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的父亲走到江雪的房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小雪,有两个警察来问一点话。”
说着从兜里拿出钥匙,转动江雪房间的锁眼。
江雪是被锁在屋里的!
程遇行和小萧对视一眼。
从进门他们就发现这个家处处透露出怪异。
房间里死气沉沉,天已经擦黑,屋里却不开灯。
一张黑白遗像前面供着的两根蜡烛发出幽幽的光是唯一的照明。
沙发旁边书柜里的书,程遇行撇了一眼。
书的类型很杂,几乎都是世界名著,但基本都是悲剧。
这时,江雪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看上去脸色苍白,身材瘦弱,甚至有点弱不禁风。
程遇行问:“你是江雪吗?”
江雪点头。
程遇行问:“你和何韶相处了多长时间?”
江雪的声音低低的,“一个月。”
程遇行说:“分手是谁提出来的?”
江雪:“他提出来的。”
程遇行问:“他因为什么和你说分手?”
江雪神色有点悲伤,“他没有说原因,只是发信息说我们性格不合,不适合在一起。”
说完江雪突然看着程遇行,“何韶怎么了?”
江雪的父亲轻轻咳嗽了一下。
程遇行说:“哦,何韶没事。他们酒吧涉及到一个案子,和何韶没有多大的关系。江雪,你是怎么认识何韶的?”
江雪说:“有一天我路过他工作的酒吧。
他可能是喝多了,在门口蹲着吐。
我就从包里拿了一张纸巾给他。”
程遇行问:“之后你们就经常接触?”
江雪点头,“我工作的咖啡厅就在他酒吧对面。”
程遇行问:“你在咖啡厅工作?现在还在工作吗?”
江雪看了看自己的父亲,“现在不去了,我爸爸说这份工作不适合我。”
江雪的父亲对江雪说:“你回房间吧,爸爸来回答。记得吃药。”
程遇行看着江雪的父亲将卧室门又锁上。他问江雪的父亲,“为什么不让她工作?甚至不给她上学?”
江雪的父亲叹气,“她身体不好。太危险。”
程遇行诧异,“即使是心脏病人也得有正常生活啊。
你这样把她锁在家里不和人接触,她的生命有什么意义?”
这时,在客厅的三人突然听到江雪卧室一声沉闷的“咚”声,像是人摔倒的声音。
江雪的父亲赶紧颤抖着打开锁。
江雪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程遇行快速给江雪做了急救,在一旁的小萧拨打了120。
江雪的父亲拿出药给女儿服下。
程遇行走进医生办公室,“医生,江雪的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已经没事了。”
程遇行问:“她的心脏病......”
医生打断程遇行:“谁告你她有心脏病?你是患者什么人?”
程遇行惊呆了,“您是说她没有心脏病?”
医生有点不耐烦,“你是不是患者家属?”
程遇行拿出证件,“我是警察。”
医生有点尴尬,“对不起啊警察同志。”
程遇行说:“没关系。我想问您几个问题。”
医生说:“您问。”
程遇行说:“她没有心脏病,那晕倒的原因是什么?”
医生说:“她的心脏彩超和心电图没有什么问题。
送来的时候,心跳呼吸都已经正常了。
身体的指标都正常,有点贫血,是不是贫血导致的晕厥?
我们明天再给她做个全身大检查,进一步明确一下病因。”
程遇行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走到了急诊病房门口。
程遇行看到江雪的父亲一脸慈爱的笑容,正给半躺的女儿一勺一勺喂水。
他为什么要谎称自己女儿有心脏病,把她关在家里十几年,不让她上学,不让她工作,不让她见人,甚至不给她恋爱的机会呢?
他到底有什么秘密?
程遇行猛然想到了墙上的遗照。
他让江喻白调查江雪母亲的死因,还有江雪父亲最近半个月的行程轨迹。
自己则赶到了周淮舟的心理咨询中心。
他想知道江雪的父亲这么做背后的心理动机。
周淮舟听完程遇行的描述,沉思良久,“因为我没见江雪的父亲,光凭你的描述,我有两种猜测。
第一种,就是畸形强势的父爱。江雪父亲因为怕女儿长大恋爱结婚离开自己,所以限制了女儿所有和外界的接触机会,为的就是把江雪变成一个离不开他的洋娃娃。
在心理学上的解释,江雪父亲患有一种叫代理型孟乔森综合症的心理疾病。
代理型孟乔森综合症(Munchausen Syndrome by Proxy)是指护理者故意夸大或捏造受护理者的生理、心理、行为或精神问题,甚至会用手段促成受护理者的疾病。
简单来说,就是江雪本来没病,江雪的父亲为了让自己能一直照顾江雪,所以会对外谎称江雪有病,并给江雪洗脑,让江雪也认为自己有病。为了维持江雪病怏怏的样子,他还会给江雪喂一些药物和毒物。”
程遇行听呆了,“这种病这么可怕?”
