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热带雪>第54章 烂泥

  宋隐雪临时接了一个纪录片的拍摄,远离是非之地是身处漩涡之人最好的法子,暂时用工作麻痹自己不是坏事。

  这部纪录片是由业内头部影视发行公司出品,著名导演加持,讲述了代表中国的体育健将的发展历程,已经拍了很多年,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制作了六辑,这是第七部《火炬篇》。本辑导演采访时说将从色彩表达出发,选取了冬季项目为主体,包含了冰球、冰壶、短道速滑、花样滑冰、越野滑雪、自由式滑雪、北欧两项等。

  宋隐雪只是搭着其他运动员一起拍,并不格外突出。

  其实说白了,观众好奇板凳选手和退役后选手的生活,再同现役选手的辉煌做对比,展示体育竞技的残酷与不易。这样戏剧效果也有了,收视也有保障。小宋很不幸被归为“自然淘汰”的那类,虽然他差点问鼎世界冠军,但差一口气就是败寇,没人关心第二名的是非功过。

  “26岁了啊,算是大龄选手了吧?幸好你退得是时候,还可以吃吃尾气的红利。”

  不是第一个人跟他说相似的话,尽管他对自己潜力的挖掘远没到头,可跟NBA一样,管你什么球星,只要受伤,恢复不佳,耽搁一年半载,没有好的合约,球队挑挑拣拣,心态再一崩,就随波逐流了。

  宋隐雪很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如果有机会最后一搏呢?

  教练始终鼓励他,可他还是抱着保守治疗的想法,拖了几个月不参加训练,还有那么多商业行为,大家觉得他根本静不下心,如今他别的圈子也混不好,灰溜溜回来,更遭恶劣对待。

  宋隐雪一向不太管别人的眼光,教练问他想通没有,他只点头开玩笑,说“没问题,廉颇未老,一个打俩”。而实际上他从首席花滑,降至候补队员,跟一群十多岁的小年轻一起前往俄罗斯集训。

  队里的倾轧行为还是挺明显的,血气方刚的孩子谁也瞧不上,宋隐雪的年龄实在算不上青训生,偏与他们竞争冬奥名额。他们在更衣室顶撞他,吃饭从不带他,训练也不跟他搭伙。

  宋隐雪看他们有些姿势不够巧妙,打算分享下经验,也被呛:“哟,这么厉害,咋跑这儿来指点了?我怕是学不来,您收别的高徒吧。”宋隐雪就是缺根筋也该察觉这种排斥。

  俄罗斯的新鲜水鬼贵,他会给他们买些吃的,却没人领情,早晨送来是什么样,摆到深夜还是什么样。宋隐雪只好自己练,教练不是时时刻刻在,镜头却无处不在,他在冰上站成一个孤寂的姿态。

  他想抓住手术前最后一次比赛,或许也是人生最后一场比赛的机会,可越是起早贪黑训练,就越是遭其他选手反感。谁都讨厌关系户、特殊分子,还是这么一个口碑不佳的“前辈”。跟宋隐雪一批退役的,以及差点跟他同一级的“学院派”,都告诫师弟妹不要给他好脸。仅有几个不信邪跟宋隐雪打交道,也会被说闲话,来往也少了。

  周末他们约去野湖训练的时候,有人故意捣蛋,请宋隐雪展示一下非牛奶冰面跨越障碍的滑法,宋隐雪当他们真的求教,大方表演起来。表演完了,众人虽然觉得宋隐雪挺厉害,但还是不那么服气,看他轻巧的做到,认为自己假以时日也肯定可以。

  有人提出去更中心的冰面玩,春季冰面不那么牢靠,宋隐雪不同意,但没人听他的。他们激他,说他“胆小”“金贵”“娇气”,宋隐雪不为所动,戴着耳机准备回程。但他走了一段又不放心,跟一群小孩较什么劲,又折返回去找他们。

  怕什么来什么,天气突然恶劣起来,旷野大风呼啸,灰蒙蒙的天压下来,他听到有人呼叫,迅速往前滑去。其中一个女孩冲过来拉住他的衣角带哭腔说:“你熟水性吗?”这个湖里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机器,反正水下震了一下,冰面就裂开了,好几个人掉进湖里,水好冷,没人敢下去……”

  “你赶快回岸边,打电话叫救护车,通知教练。”

  “我、我手机在他们包里……”

  “别哭,会没事的,照我说的做。”宋隐雪安抚女孩,将手机解锁递给他,就往冰面中心疾奔。

  湖中心确实裂开好几个大洞,裂痕还在往四面辐射,宋隐雪不敢贸然前行,蹲下测定了一下厚度,脱下冰刀鞋,减少压强,趴在冰面找人。

  气温在降低,能见度也随着太阳西下而渐弱,还有人陆续疯快往岸边滑,只有一名男孩守在其中一个洞口,嘴唇煞白,瘫坐在地。

  “掉进去几个?多长时间了?”宋隐雪问他。

  他的魂被叫回身体,哆哆嗦嗦回答:“三个。我不知道……”

  “叫回来几个男生,看过冰面应急手册吧?”

