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予向后退了半步。

  但即使如此, 面前这一大团柔软的雪白被褥也依旧贴在了他的身前。

  相当荒谬。

  跟一团被子枕头贴贴了。

  裴予没有给他让出进房间的通道,但是喝醉了的人竟然激发出了相当大的力气,以这一大团被子作为武器, 硬生生占据了高地。

  裴予沉默地看着程洛以势不可挡地气势走了进来, 脚一抬,还把房门给关上了。

  裴予:“……你真要睡在这里?”

  程洛不作声,用行动回答了他。

  视线受到限制,程洛艰难地左右转了转身体,看了看房间内哪里适合自己做窝, 最后选定了床和大落地窗之间的空地。

  嗯, 看起来宽敞又舒适。

  他来到那片空地前,把怀里抱着的东西一股脑掀在地上,然后弯下腰认认真真打起地铺来。

  裴予在一旁看着, 神色几经变幻:“你……”

  程洛带的东西相当齐全, 不一会就给自己铺成了一个看似十分舒服的地铺, 还不忘把枕头规规矩矩地摆好。

  但是再怎么样, 大冬天的睡在地板上也不会暖和。

  “别闹了。”裴予只觉哭笑不得,“上床睡,地上冷。”

  “我不。”程洛说着就钻进了雪白的被子里,身上的衣服都还没换,“这里很好, 不冷啊。”

  裴予:“……”

  该怎么向他解释, 他觉得不冷只是因为被酒精控制了感官,明天起来必然会后悔的。

  显然讲道理是没用的,裴予照例用同样的招数, 说道:“好, 你在地上睡吧。”

  程洛平躺下, 把脑袋在枕头上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盖好被子:“嗯。”

  裴予:“……”

  怎么在这件事上,说反话又没有用了?

  程洛闭上眼睛,觉得眼前有些亮不利于入睡,小声说道:“帮我把灯关一下,谢谢。”

  等了半晌,没等到有人去关灯,程洛不满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恰好就看到头顶的高大男人弯下了腰,伸出手臂来就要把自己从精心铺好的床铺上给捞起来。

  程洛:“?!”

  还没来得及反抗,整个人就连同裹在身上的被子一起悬空了,接着就被往床上丢去。

  被雪白被子裹成一条的程洛在床上被迫三百六十度旋转,在大床的中央停下。

  程洛茫然地抬了一下脑袋,四处看了看。

  这房间不认识,不像是自己的房间啊。

  但是这床倒挺舒服的。

  刚刚把自己扔在床上的罪魁祸首突然在床边说话了:“床和地哪里舒服?”

  程洛心下不满,这语气听着正经,怎么透着股气人的欠劲。

  “床。”程洛哼了一声。

  罪魁祸首不说话了,似乎离开了房间片刻,然后又回来。

  程洛睁开一只眼想看看那人去干嘛了,然而眼皮刚抬起,就感到床边陷下去一块,罪魁祸首本人竟然伸手来拉扯自己身上的被子。

  程洛瞪大眼,警惕值拉满:“你干嘛呀?”

  “给你换睡衣。”裴予一只手拿着程洛的睡衣,一只手扯着被子的边缘,抬了抬眉,“不然还能是什么?”

  “那可不好说。”程洛一把揪过裴予手中的睡衣,嘀咕道,“你都能把我丢到床上来,手段如此之残忍,行为如此之恶劣……”

  裴予:“……”

  他站起身,后退了两步,转身走向落地窗边,看着外面下大的大雨。

  对血压有利。

  余光里,裴予忽地注意到窗户的反光里,程洛已经手脚不麻利地开始脱去身上的衣服。

  掀起的上衣衣摆下,露出纤瘦白皙的腰腹。

  裴予呼吸一顿,倏然挪开了视线。

  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因为敲门声而中断的拉窗帘的动作对自己来说是福还是祸。

  他把窗帘拉紧,没有贪恋多看一眼。

  程洛一面脱上衣,一面注意到站在窗帘前罚站的男人,略感疑惑。

  这人面对着窗帘发什么呆呢?这纯色窗帘也没什么特别的花样?

