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队出警。
一个单身女性,死在自己家的房子里。
郭芬,女,五十岁。
县级先进教师。
教研室副主任。
不大的家里,到处摆放着奖状和奖杯。
以及她教书这么多年来,和每届学生的合影。
根据现场的情况,初步死因判断,是哮喘发作导致的呼吸衰竭。
哮喘病人独居,在哮喘发作的时候,未能及时给药,死亡的案例比比皆是。
但程遇行对这个看似因为自身疾病,意外死亡的案件却心存疑虑。
首先,这个哮喘病人,死时手里拿着哮喘喷剂。
药物喷剂是可以暂时缓解症状的。
至少可以让她撑到打120求救。其次,死亡现场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技术人员对房屋进行了空气检测。
结果显示,甲醛含量是正常量的三十几倍。
这个房子是二十年的老房子,装修过后这么多年,按正常情况来看,不会残留这么高浓度的甲醛。
高浓度甲醛的来源是哪里?
第三,死者有哮喘。
平常生活应该会格外注意,保持空气流动和室内通风。
但为什么案发现场门窗紧闭?
第四,死者家客厅的空调有自动开启记录。
每天夜晚十二点以后,会自动开启两个小时。
温度是三十度。
林姐的尸检报告表明,死者郭芬确实是死于急性哮喘发作,导致的呼吸衰竭。
程遇行回想着几个疑点,问林姐:“甲醛能刺激并诱发哮喘是吧?”
林姐说:“是的,能。”
“那温度越高,甲醛释放越快对吧?”
林姐说:“是的,温度越高,释放越快。”
程遇行说:“那如果是一场凶杀案。
凶手故意给屋里放大量的甲醛。
然后将空调设置自动开启温度。
在郭芬睡着后,每天释放两小时高浓度甲醛。
久而久之,郭芬的哮喘被诱发。
如果......如果这时候,正好凶手将郭芬治哮喘的喷剂换掉。
那郭芬必死无疑!”
林姐说:“嗯,郭芬结膜充血,喉头水肿,肺水肿,且鼻咽部已经出现肿瘤病理改变,符合长期接触甲醛,导致中毒的症状。”
程遇行说:“那您的意思是,即使郭芬没有死于哮喘?也会死于鼻咽癌,对吗?”
林姐说:“是的。如果是谋杀,那么凶手一定是要让郭芬痛苦地死去的。”
程遇行有个问题,始终想不明白,凶手把这个含有高浓度甲醛的东西,藏在哪儿呢?
他一遍一遍回想,既然凶手要用空调增温的方式,加速甲醛挥发,那么一定藏在离空调近的地方。
不对!
不是近的地方!就是藏在空调里!
程遇行立马叫上江喻白,重返案发现场。
果不其然,在郭芬家空调出风口后,藏着一个已经空掉的小瓶。
经化验科检验,小瓶里曾经放过甲醛溶液。
江喻白咂舌,“好高明的杀人手法啊。
什么人能将空调做改装?一定是和郭芬关系密切的人。”
程遇行想了想,“我更觉得,能想到这个办法。
是安装空调的工作人员干的!”
他立马说:“不对,不是安装空调的人员。
也不是维修空调的人员。
因为空调只需要安装一次。
空调也不需要经常维修。郭芬有呼吸道疾病,一定是定期清洗空调滤网。
所以能定期接触空调,并将甲醛药水放置进空调的,是空调滤网的清洁人员!”
江喻白恍然大悟:“有道理!队长!
我立刻去查这个牌子的空调,定期上门来郭芬家,清洗滤网工作人员的信息。”
每个月上门清洗郭芬家滤网的,是一个叫张伟的空调售后人员。
张伟不是翰兴市人,老家在翰兴市所属的一个偏远县城。
张伟是一名先天性失语者。
中专毕业之后,经人介绍,在空调店做售后,帮客户维修清洗空调。
客户评价一直不错,没有过投诉记录。
张伟和郭芬的联系,除了定期上门,帮郭芬清洗空调空气净化器的滤芯。
还有一点,他曾经是郭芬的学生。
郭芬在二十五年前在县城小学教书。
她是张伟的班主任。
二十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张伟二十五年后,要处心积虑杀死自己的老师?
郭芬家没有提取到张伟的指纹和痕迹。
张伟做的是延期定时装置,他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郭芬死亡的时候,张伟正在空调店整理库存,六名空调店员工,空调店监控都能给张伟证明。
程遇行了解到,张伟父母早亡,有一个妹妹,是爷爷从小照顾他和妹妹。
张伟的爷爷靠捡废纸箱维持着他的学业。
妹妹在九岁的时候,因为哮喘发作死亡。
哮喘发作死亡?!