  “嗯嗯。”他六神无主只能听凭宋隐雪指挥。

  “我下去找人,一会儿你们搭把手。”

  宋隐雪脱下羽绒外套,丢地上就往冰里一头栽下。一秒被无限拉长,不知道过了多久,冰面上陆续回来的几个男孩都傻了,隔开一些距离趴在坑边望。

  ——哗啦。

  宋隐雪窜起来,巨大的水声搅荡着他们脆弱的神经。

  “快,快,让他拉着。”男孩们将易撕扯的布料连在一起丢向湖面。

  宋隐雪将溺水的男孩用裤子抽带绑在一起,扒在裂口处非常缓慢地踟蹰挪动,终于其他几个人也齐心发力,将人救了上来。

  宋隐雪还没喘匀气,又一头埋入水下,救上来第二个人的时候,他已经精疲力竭。

  宋隐雪瘫倒在冰面,有男孩见他不行了,自告奋勇:“我知道怎么做了,我下去。”

  虽然知道时间过去五分钟,剩下一个在水里的凶多吉少,没有经过潜水闭气训练的人不可能撑那么久,但万一有奇迹呢?

  “他被水草缠住了,带把、咳咳、冰刀下去。”宋隐雪仰躺在冰面剧烈喘气,半边身体还在水里。他刚刚拔草花了很大力气,手被喇出血,晚几秒上来估计自己命都悬。

  救护车的声音响起,宋隐雪闭上双眼,脑部缺氧让他迅速陷入昏迷。

  落水的三个人,有两个已经醒了,还有一个在ICU抢救。

  镜头中的他,白得像是一把即刻要散去的雪,病床上毫无重量感,睫毛在不安闪烁,紧蹙着眉头,似乎梦中不大安宁。

  教练在病床边坐着看宋隐雪,听医生解释:“他没有大碍,睡一晚恢复力气就好了,幸好水性不错,背两个一百多斤的大男人来回,人不可貌相啊……”

  万幸最后一个也被救活,下半夜医院病房才消停。因为这个突发事件,涉事人员都被狠狠处罚,接下来的训练日程,每个人都将被严加看管,谁都别想离队一步。

  *

  不说都是年轻人呢,经历生死一瞬,不再排斥宋隐雪,被救起来的几个,清醒后就去他房间,没话找话,实为道歉。弄得宋隐雪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应对,只好接受别人的礼物,纵容他们把房间弄得一股子烧烤味。

  “宋哥,你说你这水平,直接保送一个名额不完事吗,干嘛还要走过场?显得咱小肚鸡肠。”

  “我敬您一杯,之前呢我也是道听途说,就当了真了,对不住。您真爷们,真汉子,真牛逼!怎么说我这条命也是你救的,以后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开口,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宋隐雪被他们这架势逗笑,“听着耳熟,是不是下一句就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再见’了?”

  “不是。冒昧打听下啊,内个、也不是故意传开的哈,我就怕您不知道,先给透个底,小余前天不是拿您手机了么,就弹出一些消息,她不小心看到了,总之就是您膝盖是不是有事儿?”

  宋隐雪反应过来,应当是经纪人发来的病况报告,以及让他筛选就诊医院的备选。他差点以为要问“手机屏保要这投篮的这壁纸是谁啊”云云,咋就没人问呢,害他激动一把,都找不到人聊聊白川尧。

  “一点小毛病。”宋隐雪说。

  “影响比赛吗?”男孩问。

  “要不影响,还有你们什么事?”宋隐雪笑着说,口气却狂得不得了。

  “我靠,要是别人跟这儿吹我肯定要国骂,不过您说出来,就跟学霸说今儿又没考好一样。”

  “不过真的影响有多大?宋哥,我担心他们不会把机会给您,毕竟是最大赛事呢,虽然能力没的说,但……”

