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脑科专家指着近红外脑功能成像机器的屏幕说:“这个孩子的脑部和一般人的确实不一样。
眶额叶皮层、颞叶、脑垂体有轻微的区别,主要是这个前额叶活动水平低。
说明她确实对情绪的感知不敏感。
不敏感。
这些情绪包括:喜、惊、怒、厌、悲、恐等。
前额叶负责的是人的高级认知功能,比如思维、性格、共情、情感、控制力、情绪等能力。
我发现她的前额叶受过损伤。
如果不是外力导致的损伤,我怀疑是PTSD引起的前额叶局部变薄。”
周淮舟说:“据我所知,小鸢大脑没有受过重大创伤。
我看过一个论文,前额叶的厚度和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呈负相关。”
程遇行问:“那么主任,怎么能确定是前额叶略薄是后天损伤,还是先天性的?”
主任拿起另一个片子,只是一个脑部的普通CT片,“这是两年前,小鸢和她妹妹,做腿部分离术做的术前检查。前额叶厚度基本正常。
所以前额叶的损伤变薄,是从近两年开始的。”
从脑科主任那里出来,程遇行对周淮舟说:“我问了宋玉,两个孩子出生时是罕见的腿部缠绕连体婴。
如果保全一个孩子双腿的正常功能,另一个孩子势必会失去一条腿,成为终身残疾。
宋玉左右为难,都是她的孩子,她都舍不得。
但她最后一咬牙,选择了给小鹤健全,小鸢从此无法有正常的生活。
小鸢那时只有五岁,一个五岁的孩子,是不会理解父母的痛苦的。
她只会觉得父母更爱妹妹,所以抛弃了她。
五岁的孩子,父母是世界,她会觉得世界都抛弃了她。
进手术室之前,她和妹妹是连在一起的。
醒过来之后,妹妹拥有了两条腿,而自己终身残疾。
妹妹可以去上学,交朋友,穿漂亮的裙子,蹦蹦跳跳,自己只能上残障学校。
连站起来都是奢望。
这么分析下来,小鸢是有让她妹妹死的动机的。
但我一直有疑问的,就是保安说的那句话,他清楚的看到,是一个大人的手推了孩子。”
周淮舟说:“那我们应该改天带着小鸢再来一次。
现在的技术发达了,我国也引进了近红外光谱脑功能成像系统。
近红外脑功能仪相当于准确度更高的测谎仪。
用生物学指标来进行脑功能的分析。”
程遇行喊停,“能不能说的简单一点,我们刑侦还没引进这么高端的技术。”
周淮舟说:“意思就是通过观察大脑的波形,来判断被测试者说的话是第一反应,还是经过加工伪造的。
或者是别人强迫的。
这些都是能测试出来。
你不是一直纠结于保安看到的情况,和小鸢说的不一样吗?
两个人都测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程遇行冲着周淮舟比了一个大拇指,感慨地说:“科技改变生活。
科技简化烧脑。”
几天后,周淮舟和脑科主任坐在近红外脑功能仪面前。
程遇行则拿着写满问题的纸,和小鸢在帘子的那边。
小鸢数了几个数,提问开始。
程遇行:“你几岁了?”
小鸢:“七岁。”
程遇行:“你喜欢妹妹吗?”
小鸢:“不喜欢,很讨厌。”
程遇行:“你恨妹妹拿了你的一条腿吗?你恨爸爸妈妈吗?”
小鸢:“我讨厌他们,我想把他们都埋掉。”
程遇行:“是你推了妹妹吗?”
小鸢:“是我。”
程遇行:“你妹妹坠楼后,当时现场有别的大人吗?”
小鸢:“没有。”
程遇行:“可是有人看到是一个大人推了你妹妹?”
小鸢:“那就把那个人杀掉。”
程遇行吸了一口凉气。
他继续问:“你平常有打人,摔东西的想法吗?”
小鸢不做声,她闭上嘴巴,无论程行怎么问,都拒绝回答。
周淮舟写的问题,程遇行只问了个开头,就进行不下去了。
程遇行给小鸢一个棒棒糖,递给她最喜欢的娃娃,让她躺一会,然后自己走到了帘子背面。
“她不肯说了。结果怎么样?”程遇行问周淮舟。
周淮舟说:“所有问题的脑成像都正常,只有一个问题不正常。”
“哪个问题?”
“当她回答妹妹是她推下去,那个问题的时候,她明显撒谎了。”
程遇行说:“那么保安看到的,是真的。
确实是一个大人动的手。
小鸢是替罪羊。”
周淮舟看了看显示屏,“而且,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脑核磁的杏仁核系统功能瞬间失调。
我问了主任,有特殊情绪刺激的事件,会引起杏仁核活动的强烈反应。
结合案情,这个特殊情绪刺激,是恐惧,极度的恐惧。”
程遇行知道,这个案子错了。
他必须重新启动这个案子,找出真正的凶手,哪怕他隐藏得再深。
在对幼儿园保安做脑功能成像测试的时候,一切正常。
他没有说谎。
程遇行随口问了一句保安,现在幼儿园情况怎么样。
保安愤愤地对程遇行说,自己早就被解聘了。
程遇行问:“解聘理由是什么?”