和郭芬的死因一样!
程遇行嗅到一丝线索的味道。
他决定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郭芬教过的那届学生已经天南海北,能联系到的两个,也对当年的事没有印象。
调查了一圈,程遇行一无所获。
他回到原点,重新梳理这个案情。
他想到一个问题,林姐通过检测空调里的小瓶子,推测里面装的是高浓度甲醛。
那些属于管控范围的,要备案管理的高浓度甲醛溶液,张伟是怎么弄到的?
除了生产需要,对甲醛采购备案的工厂,还有实验室,殡仪馆等地方,会有这种高浓度甲醛。
张伟由于身体原因,不能说话。
所以社交范围很小。
通过调查张伟的手机联系人。
程遇行发现一个可疑的人。
小敏,聋哑人,工作是殡仪馆的遗体美容师。
遗体美容师在工作中,很容易就能获得甲醛溶液。
也就是福尔马林,用来做尸体的保险和防腐。
审讯室。
程遇行和手语翻译老师,对面坐着张伟。
“你为什么杀害你曾经的老师,郭芬?”
张伟没有回应。
程遇行又问:“你承认杀害了郭芬吗?”
张伟低头,默不作声。
程遇行顿了顿,他说:“如果你不回应,那我们只能认为小敏是杀人凶手了。”
张伟咬着嘴唇,还是一声不吭。
程遇行问:“小敏是杀人凶手吗?
小敏是杀人凶手的话,她就要被判刑了。
她是杀人凶手吗?”
张伟终于抬起头,做了一个手势,
“不是。小敏没有杀人。”
程遇行看着他,“那谁是杀人凶手?”
张伟缓缓地指了指自己。
程遇行问:“你是杀人凶手吗?”
张伟点头。
程遇行问:“你是怎么杀掉郭芬的?”
张伟沉默了半天,做起了手语。
“我将郭芬的哮喘药换掉,让她哮喘发作死掉。”
程遇行问:“只是换掉药吗?你没有在空调上做手脚吗?”
张伟摇头否认。
程遇行遗憾地说:“很不幸,我们在郭芬家的空调出风口,找到了甲醛溶液瓶子。
还在郭芬家空气里,测到了高浓度游离甲醛。
能轻而易举拿到这种管制药品的,和你有关系的人里面,只有小敏。小敏是你的共犯对吗?”
张伟连忙摇头,并着急地做着手语,“不是,她不是共犯。
是我。杀死郭芬的是我。
是我问小敏要的甲醛溶液,她不知道我拿甲醛干什么用。
郭芬的事和小敏一点关系都没有。
都是我做的。”
程遇行问:“你为什么杀死郭芬?”
张伟脸上闪过一丝仇恨的影子,“因为她该死。”
程遇行问:“是因为你妹妹的事吗?
你妹妹的死,和你的班主任郭芬有关系是吗?”
张伟听到程遇行说“妹妹”两个字,怔了一下。
他缓慢地做着手语,“是,是郭芬,害死了我的妹妹。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是我的爷爷靠着捡废品,养活着我和妹妹。
妹妹有先天性哮喘病。
家里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我们县城没有聋哑学校,我只能和健全孩子上同一所学校。
学校后面的垃圾堆里,每天有各班扔出来的废纸。
我那时候小学五年级,下学后就去垃圾堆里,捡废纸带回家。
有一天我在垃圾堆,发现了一根还没怎么用的铅笔。
我高兴坏了。
后来,我被同学告到了班主任郭芬那里。
说我偷东西,偷了他的铅笔。
我连忙比划着解释说,我没有偷。铅笔是我在学校后门的垃圾堆里找到的。
郭芬没有调查,她直接就喊我小偷。
她用钢笔在我额头上写了“小偷”两个字。
将我绑在椅子上,让全班同学排队,每人打我两个耳光,每人朝我脸上吐口水。
我的头被打得嗡嗡直响,口水顺着我的脸滴到了地上。我拼命地喊,可是我发出的只有‘啊’‘啊’‘啊’的声音。
郭芬这样还不满意,她要开除我。
第二天放学后,我爷爷带着我妹妹,来到学校和郭芬求情。
爷爷尴尬地陪着笑,岣嵝着身子给郭芬说着好话,让郭芬网开一面,不要开除我。
而郭芬用一只手掩着鼻子,满脸嫌弃。好像爷爷身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这时躲在爷爷后面的妹妹,对着郭芬说了一句:‘我的哥哥是好人,我的哥哥不是小偷。’
郭芬冷笑着,‘老小偷带着两个小小偷,快回家去吧,小偷上学有什么用?长大还不是被枪毙?’
