薪水,辅以鼓励的表情:“放心吧,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也不知道她误会了什么。

  门外的脚步声清晰地传入耳中,开门声紧随其后,楚无咎从外头走进来,眉眼之中是掩盖不了的疲惫。他今天看上去很累,衣服还皱巴巴的,肩膀上甚至蹭了一点墙灰。

  这状态显然和平时楚无咎下班时的状态不同,关望津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察觉,继而迟疑道:“你今天怎么看上去这么累。”

  接连遇上司羽和霍璋,俩人一个比一个奇怪,楚无咎的心情差到了极点。最后要不是霍璋实在时间紧必须要走了,楚无咎真不知道该怎么让他滚远点。

  “还好,今天工作比较忙。”

  他撒起谎越发如鱼得水,关望津不疑有他,“快点来吃饭吧,加班这么久也该累了。”

  哪有什么加班啊。楚无咎垂下眼帘,他已经决定辞职,最好今天晚上就收拾行李,明天坐车去西城找黄金。

  他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安排关望津。算算时间,左右还有半月,关望津就能找回记忆,到时候他自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就像司羽和霍璋一样。

  关望津早就是个成年人了不是么?楚无咎闷着头扒了一口饭,淡然地想,他不会为关望津的人生负责。他不是菩萨,没有这个义务。

  可是关望津很吵。

  “……小李这么说。之后老板娘就非常好心地把当月的工资提前结算给我了,所以我现在手上也有了一点钱。”

  楚无咎抬起头,“所以你为什么把工资给我?”

  他又不缺关望津这几千块钱。

  关望津放下筷子,同样抬起头望着他,表情局促,一副做错了事的小孩样。

  “就当是住宿费。这段时间,你在我身上也花了不少钱,我之后……”总觉得这时候说这种话好像不怎么恰当,他顿了顿,又问,“无咎,你不开心吗?”

  倒也说不上不开心。

  楚无咎低下头吃饭,“没有。”

  他只是觉得,仿佛前几个人被狗吃掉的良心,全都长在了关望津一个人身上。

  越是相处下去,楚无咎越能发现他们之间显著的不同。

  司羽以自我为中心,嘴巴里不缺少甜言蜜语,落到实处的却很少,最后也是说走就走。

  霍璋极度缺乏安全感,拥有很强的控制欲,哪怕是落难时,也经常试图干涉楚无咎的生活。

  他们从来不考虑自己能给楚无咎什么回报,只是一味地试图干涉他,控制他,把自己密不透风地塞进楚无咎生活的角角落落。

  从本质上来讲,司羽和霍璋是同一种人。

  然而要是根据一点蛛丝马迹就武断地认为关望津就和前者不同,那就太可笑了。

  楚无咎下定决心要离开。

  哪怕关望津真的有可能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但那又和他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