保安说:“没有理由啊。
私立幼儿园,园长就是最高的领导。她说要解雇我。
我当时挺不服,还跟她吵了一架。
虽然孩子没救过来,但我也是第一个冲出去救人的吧?
要不是我喊她,她还不知道自己孩子掉下来呢,什么人哪!”
问题来了,为什么保安没有看到有人进入幼儿园呢?
程遇行问幼儿园保安,“你是否像当时证词中说的一样,没有看到有人进了幼儿园?”
保安挠挠头,支支吾吾地说:“幼儿园放假了,一般不会有人进来的。
于是我就去保安室后面的房间,稍微眯了一会儿。”
程遇行生气地问:“当时为什么不说?!”
保安畏畏缩缩:“我当时怕丢工作。”
“那现在怎么肯说了?”
“我已经被解雇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程遇行拿出笔记本和笔,拿出录音笔:“说吧,还有什么,是你光脚的,现在能说的?”
保安一咬牙,“幼儿园的食堂,用的肉都是园长低价采购的冻肉。
警察同志,你知道冻肉是什么吧?还有,奶啊什么的,都是低价采购的过期奶。
这个幼儿园啊,一年学费三四万,家长根本不知道孩子每天吃些什么。
老师有老师的餐饭。
我们保安啊保洁,都是吃自己带的饭。”
程遇行目光冷峻:“还有什么,一次性说清楚吧。”
保安说:“老师定期会往孩子们喝水的饮水机里,放一种药片,据说是预防感冒的。
因为味道甜甜的,孩子们还挺爱喝。”
程遇行问:“教育局来了没有查出过问题吗?”
保安神秘兮兮地指指天花板:“我们园长,上头有人。”
做完保安的笔录。
程遇行感觉事情的真相,正在慢慢浮出水面。
监控!
监控是关键!
为什么监控没有拍到有人出入幼儿园?
程遇行预感到真相并不像当初调查的那样。
他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有人修改了监控!
因为程遇行问了那个保安,幼儿园的监控存储主机在哪里。
那个是修改监控视频的源头。
保安说,幼儿园监控存储主机在宋玉办公室。
宋玉说谎了!
她包庇了凶手!
把自己女儿推到了风口浪尖,把一切罪名扣到了自己女儿头上。
太不可思议了。
天底下哪个母亲,会将自己的孩子冤枉成杀人犯?
要验证自己的想法,还需要专业的人来辅助调查。
程遇行找技术科的高材生警员,分析幼儿园的视频。
技术科同事一帧一帧进行鉴别。
他指着视频说,“如果是在视频中,添加一个人,这个是可以辨别出来的。
因为添加后的人或物,与视频本来的人和物,会违反透视规律和景深原理。
但如果是删除了人或物,透视规律不明显,就不容易看出来。
我可以将视频中某一点的对比度、饱和度和周围的环境进行对比。
但是这种方法,比较原始,比较盲目,像扫地雷一样。
程哥,我试着问问我们大学老师,有没有这种软件一类的,可以自动进行画像的比对。
从而找出异常。”
程遇行说:“辛苦你了。这个案子很关键。”
两天后,这个同事给程遇行打电话,“程哥。找到了。视频中被删掉一个人。”
程遇行赶到技术科,一进门便问:“怎么能肯定是删掉了一个人呢?”
同事指着屏幕给程遇行看:“通过每一帧的比对,对比度有异常的点是不断移动的。
虽然技术达不到,但能看出是一个人。
而不是别的什么移动的东西。”
程遇行说:“能不能看出这些异常对比度的点,移动到了哪里?分别是什么时间?”
同事说:“能。这些点从幼儿园门口进来,一直到了二楼,园长办公室。
在救护车走后,这些点从园长办公室出来,移动到了幼儿园门口。
也就是,有人专门抹去了这个时间段的,这个人的身影。”
程遇行恍然大悟,宋玉办公室!
这个人在事发前去了宋玉办公室!
宋玉知道真相!
这个人和宋玉关系密切,利益相关。
审讯室。
程遇行严肃地说:“宋女士,我想我就不需要多说什么了。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再次将你请到这里。”
宋玉面色发白,咬着嘴唇不吭声。
程遇行说:“你不吭声,并不代表我不知道真相。
幼儿园的视频,被动过手脚。
我们一条街一条街地看监控,你丈夫崔明那天去过你幼儿园!
我说的对吧?”
宋玉连忙摇着头否认:“不是的,不是的。跟崔明没有关系。”
程遇行质问:“还在撒谎!
我们给小鸢又做了脑电波测试,在提到‘爸爸’两个字的时候。
小鸢的脑电波显示出了异常。
她对这两个字充满了恐惧。
心理师一直纳闷,为什么孩子经常将‘杀’挂在嘴边。
这是因为她的爸爸,经常对她说,要杀了她。我们甚至给小鸢做了反社会人格测试。
小鸢没有病,病的是你,病的是崔明。”
宋玉有点怀疑地问:“测脑子还能测出这些?”