周淮舟说:“是,这种孟乔森综合症,尤其是代理型孟乔森综合症是很难治愈的。
被照顾的人越是吃药打针,住院甚至手术,每天躺床上病恹恹的生活不能自理,患有这种综合症的照顾人监护人会越兴奋越愉悦,甚至这是他人生价值的体现。
他把自己活着的希望,建立在亲人的痛苦之上。
这些罪行,都是以爱之名。”
程遇行问:“那你的第二种猜测是什么?”
周淮舟说:“江雪的父亲患有疑病症。顾名思义就是怀疑有病的病。江雪的父亲可能在长期抑郁焦虑的状态中,会持续怀疑江雪得了病。在一次次没病的验证之后,他依然觉得她有病。
疑病症这也是一种心理疾病。但是疑病症比孟乔森综合症症状要轻的多。心理治疗上也没有那么棘手。”
程遇行问:“疑心病的心理成因是什么?”
周淮舟说:“怕死。怕失去。江雪的父亲怕江雪死去,怕自己失去女儿。
越是怕,越是对江雪过分关注。
过分关注的结果就是一点小病小痛,都能让他夸大成要命的病。
整天活在提心吊胆之中。”
程遇行说:“两种心理疾病是完全不一样的。”
周淮舟说:“是的,我需要见到江雪的父亲本人,才能下论断。”
江喻白打来电话,“队长,江雪的母亲死因查清楚了。
江雪的母亲死亡时间是十二年前。
她患有一种罕见的疾病,叫儿茶酚胺多形性心室心动过速。
也算是一种高度恶性遗传的心脏病,但是心脏没有器质性的机构异常。这种患者会因为情绪的起伏导致室颤和猝死。”
程遇行问:“江雪母亲的死亡时间是十二年前,那就是江雪十三岁的时候。她小学刚毕业。”
江喻白说:“是的队长。江雪初一就辍学在家了。”
程遇行问江喻白:“江雪父亲的职业查到了吗?”
江喻白说:“他在医用器械公司工厂做甩表工。”
程遇行问:“那江雪的父亲在案发时间,有没有去过何韶度假的海边?”
江喻白说:“没有,航班信息没查到。
但是查到了江雪父亲的大额转账记录,对方正是海边的一个潜水教练。”
程遇行对江喻白说:“立刻将情况告知小萧,让他给那边的同志打电话,对潜水教练进行抓捕审讯。”
程遇行放下电话,对周淮舟说:“江雪的父亲有很大的作案嫌疑。”
周淮舟说:“是。他的心理作案动机也很明显。
代理型孟乔森综合症的患者,对可能打破自己生活平衡的人或事,会十分地仇视和愤恨。
严重的可能会除掉这种人和事,让生活回归到平静。
因为在研究中发现,代理型孟乔森综合症的反社会人格分数也相当高。”
医院的医生打来了电话,“警察同志,我们给江雪做了全身的检查,还有基因测试。
她没有遗传她母亲的心脏病,也没有心脑血管疾病。
身体可以说没有问题。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她的尿汞含量有点高,肌电图报告显示右正中浅支神经感觉减慢,传导诱发电位波幅降低。脑电慢波发作异常改变。
神经源性损害表现提示江雪可能汞中毒。”
程遇行问:“汞由哪里摄入?”
医生说:“应该是呼吸道,但不是一次摄入,每次的剂量都很小,应该是慢性的汞中毒。”
程遇行放下电话。
周淮舟说:“是不是江雪父亲的嫌疑越来越重了?
生产医疗器械的工厂如果管理有漏洞。
江雪的父亲又是甩表工,他是有机会拿到汞的。
通过呼吸道摄入......通过呼吸道摄入......
你在江雪家看到吸氧机没?”
程遇行回想,“没有见到。江雪晕倒之后,我们赶紧送江雪去医院,家里有什么异常我根本来不及细看。”
周淮舟说:“是不是能抓人了?”
程遇行说:“我去申请你参与江雪父亲的审问。这种心理问题你是专业的。”
周淮舟笑,“好吧,我就知道。
但在审讯前,你要去证实两件事。因为我需要确认江雪父亲的心理疾病,并非是疑病症,而是代理型孟乔森综合症。
一,江雪有没有频繁的就诊记录,或者她家是否有大量病历化验报告单什么的。
二、证实是不是江雪的父亲给江雪长期摄入汞,导致江雪慢性汞中毒。而且,他是通过什么方式来下毒的。”
程遇行说:“好。这也是我下一步的侦查方向。还有一点我们需要弄清楚,何韶已经和江雪分手了,他已经威胁不到江雪父亲。
可是为什么还会被灭口?”
