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予的目光停留在程洛消失的方向。
他低头看了一眼腕表。
五分钟了。
裴予手中的酒杯在桌面上晃了一圈, 最后他抬起头一饮而尽。
这酒的度数确实不低,若非酒精的推波助澜,他或许不会在最后突然问出那句“愿不愿意重来一次”。
他原本并不想这么直接问的, 他还想给程洛再多一点的时间。
摄像头还在, 他在此时此地无法把事情说得更清楚。
更担心的是,有些事一旦说出,以程洛那猫咪一般的聪明劲,必然会抽丝剥茧一般地把全貌理清楚不可。
到那时,那件事就再也瞒不住了。
原本可以轻而易举敷衍过去的这件小事, 一旦浮出水面, 造成的后果完全超出了他的把控。
裴予下意识地抬起手,碰到左肩锁骨下的位置。
今天的衣服领口开得有些大,指尖立马就碰到了那道疤痕的边缘。
裴予不动声色地拢了一下领口, 将露出的边缘痕迹遮挡起来。
他从不允许任何事不在自己的股掌之间, 也从没想过会有什么事不在自己的股掌之间。
直到程洛那么干脆利落地离开, 就像一只雪白猫咪倔强地昂起头颅, 不给他任何挽留的余地,也不给他任何敢开口挽留的资格。
现在他跟程洛之间的距离只在毫厘。
绝不允许一丁点意外。
裴予手中把玩着空杯子,指关节越来越紧,紧到发白。
他再次看了一眼腕表。
七分钟了。
裴予舒展的长腿早已警备般地蜷起,忽地站起身来, 下意识理了理被节目组造型师特意弄得十分散漫的腰带。
七分钟, 已经不容许他再继续静观其变。
“具体位置。”裴予关掉了身上的直播麦,打开对讲耳机。
小胡那边的回答带着滋啦的电音:“收到!215包厢!程老师进去后就没出来了,不过没听到异样的声音!完毕!”
裴予:“我现在过去。”
“裴老师, 现在我要行动吗?”小胡急切追问, 得不到对面的回答, 声音大了些,“裴老师?请指示!”
裴予无暇配合小胡的谍战片戏瘾,直接拿下了蓝牙耳机。
夜已渐深,在酒精与音乐的浸泡下,人们慢慢散发出诱惑的味道,连空气都仿佛甜腻了许多。
裴予拉紧了面罩,眉眼冷如冰雪。
经过的每个人都下意识地给这个身量高大的男人让道,眼睛黏在他身上离不开,偶尔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小声议论着。
还好人实在太多,每个路人的关注点很快就被带走了。
驻唱歌手的嗓音温柔微哑,融化在这冬日里温暖的空气里,渐渐淡下去,主持人热场的声音若有似无地传过来。
“接下来我们要来一个特别环节,今天的熄灯时间要到咯!”
“在这一分钟的黑暗时间里,尽情做你们想做的事情吧!”
.
程洛站在包厢门边,跟陈弥得意的目光对上。
“洛洛?”陈弥凑上来,作出同情的语气,“你也别太伤心了,被渣男伤害很正常嘛,你一定要尽快走出来……”
“你刚刚说……”程洛抬起眼,目光有些失焦,仿佛没听到陈弥聒噪的废话,“说这个人是他豁出命都要保的,是什么意思?”
陈弥一怔,砸吧砸吧嘴:“哎呀你说你,你还追问这些干嘛呢?不是徒增伤心嘛。”
程洛原本失去焦点的视线慢慢恢复清明,看向陈弥,目光转了转:“你不是说让我死心吗?那我自然得问清楚点。”
陈弥一想也是,立马说道:“行,我跟你说啊,但你可得想开点,别……”
“快说吧。”程洛声音柔和,打断他。
陈弥被程洛忽然软下来的态度弄得五迷三道,忙说道:“裴氏集团的掌门人之争你听过没?两三年前的事了,裴予那时候还没有真正拿到裴氏集团的核心权力,好一波家族争斗哟……”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反正那时候他跟这个照片上的前任在一块了,地下情,保护得跟宝贝似的,到现在都没几个人知道到底是谁。”
“你别看裴予一脸高冷样,实际上城府深得要命!满肚子都是算计!当年真是杀人于无形啊!而且步步为营,一点软肋都没漏出来,他这个宝贝情人更是一丁点伤都没受到。”
“唯一一次马有失蹄就是为了他这个大宝贝!我也不知道具体什么原因,总之为了保他,裴予这种精于算计的人居然一下子冲动了,差点坏了大计!”
“他们这家族斗争水可深了,都是你死我活的事,可不差点就是豁出命去了嘛!你说说让他这样的人失控,得多爱啊!”