程遇行反问:“你觉得呢?”
宋玉在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可能说错被警方拿住把柄的前提下,选择低头沉默。
程遇行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你不要以为不说话就能蒙混过关。
小鸢不是杀人犯。
我真不知道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
心理师对小鸢的心理状态做了评估,非常差!
你要是再这样下去,孩子就毁了。你知不知道?”
宋玉哭着说:“这是当时最好的办法啊。小鸢还小,即使被判定为杀人罪,也会被放出来。”
程遇行怒不可遏:“虽然不判刑,但是她会终身背负杀人的罪名。
你最坏的地方,是误导警方、暗示警方。
小鸢把小鹤推下楼梯,是出于她报复的动机。
你甚至都想到了,警方如果走访周边的居民,居民对小鸢的评价。因为小鸢性格孤僻,经常说一些可怕的话,所以她故意杀人的动机更强。
你不是坏,你是恶毒。
你给她七岁的生命强行戴上了枷锁。”
宋玉哭得更厉害了,“当时那种情况没办法啊......”
程遇行帮她说:“你们在一瞬间就做出牺牲小鸢的决定。
是因为崔明马上要竞选了,对吧?
我一直在想,有什么原因,能让你做出这样的选择。
直到我看到竞选结果。
崔明选上了,他没有受到影响。
崔明为什么要推小鹤?”
宋玉声泪俱下:“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
两年前小鸢和小鹤做手术。
这是个大手术,需要备血。我本来想,一般手术用血库里的血,不会和父母的血型进行比对。
但医院给两个孩子做了血型测验。
这一测出了问题。
那天我有事出去了一下,医生将结果告诉了崔明。
我和崔明都是O型血,孩子却是B型。
崔明气坏了,他立即做了亲子鉴定。
从那以后,崔明一看到孩子,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莫名其妙地发怒。
有时候还伸手打孩子。将孩子推进黑屋子。
还有很多次,崔明喝多了,对孩子们说要杀了她们。
我只能是忍着,不还口不还手。
是我做了错事,不能怪崔明心里扎着刺。”
程遇行质问:“你做了错事,让孩子来承担后果吗?
当时你和崔明都在现场对吧?”
宋玉点头,“在。我们发生了争吵。
崔明拿孩子撒气,他习惯性地一推搡,小鹤就栽下去了。
崔明恶狠狠地对小鸢说:‘是你推的妹妹,记住了吗?你要是乱说话,我就杀了你,还有你的妈妈。’”
程遇行深呼吸,他能想象到,小鸢坐在轮椅上,看着父母走掉的绝望。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一次被全世界抛弃。
抛弃自己的人里面,站着自己的妈妈。
她看到过宋玉被殴打的场面。
于是她咬紧了牙关,攥紧了拳头。
尽管害怕到发抖,恐惧到极致,她还是一口咬定,是自己推了妹妹。
将一切扛了起来。
程遇行愤怒地问宋玉:“小鸢她在用自己来保护你,你知道吗?”
宋玉泣不成声。
三个月后,崔明下台受审,幼儿园被封,宋玉被判包庇罪,缓期两年执行。
周淮舟雷打不动地帮小鸢做心理治疗。
案子已经结了,没人给他钱,没人知道他在坚持,他无所谓,风雨无阻地一趟一趟跑小鸢家。
程遇行有时候和周淮舟一起去。
这天,周淮舟正在给小鸢做心理辅导。
程遇行发现外面下雪了。他问小鸢,想不想出去打雪仗,堆雪人?
小鸢没说话,点了点头。
小鸢虽然坐在轮椅上,但越玩越起劲。
她手舞足蹈,不小心从轮椅上滑了下来,满身满头地都是雪,但她居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程遇行和周淮舟不约而同地一愣。
这是他们俩第一次见小鸢笑。
她感受到了快乐。
程遇行假装没看到周淮舟红了的眼眶,跟小鸢坐在地上玩起了雪。
雪越下越大。
铺天盖地的雪花所向披靡,好像是占领了这个世界的精灵。
小鸢抬头,漫天的雪花一季一季,灼灼绽放。
好像能屏蔽一切纷纷扰扰。
她任雪花落在自己的脸上。
小鸢抓起一捧雪,塞到了自己嘴里。
程遇行连忙说:“小鸢,雪不能吃,小心肚子疼。”
周淮舟拦住了程遇行。
他自己也抓起一把雪,塞到了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周淮舟问小鸢:“你的雪是什么口味的?”
小鸢舔舔嘴唇说:“是甜的。”
周淮舟说,“我的也是。”
周淮舟微笑着对小鸢说:“小鸢,记住快乐的感觉。”
小鸢天真地问:“快乐在哪里?”
周淮舟说:“快乐啊,无处不在。
但它们是调皮的小捣蛋,总是藏起来。
要靠你自己仔细地寻找。”
小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