  “那不用你们操心了,拿出最好水平跟我比一场,就最瞧得起我。”宋隐雪喝完最后一罐饮料送客。

  尽管他心无旁骛训练,可只要一握着手机,就忍不住搜索白川尧的名字。白川尧只用陌生号码发过一次信息,让他别担心,再打过去就成了空号。

  宁零倒是履行诺言,认真追起他来,除了来探假,每天问候不断。宋隐雪起先还一板一眼搪塞,后来就懒得回,随他去。

  宋隐雪不孚众望,在通过激烈角逐后,拿到了唯二的其中一个名额,他还要做一系列心理测试和身体检查,各项数据无误后才能进入最终候选名单。

  在他回程前一天,收到一个清晰的照片,是合约的完整页面,白川尧的签名也没有被打码,顿时他汗毛竖起,不是被处理完毕了吗?

  他镇静下来,回复【你是谁】【你想怎样】

  那边吊足为胃口傍晚才回复【想看你变成烂泥会是什么样】

  宋隐雪快速在脑中筛选出可能得罪过的人,他想当面谈,还有斡旋的机会,社交软件留下的蛛丝马迹太多。所幸对方也想当面解决,定了日期和地点。

  飞机落地北京已天亮,他一晚上都没有合眼,破晓之际云层透出一盏盏“丁达尔效应”下的耶稣光。他想起许多年前离开朗城,有个信徒一直在旁边诵经,他疯狂的想念白川尧,哪怕白川尧不喜欢他又怎么样呢?就是被他害死了,只要他勾勾手,他也能从坟墓里爬出来去见他。

  宋隐雪知道自己没救了,看到云间漏出的光束,他只想跟白川尧分享。只要在一起,什么道德,什么法规,什么天理,都是摆设,这点麻烦还难不倒他,他心理建设完成,又是一座铜墙铁壁。

  他回到家洗漱完,来到既定地点,是郊区一间需要预约制的私人酒窖。

  宋隐雪被人领入地下工坊,四周浮动着葡萄发酵的香味,中世纪建筑风格的墙面鳞次栉比罗满了各式酒瓶。

  高跟鞋声踢踏清脆逼近,一个飒爽中性打扮的女人走过来,朝着他从上至下打量几秒,走去石桌另一头,示意宋隐雪“请坐”。

  “宋先生?我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委托人不方便露面,差我跟您聊,您不介意吧?”

  “介意。”宋隐雪毫不留情。

  “那您得失望了。敞开天窗说话,这份文件是原件,也就是从白先生公寓内被盗的物品中的其中一项。”他将文件推前,让宋隐雪确认字迹,“现在物归原主。”

  “天下没白吃的午餐吧。你的雇主有什么目的,又有什么条件?”

  “爽快。如果要拿回这份合约,就要签订另一份合约。”女人说着从皮夹拿出另一封皮文件。

  “凭什么认为我会签呢?这东西在你手里这么久,现在炒冷饭,过了时效你以为有人信?律师有一万种方式可以说是合成图,顺带告发出者诽谤。你倒不如说点实际的,多少钱,我买断了。”宋隐雪坐下漫不经心说。

  女人直直瞅他,视线不似谈判,探究和分析的因素更多,丹寇指甲在桌上有节奏地敲打。

  “谈钱多伤和气。你大概已经猜到,我们和白总是对家,不然也不用大费周章出此下策。你如果签订了,我还可以附送你几张私密高清,原图。”

  女人将照片推过去,宋隐雪只垂眸一瞥便收回目光,“确实不大光彩。”

  “我们也不愿意揭人短,既然这样,那……”

  “不,我是说你们,不光彩。偷就偷,别立牌坊,做出给了我多大好处的嘴脸。难道你觉得我会在乎几张没穿衣服的照片?有人愿意买,可以直接找我,签名的都行。”宋隐雪毫不留情说。

  宋隐雪匆匆一眼也忘不掉照片下面的日期,这几张应该是摄像头拍摄到的图,地点全是白川尧公寓的浴室、卧室、客厅,内容却是少儿不宜。

  白川尧在家装了监控。这几张照片和之前网上曝光的都有同样的笔记?为什么?他为什么这么做?

  宋隐雪有点不淡定,女人趁虚而入继续:“您要是真像说的不在意,花那么多钱做公关干嘛呢?如果没有估错,马上就要比赛了吧?这些负面新闻报导出去,影响的可是国家形象。错过再耽搁四年,就真的退咯?”