  光顾着琢磨别人,程洛穿上了睡衣,一不留神就把扣子给系串行了。

  最上面的扣子对不上。

  算了,摆烂。

  好困。

  身后传来“咚”得一声,裴予转过身看去,见程洛已经换上了睡衣,直愣愣地栽倒在了床上。

  裴予走过去,帮他盖好被子,又发现他身上的睡衣穿得歪歪扭扭的,扣子也没扣对。

  ……没考虑周全,不该给现在的程洛拿带纽扣的睡衣的。

  裴予坐在床边,伸出的手刚刚碰到衣扣,又忽地停下。

  看着这是全部的扣子都记错了,如果要重新系好,就等于每一个扣子都需要 ……

  程洛忽地翻了个身,微微皱了眉,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

  裴予眼前忽地闪过刚刚在落地窗反光看到的景象,喉间蓦然一紧,立即收回了手。

  不管程洛今晚听到陈弥的话之后,想法是否有所改变,只要他没亲口提出愿意重新在一起,就不能贸然越界。

  毕竟两年前的那天晚上也是在酒精的作用下,自己对有些事情操之过急,让原本就在这段关系里始终保持警惕状态的程洛更加失去了掌控感和安全感。

  再之后发生的事情,裴予就不愿意回想了。

  更不想再尝一遍。

  程洛睡得很快,但睫毛不停地颤动着,显然睡得不安稳。

  裴予伸出手,轻轻放在他的胸口,力道很小地慢慢拍了拍。

  有些不稳的呼吸这才慢慢悠长了些。

  裴予看着他依旧皱着的眉间。

  两年前他能见到程洛睡颜的机会不多,所以从不知道,即使醉到了如此地步,这只小猫还是这么警惕,即使在梦里,也睡得不踏实。

  程洛或许没有记忆,但是前段时间他们同住在一间房的时候,他已经有很多次在程洛不安的呼吸和惊叫中醒来。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裴予极轻地说道,手上依旧轻轻拍着,“是因为……”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眉头也慢慢皱紧了。

  原本安稳下来的呼吸声忽地又乱了,而且更加急促,睫毛更是抖得不停。

  裴予拍了拍他,知道他是做了噩梦。

  程洛猛地吸了一口冷气,瞬间惊醒。

  “雪团……”程洛大口呼吸着,坐起来到处找,“雪团呢?”

  裴予一怔:“雪团?”

  程洛看向他:“对,雪团……我梦见……”

  像是梦到了十分可怕的事,他说不下去了,眼圈顿时红透。

  裴予靠近了些,手臂揽住他的肩,轻轻哄着:“没事,它很好,它什么事都没有。”

  程洛缓了很久,才慢慢缓过来,只觉得头痛得要命,眼前也很模糊。

  对,是梦。

  被程大林那只恶犬所伤的是自己养的小猫咪,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雪团是裴予的狗狗,怎么会被程大林伤害呢?

  不会的。

  都是梦而已。

  扑通乱跳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脑袋就又开始晕乎乎的了。

  他发现自己一直被一个人揽着安慰,那人身上又很好闻的味道,像冰雪,但又像暖冬。

  有些熟悉。

  特别熟悉。

  他眨巴眨巴眼看着一直抱着自己的男人:“你是谁?”

  男人拍着他的动作明显停了停。

  “哦对。”程洛觉得又想起来了,“我见过你,上次我喝酒的时候也见到了,你长得像我前男友。不过为什么每次我喝了酒就能见到你呢?”

  他思考了一下:“你是酒神?”

  裴予:“……”

  自己在这醉猫脑子里的人设居然还能有连续剧。

  “不配做神。”裴予已经没有纠正他的想法了,失笑道,“抬举了。”

  “没有没有,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是神仙。”程洛看着面前男人的脸,嘀咕道,“也有可能是魔,毕竟好看到人神共愤……”

  裴予:“睡觉吧。”

  再下去就要出一部仙侠连续剧了。

  “几点了?”程洛突然又目光呆滞地问道,“直播结束了吗?”