周淮舟说:“难道,是何韶猜测到了真相?”
刑警队办公室。
预审老薛已经审过江雪父亲一轮了。
但基本没有什么收获。
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普通工人,有着强大的逻辑思维能力,很狡猾地不落入警方的语言圈套。
老薛对程遇行说:“现在让他招供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证据摆在他面前。”
程遇行说:“一分钟前,外省公安发来了潜水教练的口供。
江雪父亲通过网络和对方联系,何韶一下飞机就被潜水教练的人盯上了。”
老薛问:“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杀人方法?”
程遇行说:“因为江雪父亲在确定杀人计划前,对何韶做了充分的研究。
他喜欢潜水,去海边度假必定会去潜水。
潜水有经验的人,其实也最容易被经验麻痹。
让潜水教练下手是最稳妥,最不易暴露,最容易伪装成潜水意外的办法。因为潜水本来就有一定的意外死亡率。
他们准备了两套方案。
第一个就是换气瓶。
第二个就是让潜水教练亲自下水关掉何韶的阀门。
第一个方案30万,第二个方案风险大60万。
当潜水教练发现何韶负浮力快速下潜,而没有发现气瓶被掉包的时候,他就知道计划成功了。
他也算诚信,跟江雪的父亲说是用换气瓶的方法干掉了何韶。拿了属于他的30万。”
周淮舟说:“他们以为何韶会无声无息地死掉,被海底的鱼吃光,变成一具骷髅,一个永远没人知道的秘密。
结果老天有眼啊,正好安排我和你那天去深潜了。
你的嗅觉也真的像鲨鱼一般敏感,能闻到血和犯罪的味道。”
程遇行说:“刚刚我从江雪家搜来的证物化验结果也出来了。
江雪父亲的下毒通过的是香薰蜡烛。”
老薛惊讶地问:“香薰蜡烛?把汞放在香薰蜡烛里,然后通过高温将汞蒸汽释放出来?”
程遇行说:“是,江雪有失眠的症状。
江雪父亲以助眠香薰的方式,给江雪下毒。
江雪床头的台灯上也检出了汞离子。”
老薛愤怒地砸桌子,“这是什么禽兽?虎毒还不食子。”
审讯室。
程遇行和周淮舟坐下,江喻白做记录。
程遇行对江雪父亲说:“鉴于你预审中的态度,我有必要先给你说一下证据。看看吧。”
他将潜水教练的口供复印件、转账记录复印件、聊天记录复印件,依次排开放在了江雪父亲的面前。
程遇行用食指关节敲敲这些证据,“证据面前如果还是顽抗,你只有死路一条。”
江雪父亲低头看了看证据,笑了一下,“既然你们都查清楚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认罪书在哪?我签。等会儿......犯罪动机不对。”
江雪父亲将认罪书扔回程遇行,“犯罪动机不对,我不会签的。
我是为了我女儿惩罚一个带给她伤害的渣男。
天底下任何父亲都会这么做。”
周淮舟不动声色,“真正带给她伤害的,不是何韶。而是你。”
江雪父亲不可思议地看着周淮舟:“你在开什么玩笑?”
周淮舟面无表情地问江雪父亲,“你见过江雪笑吗?”
“什么?”江雪父亲反问。
周淮舟重复:“作为父亲,江雪的母亲过世后,你见过江雪笑吗?”
江雪父亲不语。
周淮舟从平板电脑里,划出一张照片给江雪父亲看,“这是我们在何韶的手机里找到的。”
照片中的江雪歪着头和何韶在自拍,江雪的眉眼弯弯,脸上有鲜花般明媚的笑意。
江雪甚至有酒窝。
周淮舟说:“看着这张照片,你心里不舒服吧?觉得自己女儿被人抢走了吧?
甚至想一把夺过这个平板将它摔到地上吧?
承认吧,即使这个何韶是个专一的好男人,你依然不会同意他们在一起。
所以,你的作案动机根本不是惩罚什么渣男。”
江雪父亲冷笑,“你懂什么?如果有一天她发现她爱上的人是个玩弄感情的骗子,受不了打击,她的心脏病发作了怎么办?”