  “退就退呗,我老胳膊老腿的早比够了。你叫什么啊?聊了这么半天,都不自报家门,不太合规矩吧。你要跟我做交易,我得有知情权,不然回头又拿一样的东西再讹一遍,我找谁说理去?”

  “我叫万芳戚,芳草的芳,干戚的戚,你或许没听过我,但一定知道泰乙集团吧?”

  宋隐雪心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太乙集团?跟关叔叔什么事?

  “你是他什么人?他属意让你这么做,为什么不自己来跟我说?”

  “关董的行程我恐怕不清楚,不过这点事,不用他亲自来办。”

  宋隐雪冷静几秒,将同步无线上传的录音笔拿出来:“行了,我了解的清清楚楚了。这些东西你留着当呈堂证供吧,回见。”

  他还未起身,女人不急不忙拦住:“我肯明面上说,就不怕你玩这手。你愿意接着录随你,但这几分东西你想必会关心。”

  女人从袖口摸出一个微缩盘,链接了石桌边缘的主板,瞬间投影另外一些更隐秘的资料——跟白川尧有关的信息。

  宋隐雪站在逆光的门口,指关节捏得发白。幻灯片播放着白川尧跟其他人交集不太能见光的纸质证据,虽然没有直接影响到他,可拿捏着其他公司的死穴,藏牢了就是筹码,泄露了就是天大的丑闻。商场即战场,这些东西可以是鱼虎符,也能是催命符。

  “你以为我在意到会为他买单?”宋隐雪问。

  “当然。你会。”万芳戚说。

  “你别做出好像很了解我的样子。”

  “您要是真不在意出了这道门就好。”万芳戚拔掉微缩盘,放在桌面。

  “所以你们想诓我签什么合同?直接去找白川尧不是更简单,要是你以为我能左右他就太天真了,我跟他你看到了,就是白纸黑字写的那样。他已经好久没有跟我联系过了,估计腻烦了,借机把我踹了也可能。”

  “要是真如你说的这么断情绝义,就不会应邀前来。委托人想要的很简单,只要你承诺离开白川尧,十年内桥归桥路归路,这些东西就永无见光之日。”

  “十年?”宋隐雪简直想笑,“想搞哪出?关叔叔的公司跟白川尧不存在竞争关系吧?费劲吧啦就让我跟白川尧分开?”

  “不错,就是这样。”

  宋隐雪沉吟片刻,在酒窖五光十色的酒瓶旁走动。

  “那我告诉你,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关太以不会让你来,如果他想我怎么样,用不着这么迂回的方式。你打着他的幌子接近我,功课做的不错,但要让你失望了。”

  “哼。”万芳戚意外的笑了,“很聪明,不枉他这么器重你。我说的大部分都是真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要是愿意,你现在就走不出去了。”

  宋隐雪最恨别人威胁,但看女人长直黑发下,齐刘海遮住了半截瞳孔,折射出的寒光还是渗人,剪裁合体的黑套装像是暗夜修罗。

  “放心,我不会这么做,他会不高兴。你不用管我替谁办事,结果都是一样,你有且只有一个选项。”

  “你不是汉人吧?”宋隐雪笃定的口气说,“别惊讶,骨相也是判断物种的一个重要特征。要是没猜错,你应该很擅长骑术,还是左撇子。对么?”

  万芳戚放下简直可以当武器的Valentino 铆钉鞋起身,微微仰头收起佯装的尊重。

  “本来我不大确定,但现在差不多确定了。你不止一次想弄死我吧,在一个废旧仓库。想不到我还有跟你碰面的一天。你只出现过一次,但我听过你的声音,你拿鞭子是左手,离开的时候我听见了马蹄,还留下一个命令,让人‘做掉我’,对吧?”宋隐雪面不改色对峙。

  “我真是低估你了。”万芳戚粉底涂的太白,唇色正红,偏偏表情一点也不妩媚,显露出某种狠气,“我无时无刻不为了当年的错误决定后悔。应该看着你咽气。”

  “我们有什么过节?”宋隐雪饶了她一圈,从她桌上拿出一截雪茄嗅了嗅,“你跟他这么些年,不知道他不喜欢烂大街的百得佳士,只会抽少数几个特供,知道为什么吗?”

  万芳戚被他戳中痛处,她确实买过很多高档货博关太以的欢心,送出去的却从来不被使用。天晓得每次关太以从剪裁得体的Cesare Attolini套装的口袋掏出一个卡通烟盒时,多么违和。

  宋隐雪将手肘杵在桌上,放下雪茄说:“因为我不喜欢烟味,西南出产的132味道最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