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筒那头传来极细微的风声, 带着点电流音,轻柔地摩擦着程洛的耳膜。
他蓦得往后退了一步,心跳有些乱。
半晌过去, 程洛没有开口, 连呼吸声都屏轻了。
裴予没有催促他,像是很有耐心地等待一只犹豫不决的猫下定决心靠过来一样。
程洛忽地深深吸进一口空气,然后挂断微信电话。
接着好一阵兵荒马乱地来到玄关边,开始翻找外出的衣服。
他穿着一身毛茸茸的家居服,显然不能穿出门去。
翻完玄关, 又发现这里只有外套没有内搭, 于是又慌里慌张地去了卧室衣柜翻找。
米白色的毛衣,第一次穿还穿反了,差点没把自己喉咙给勒断, 又赶忙一把薅下来反过来穿。
再套上深灰色的厚羽绒服和雪地靴, 拉链没来得及拉, 站在门边, 动作慢慢缓了下来。
自己这是……在干嘛?
程洛低着头,目光漫无目的地描摹着入户地垫上的花纹,是一只橘黄色的招财猫,笑容可掬的一张胖脸。
这张地垫有多久了?
程洛想起自己这两年工作不多,总是在家待着, 不出不进的, 所以这张地垫的干净程度保持得也相当好,如果不去细想,他都忘记这还是三年前买的。
是跟裴予刚在一起时, 他为了让自己这套小房子看起来整洁温馨, 特意买来做装饰的。
虽然裴予并没有来过, 也自然就没有看到过。
程洛觉得自己是糊涂了,在刚刚换衣服的几分钟里,有一瞬间忘记了如今已经是两年后,竟然有种错觉,还以为等在楼下的是自己抱着手机认真等待了很久很久的男朋友。
他没在门边犹豫太久。
毕竟是前男友,此时出现在楼下就已经很奇怪了,再把人晾上一会,大多数人估计都会选择一踩油门绝情离去。
可能是因为除夕夜实在太容易让人产生孤单的情绪,也可能是因为晚上的速冻饺子不太好吃,程洛在接起电话,听到裴予声音的一瞬间,忽然有点想见到他。
幸运的是,下一秒程洛又得知,想见的人就在楼下。
一个倒霉体质的人在除夕夜难得的幸运,不容他错过。
程洛打开单元门的时候,脚步又慢了些。
他抬头看过去,见裴予并没有在车里,而是倚在车门边,看着自己。
“你……怎么在这?”
程洛慢慢走近,第一句话还是问出了这个。
裴予低眼看着他,见他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也有点七扭八歪,一看就是仓促换上的,像是一团未经整理的毛线团。
就这么看了片刻,裴予收了目光,伸手过去整理他叠在一起的领子。
程洛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我自己来。”
他低头整理衣服,才发现自己现在这样相当不体面,任谁都能看出刚刚在楼上的兵荒马乱。
“来得有些突然,抱歉。”裴予说道,“应该跟你提前说一声,但是没来得及。”
程洛把飘起来的几根头发压下去,怎么听都觉得裴予这句抱歉里没多少歉意。
“你从哪里过来?城州?”
程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两城之间虽说不远,但是车程也得有三个小时,也就是说裴予起码下午就出发上路了。
“嗯。”裴予从车头绕去驾驶座,“上车。”
程洛还在寻思裴予在车上三个小时怎么可能没空通知自己一声,就见裴予已经上了车,副驾驶的车门锁咔哒一声打开。
程洛慢慢挪进了车。
一切发生得还是太突然了,他回不过神来。
裴予见他坐在座位上发呆,倾身过去拿他那边的安全带。
程洛忽地被人靠近,这才反应过来:“我自己来。”
裴予没坚持,退了回去,轻轻笑了一声:“这么客气。”
这话里带了些调侃,让程洛在这几分钟里的僵硬倏地缓和了些。
程洛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裴予这趟目的明确,大概率是来跟自己过除夕夜的,并没什么别的。
系好安全带,裴予启动了车子。
程洛看着窗外开始后退的景色,转头看向裴予:“我们去哪?”
裴予说:“本来我也没有想好,路上听到广播里提到今晚池洲有烟花表演,就去那里吧。”
不道怎么了,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程洛没觉得意外,反倒好像猜到了似的。
车窗外的路灯一根一根地向后飞驰,街边公园的草地上积攒了厚厚的雪。
“最近很忙吧。”程洛想打破车内的沉默,于是问道。
“忙了一段时间。”裴予说道,“这几天怎么都没有给我打电话?”
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点点哑,但是细微的砂砾感,让程洛觉得耳朵有一点痒。
上次打过视频电话后,裴予让他随时联系自己,他当时答应了,之后的这几天却始终没有发过一个字去。
偶尔有那么一两次,程洛躺在床上对着微信框犹豫,连拨打语音电话的界面都调出来了,但是最后还是没拨出去。
他怕播出去以后,会看到一个“对方忙线中”,也怕裴予正在忙于工作,却不得不腾出时间给自己回电话。
纠结一两次之后,他就不再纠结了,把联系裴予这件事彻底抛在了脑后。
还是一个人了无牵挂舒坦些。
“就几天而已。”程洛把这个问题给绕了过去,“既然很忙,今天怎么有空?”