周淮舟将江雪的体检报告和香薰蜡烛的汞含量化验单,拿出来放在了江雪父亲面前,“你女儿根本没有心脏病。
她的所有心悸,头晕,失眠,呼吸困难,莫名其妙晕倒等等全身的症状,都是因为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给她下毒。
江雪母亲死后你得了严重的焦虑症,你怕自己的女儿也像她的母亲一样突然离开。
你惶恐,你不安,你开始实施操控,你病态的控制欲愈来愈严重。你给江雪洗脑,她遗传了她妈妈的心脏病,不能上学,不能运动,不能交朋友,不能谈恋爱,不能工作,不能单独就医,只能呆在房间里,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江雪变成了一个病怏怏的洋娃娃。
你的目的达到了,江雪终于不会离开你了。”
江雪父亲的脸色发白,“你在胡说些什么?”
周淮舟:“在你回老家操办家人的葬礼那一段时间里,江雪偶然跑了出去,她想接触外面的世界。
她甚至找到了一份咖啡馆服务员的工作。
你回来之后大怒,但面对女儿的恳求眼泪和一再的保证,你无可奈何。
只得每天躲在咖啡馆外面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你发现了何韶。事情渐渐要失控了。
你的女儿感受到了爱,感受到了快乐。
太危险了,太危险了。她马上要醒了,马上要发现家其实是一个牢笼了。
于是你加大了剂量,让江雪在咖啡馆晕倒。
咖啡馆不敢用一个有心脏病的员工,江雪失去了工作。
她被你再一次关回了家里,穿着你给买的连衣裙,吃着你精心给做的一日三餐,看着你给她规定的洗脑读物。
吞着你给她准备好的各种“药物”。
她又变成了被你摆弄,不会反抗的木偶。
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着女儿紧闭的房间,终于放心了。”
江雪父亲的眼睛里泛着红血丝,闪出一丝疯狂的火苗,“我都是为了她好!我都是为了她好!”
周淮舟接着逼问他:“为什么何韶已经同意和江雪分手了,你依然要杀掉他?
因为何韶发现了你的秘密。
他给你打电话威胁你了。
何韶虽然不再和你女儿交往,但他是个正常人,他看出了你的不正常,他让你放过江雪,对吧?”
江雪的父亲嗓子里嘣出了一声怒吼,“他敢警告我?他有什么资格警告我?
我都是为了我的女儿,我女儿是我的一切。”
周淮舟说:“真正让你起了杀心的,是何韶发给你女儿的一个信息。
信息只有一个字,跑!”
江雪父亲的气息越来越急促,“他该死!他该死!他竟敢让我的女儿离开我。”
周淮舟面不改色,“你十几年来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女儿永远留在身边,他只不过认识了她一个月的时间,他竟然敢让她离开你?
所以,你让他闭嘴,永远地闭上了嘴。”
江雪父亲上下牙咯咯作响,“是。他为了证明她没病,带着她蹦迪喝酒。这个混蛋,他要害死我的女儿。”
程遇行看了周淮舟,周淮舟用眼神告诉他,代理型孟乔森综合症是一种精神疾病,患者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现在只能取到证词,想要治疗江雪父亲的心理疾病,非一日之功。
程遇行从平板里划出一个视频,放给江雪父亲看。
视频里是江雪对着镜头说:“爸爸求你放过我......”
江雪父亲眼里癫狂的光暗了下来,他大笑了起来,笑得满脸都是泪水。
他将身子附前,声音无比诡异,“她跑不了的。哈哈哈哈......”
程遇行立刻觉察出不对,“江喻白!快去江雪家。要快!”
江雪父亲突然手脚抽搐,面色青紫,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程遇行叫着,“快叫医生!”
江雪父亲死了,法医解剖结果是他提前喝下了□□。
家里的江雪水杯中也被江雪父亲放了□□,江喻白和医生及时赶到,给江雪进行了洗胃排毒的急救。
江雪在重症病房住了几天之后,转危为安。
江雪身体好转之后,周淮舟为她做心理治疗。
程遇行问周淮舟:“治疗是不是非常的艰难?”
周淮舟笑笑,“是。之前有人做过实验。一只鸟被关在一个有电的笼子里,它想逃跑的时候,就会被电击。
即使有一天笼子不再通电,哪怕笼子大开,它依然不敢跑。
它被电怕了。
这个笼子关了江雪十几年。
笼子不见了,可是她心里依然有一个隐形的笼子在囚禁着她。
不过,我会尽力的。”
很长时间后,江雪的治疗接近尾声,她告诉周淮舟,她准备去别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程遇行和周淮舟在机场送了江雪一束花,花里有张卡片。
他们用了一个女作家的话——
“去光荣地受伤,去勇敢地痊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