面前的人像说书一样眉飞色舞,程洛的眼前却一阵阵模糊。
“他后来大计得成,不知道为啥这小情人却不在他身边了,据说这两年他过得不像个正常人,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不分昼夜地工作,身边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他,都觉得他比机器人还冷漠无情。可见是被小情人伤了心了,啧啧啧……”
程洛的呼吸慢慢加快,垂在身侧的手慢慢蜷缩起来,胸口不住地颤抖着起伏。
陈弥说完,看向程洛,见他面色已然有些发白,瞳孔不断地颤。
陈弥觉得到位了,不再说下去了,想趁热打铁表示关心,于是凑上去揽他的肩:“洛洛,你……”
手还没碰到程洛的肩膀,忽然耳边一阵巨响,接着感到手臂剧痛。
陈弥缩回手,大叫起来。
陈弥震惊地后退好几步,看着程洛举着从旁边随手抄起的酒瓶,已经摔在墙面上,裂口处尖锐无比,正是这处裂口狠狠刺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程洛面色冰凉,湿漉漉的眸子里满是锋锐的寒刃,就像雪白猫咪高高炸起了巨大的尾巴,尖利的爪牙毫无保留地露出,令人胆寒。
陈弥惊恐地呆滞着,在那一瞬间竟然产生了很荒谬的想法,面前这原本软糯温和的青年在这一刻的模样,有那么几分极度地像那位高山之巅上的男人。
他们就像并肩站在冰雪之间的独行者,除了对方之外,无人可靠近分毫。
程洛将手中碎裂的酒瓶高高抛起,砸在了陈弥脚边,破碎的脆响吓得陈弥浑身一颤。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谁许你这么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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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通往二楼的并不是楼梯,而是长长的一段坡道。
此时大部分的人都聚集在一楼,没有人从这段坡道上过。
裴予顺着坡道上前迈了几步,忽地听到一声玻璃器皿猛地落地碎裂的声音,瞳孔一颤。
他的脚步瞬间加快。
忽地,他看到余光里一晃,长廊的尽头闪过一个人影。
裴予抬起头看过去,倏然停了脚步。
程洛摘掉了口罩,柔软的黑发有些凌乱,正站在走廊坡道的尽头,逆着身后的廊灯光线站着。
裴予的视线穿过十几米的空气,从他身上从头到脚扫过,没有看到任何伤口的痕迹,才稍微放下心来。
“洛洛。”裴予脱口喊了一声。
喊出口后,又觉得这个称呼实在陌生。
太久太久没这么叫过他了。
甚至于,听到孟浅这样叫他的时候,只觉得心底像被针扎了一般。
任何人都可以这么称呼他,只有自己不再可以了。
程洛逆着光,神色有些暗,看不清表情。
青年清瘦的身影被灯光拉长,那么一个人站在那里,显得异常得孤单。
裴予微微蹙眉,顾不得追问,快步向他那边去。
忽然。
就像漆黑的墨水猛地泼向白纸,只是一瞬间,四周猛地黑下去。
所有的灯光都灭了。
黑暗来得太突然,裴予用力闭了一下眼再睁开,只觉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视觉。
他早就有夜盲症,在这两年更加严重,已经几乎在黑暗中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即使他不愿意承认,但更加频繁发作的偏头痛和无法改善的夜盲症告诉他,程洛不在身边的这两年,不论自己如何用工作来麻痹自己深陷于痛苦的神经,在身体的最深处,依旧有处黑洞在他注意不到的每分每秒里侵蚀着他。
远处有隐约的人声传来,在失去视觉之后更加明显。
熄灯时间,是酒吧为这场蒙面爬梯准备的浪漫时刻。
是催化剂,是助燃物,可以让只差一层薄纸没有捅破的男男女女们,趁此机会迈出一步,跨越禁忌之线。
裴予在黑暗中半是自嘲地勾了一下唇。
竟然有这样与他作对的命运剧本,这对于所有人来说意味着机会与浪漫的浓稠黑暗,对他来讲竟然是通向那个人的高山与鸿沟。
裴予在黑暗中抬起头,睁开眼,假设着程洛应该在的位置。
但是什么都看不见。
这两年他极度厌恶黑暗。
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他失去了从未失去过的无畏,竟然被迫尝到不敢向前的滋味。
但是此刻没有什么比去到那只受了惊的猫咪身边更重要。
像是从深沉的湖底破水而出,他迈出一步,试图撕扯开纠缠在四肢的沉重暗夜。
身形一晃,手臂忽地被人用力抓住。
裴予的呼吸微微一滞,浓重的黑暗中透进一丝熹微。
耳边有深长的呼吸声,有些仓皇,但更多的是沉静,像是在用呼吸安抚着他。
手臂上坚定的触感慢慢向下,温暖而柔和。
体温透过轻薄的布料,一点点地下滑,来到小臂,来到手腕,最后是手掌。
柔软的猫咪肉垫伸进了裴予微微透着冷汗的手心。
呼吸交错。
攥紧的指关节被轻柔地舒展开。
接着十指相扣。
作者有话说:
作者已泪目所以无话可说(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