裴予:“之前忙的目的就是为了能来找你。”
程洛在围巾的遮挡下润了一下有些干燥的唇。
这话说得太直接,直接得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今天是除夕。”程洛声音小了很多,“是个大日子。”
这话没头没脑的,没把下半句说出来。
但裴予似乎理解他想表达什么,于是说道:“大日子,所以跟你一起过。”
程洛更接不下去了。
他从裴予浅淡的嗓音中听出了隐约的炽烈情绪,有些灼人。
“怎么,不愿意?”裴予轻笑了一声。
“……没有。”程洛转头看向他的侧脸,又马上挪开目光,“反正我也是一个人。”
“嗯。”裴予说,“我也是。”
程洛沉默。
裴予:“但现在不是了。”
程洛双手交叠在一起,右手都快把左手食指揉搓得发红了,闻言顿了顿,半晌慢慢点了点头:“嗯,现在是两个人。”
说完又觉得这是一句没有意义的废话。
但是这句废话绕在舌尖,有些缱绻。
差不多行驶到大世界游乐场附近后,路上的车就多了起来。
程洛看了一眼时间,烟花秀八点半开始,现在只差五分钟了,由于发公告的时间有点晚,所以所有想看的人都在这时往那边赶。
还好因为除夕日子比较特殊,所以也不是人人都愿意举家出来看烟花秀,基本上只有在外过年的年轻家庭会开车过来,所以倒也不至于到拥挤的程度。
但是对程洛而言不算拥挤,对身边这位站在那就吸睛的大明星来说……
程洛有点担忧起来。
再加上他发现路上的车没有一辆敢开得离他们这辆车近一点,就更加觉得不妙了。
光是驾驶着这样一辆惹眼的豪车开在路上,恐怕就得进入一些懂车的人的朋友圈,更不用说一会站在人群里看烟花了。
到时候是看烟花还是追星呢?!
程洛说道:“要不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看吧。”
路上车流量大起来,裴予放缓了车速:“怎么?”
程洛指了指车窗外:“人多,容易引起骚乱。”
裴予挑眉:“骚乱?”
程洛点头:“嗯,因为你。”
裴予轻笑,摇了摇头:“多虑了。”
程洛按了一下额头:“是你对自己没有精准认知。”
他这几天没敢登自己的微博号和超话,但是只要上了微博,就难以避免地看到跟裴予有关的热搜。
十个里面有三个跟自己的名字挂在一起。
他特意避开了带自己名字的热搜,时不时点进裴予的话题,或者他的个人超话里。
分开的这两年,裴予停止了公共活动,讨论热度虽然有所下降,但依旧比不断涌现出来的快餐流量高上一大截,更不用说在综艺出镜的这半个月了。
不用说,裴予肯定是不关心这些的,所以才会自信地觉得没关系。
“我们是来看烟花的。”程洛坚持劝说,“还是保险点好。”
裴予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戴上蓝牙耳机,说道:“好,听你的。”
程洛见他听取了意见,松了口气。
半晌后,裴予似乎拨通了一个电话,只是简单说了一句就挂断了:
“十分钟内我会到,两位。”
程洛疑惑:“去哪?还要跟谁报备吗?”
裴予在一处十字路口打了方向盘,跟车流的方向岔开,驶进了一条没有任何车子的有些昏暗的道路。
裴予打开了远光灯:“到了你就知道了。”
银灰色劳斯劳斯驶入了大世界洲际酒店的接转区。
门童立马上前打开车门,程洛有些发懵地下了车,抬头看了看高耸的酒店大楼直直没入夜空,怎么看都怎么觉得跟烟花没有关系。
裴予见他发怔,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臂:“走。”
酒店门口早有两个经理模样的人在等了,迎上来热情笑道:“裴总,稀客稀客,真没想到您还真来了。”
裴予回以浅淡得体的礼节:“都准备好了吗?”
“早准备好了!”经理忙不迭给自己表功,“前两天杨总跟我们提了您可能会来之后就都准备好了,三十层旋转观景台,提前三天为您包场。”
程洛耳朵动了动,观景台,包场?