  裴予去拿过手机:“十二点了。”

  程洛的目光停在他的手机屏幕上,忽然神色一惊:“等等。”

  以为终于可以结束这一切的裴予:“……又怎么了?”

  程洛突然腿也不软了头也不晕了,一骨碌爬起来,凑近了去看:“你的锁屏是雪团?”

  裴予低眼看向手机屏幕,默了一瞬。

  锁屏上一只雪白色的萨摩耶笑得很开心,阳光草地,是最漂亮的时候。

  程洛歪了歪脑袋:“雪团身上这只手是谁的?为什么把人截了?”

  裴予不答,他的目光流转在照片里那只搭在雪团脖子上的手臂上。

  清瘦手腕上一抹明艳的红绳。

  “那得问上面的人。”裴予答道,“他可能不希望出现在我的屏幕上。”

  “……噢。”程洛没多问,虽然这只手看着倒有点像自己的手。

  不过这话不能乱说,难免有点冒犯。

  程洛重新缩回被子里,被子边缘扯上来,挡住下半脸,声音闷闷地传出来:“真想见见它。”

  裴予收起手机,低声道:“这两年,经常想起它吗?”

  缩进被子里的那颗脑袋上下点了点。

  “那怎么不去见见它。”

  裴予问道。

  这两年,程洛消失得这么彻底,还以为连雪团都不能牵扯到他一丁点的留恋。

  “不敢。”程洛眼圈又红了,嗓音哑哑的,“它的主人一定不想让我见。”

  裴予重新坐在床边,想要碰碰他湿漉漉的眼角,却又没真得这么做。

  裴予:“为什么这么觉得?”

  程洛:“因为我做了不该做的事,他一定很讨厌我。”

  裴予意识到,恐怕很难有比醉酒后更好的时候,从这只嘴硬小猫口中套出点实话来了。

  “那这两年……”裴予话语微停,半晌才道,“有想起过它主人吗?”

  问出这话,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不得不承认,这两年来有很多个瞬间,自己真得很在意那个消失的人到底有没有想起过自己。

  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经历过辗转难眠的时刻。

  难道真得能做到绝情而去,毫不留恋。

  程洛没有再回答了。

  但是也没闭上眼,显然没睡过去。

  裴予等了片刻,发现程洛失焦的眼神愈发模糊,湿漉漉的眼角更加红了,在微微昏黄的夜灯光线下显得十分可怜。

  裴予一怔:“抱歉。”

  停顿半晌,又说道:“都过去了。”

  他或许很想知道答案,但是看着如今已经近在咫尺的人,又觉得过去两年是怎么样根本不重要。

  程洛却在此时再次开口,像是憋了太久实在想说:“我告诉你,你不准告诉裴予。”

  裴予望向他,见他呆呆望着天花板,脸颊因为醉意红透,似乎是真的还没认出自己。

  “好。”

  没有问为什么。

  等了片刻,程洛却一直沉默,慢慢挪动着身体,向下钻进了被子里,最后只剩下头顶几撮杂乱的黑发还露在外面了。

  裴予轻轻站起身,来到卧室门边。

  再追问下去似乎也没多大意义。

  既然是不想让自己听到的答案,或许不如就听不到好一些。

  裴予抬手关掉了房间的灯,房内陷入一片黑暗。

  他在这团寂静的黑暗里按下门把手,打算离开。

  忽然,从蒙紧的被子里传来声音,湿漉漉、软绵绵的,尾音里夹杂着压抑着的可怜巴巴:

  “我一直都很想他。 ”

  程洛觉得,自己这话没有人听见,房间里那个男人也已经因为失去耐心离开房间了。

  说起来,连他自己,都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句一直隐藏在心底不敢冒尖的声音。

  说出口了才突然觉得心口抑制不住地酸痛。

  被蒙在脸上的被子忽地被不容反抗地扯开了,新鲜微凉的空气一下子涌了进来。

  与扯开被子的强硬不同。

  温柔的吻,落在了自己湿透了的眼角。

  作者有话说:

  裴老狗的尾巴:芜湖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