他对这个观景台有所耳闻。
大世界洲际大酒店是池洲最高规格的酒店,第三十层的旋转观景台更能将整个城市一览无余,平时在那里吃上一顿饭就要花费不小。
这几年池洲常住人口外流,洲际酒店的效益也随着游乐场的衰落而越发惨淡,但是即使如此还是保留了观景台的高额入场费,所以即使恐怕没什么客人,还是不肯低这个头。
程洛跟裴予走在一起,觉得身边这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败家的气息。
四面金漆的直达电梯垂直向上,来到了第三十层。
观景台里是三百六十度的旋转玻璃,程洛从玻璃窗看到外面游乐场里的绚烂灯光,顿时就明白了为什么要来这。
这里的确是看烟花的绝佳场地。
两位经理将客人引进来之后就退开了,没有别人在旁,程洛便不会感到不自在,完全沉浸在了对景色的震撼力。
除夕夜,家家灯火通明,星星点点地散落在钢筋水泥之间,几乎连夜色都被映照得十分明媚。
八点半,第一朵烟花在空中炸开,照亮了整片星空。
程洛站在栏杆边,连眨眼几乎都忘了。
身边的人影停在不远不近的位置 ,不靠近,也不远离。
在烟花一明一灭的照映下,出现在视野余光里,又慢慢黯淡。
但是始终在那里,让程洛不断加快的心跳有踏实的落点。
程洛放在栏杆上的双手慢慢垂下来,放到身侧。
细微的动作间,指尖似乎触碰到了另外一个微凉的指尖。
手指蓦得蜷了蜷,伴随着颤动的心悸感。
一场烟花落幕,就像时光染上绚丽的颜色,即使慢慢褪去,也因太过惊艳而令人忘不掉。
等思绪冷却下来,程洛坐在观景台落地窗边的桌子前,看着面前摆上来的精致饭菜,抬起头看向对面的裴予。
裴予看向他,深邃的眸子里似乎还残留着刚刚烟花的颜色:“晚上没有好好吃顿年夜饭吧?”
事实乍一被戳穿,程洛避开了视线,有点嘴硬:“才没有。”
“好,没有。”裴予由着他,改口道,“我一路过来,还没有吃饭,就当你陪我了。”
程洛拿起筷子,看着面前色香味俱佳的饭菜,发现大都是自己喜欢的。
比起晚上的速冻饺子确实好了很多。
“你特意过来陪我看这场烟花吗?”程洛没头没尾地蹦出这么一句,“从城州开过来,也得不少时间,没让司机帮你开吗?”
说完,程洛又自顾自改口:“也对,今天过年,哪有司机上班。”
也不是人人都像自己这样,孑然一身,随时可以去工作。
裴予抬眼望向他,没解释自己没有让司机陪同并不是因为除夕夜团队里没有值班司机。
司机替老板开车处理工作,是分内事。
不仅开车送老板,还得顺道着吃狗粮,就不是分内事了。
“我是来找你过年的。”裴予说道,“不然我也只是一个人。”
程洛将一个肉丸子送进口中,慢慢咀嚼,没追问为什么“是一个人”。
两年前的那个除夕,他可不是一个人,甚至要见的人还很多。
裴予见他吃得慢吞吞的,就像是认真品味食物的花栗鼠,眼中的情绪慢慢停下来。
绷紧了整整三年多的那根弦,好像突然在这时松了下来。
他终于可以安静地坐下来,跟程洛面对面坐着吃饭,不用将心分成好几份,挂在暗流涌动争权夺利的家族里,悬在不知何时会从背后刺向自己和所爱之人的利刃上。
裴予看向窗外,远处的夜空里,还留着些许朦胧的烟痕,昭示着刚刚有着怎样一场盛大:
“原本只是打算来这里吃年夜饭,没想到这么幸运,正好碰上烟花。”
程洛咽下口中的时候,也看向窗外。
这么幸运吗?
程洛转眼看向裴予,描摹他冷峻的眉眼,从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仿佛占据了全部。
“谢谢。”
程洛低声道。
裴予顿了顿:“谢我什么?”
程洛垂下眼:
“我是个倒霉体质的人。”
“这辈子就没几件幸运的事。”
裴予:“你……”
程洛抬眼,打断了他,目光定定地望着他:
“所以我要谢谢你。”
谢谢你费心安排这场烟花。
裴予忽地沉默下来。
裴予看着程洛,在寂静里交换了语言,许多事情心照不宣。
半晌他轻轻勾了勾唇,笑道:“为什么这么确定呢?”
程洛单薄的眼皮抬起,一贯有些厌世感的眉眼难得染上些许明亮:
“因为上次这么幸运,还是两年前。”
都跟裴予有关。
裴予的视线就像是被程洛的眉眼桎梏住,再也挪不开,半晌轻声道:“我也是。”
最后一道菜是果盘。
裴予拿起小签子,将放在最中间的一颗剥好了的荔枝叉起,伸手放在程洛盘中。
荔枝雪白鲜嫩,新鲜得仿佛可以滴出水来。
只是看着,就知道有多么沁人的甜。
裴予微微垂下眼,状似若无其事:
“其实,我也想时时刻刻……”
他凛冽的眉峰微抬,看向程洛的目光里带着冰雪融化后的柔和,补了后半句话:
“都这么幸运。”
作者有话说:
疯狂暗示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