妹妹冲了上去,撕扯着郭芬的衣角,‘你胡说,我们不是小偷,你胡说!’郭芬气恼了,一把将妹妹推倒在地。
这时,妹妹的书包,掉在了她的脚边。
她一脚将妹妹的书包,踢进了学校池塘。
郭芬走后,妹妹哮喘发作,而药在书包里。
等我跳进池塘,终于把药打捞上来的时候,妹妹已经不行了。”
张伟无声地哭了,汹涌的泪水在他的脸上,绝望地纵横交错。
程遇行站起来,走到张伟身后,拍拍他的肩膀。
他此时觉得,无声的绝望,是最无望的绝望。
可是,他是执法者。
他的工作是弄清真相,哪怕这个真相,是用眼泪浸泡出来的真相。
哪怕这个真相是赤裸裸的、血淋淋的。
能拍一拍犯罪嫌疑人的肩膀,是他唯一能做的。
另一个审讯室。
程遇行问对面的女孩,“你叫小敏?”
小敏看了看手语老师。
手语老师将程遇行的话转达给她。
她点点头。
程遇行问:“甲醛溶液,是你提供给张伟的吗?”
小敏眼帘低垂,她点点头。
程遇行接着问:“你知道张伟拿甲醛是干什么用的吗?”
小敏眼波闪了闪,一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她安静地打着手语,“我不知道张伟拿甲醛干什么用。”
“那你为什么给他?”
“我和他是老乡。他要,我就给他了。”
程遇行知道,他们之前应该是已经通过气了。
由张伟扛下一切罪名。
程遇行问:“你当时也是郭芬的学生,对吗?”
小敏:“是。她是我的班主任。”
程遇行:“她对你怎么样?”
小敏怯怯地看着程遇行。
程遇行有点不忍。但他还是追问:“郭芬对你怎么样?”
小敏:“她对我不是很好。”
“怎么个不好?”
“我是个哑巴,能听到一点声音。我和我妈妈相依为命。
我的妈妈开着一个猪肉店。
那天是教师节,所有的同学都拿了礼物给郭老师。
我刚转学到这个学校。于是我用心做了一个贺卡,将自己舍不得用的蝴蝶节发卡,别在了贺卡上。
当我拿上讲台,双手捧给郭老师的时候。
郭老师冷笑一声,将我的贺卡撕碎扔进了垃圾桶,对其他同学说:‘如果谁还是这么寒酸的礼物,就不要拿出来了。’
我很伤心,就趴在垃圾桶上,想要捡出来我的蝴蝶节发夹。不知为什么,以后她不再叫我的名字,而是叫我......”
“叫你什么?”
“郭芬叫我小婊子。”小敏眼眶有点发红,“她说......我妈妈是个婊子。
她在全班同学面前,说我妈妈不仅卖猪肉,还卖人肉。
有一次我考试得了第一名,郭芬说我是靠作弊得来的,一个哑巴怎么可能得第一?运动会她要求每个同学交钱,要买运动服。
我因为不想让妈妈花钱,就穿上了我自己的运动服。
郭芬很生气。
她骂我丢了全班的人。
害班里丢了运动会的荣誉。
她脱掉我的衣服和裤子,让我光着站在讲台上。
她把我的鞋挂在我的脖子上,让大家以后不许叫我的名字,要叫我‘破鞋。’
有的同学问她:‘破鞋是什么意思?’
她冷笑着说:‘破鞋就是婊子。懂了吗?
长大后,她和她妈一样,都是卖肉的。’
班里同学窃窃私语,大家指着我窃笑。
郭芬在讲课,我就站在讲台上,站了一下午。
下课的时候,郭芬大声问同学们:‘老师做的对不对?’
同学们说:‘对。’
郭芬问:‘她以后叫什么?’
同学齐声说:‘破鞋!’
整个小学,我都被人喊破鞋。
我走路永远贴着墙根,头也不敢抬起来。
我听不到别人说话,但我感觉他们都在嘲笑我。有时候我在想,要不我去死吧。
我很想知道,我死后什么时候可以重生。
但我舍不得我妈妈。
我妈妈也是残疾人,她一个人撑着猪肉摊。
一个人忍受客人的刁难和辱骂。
想到这里,我就不敢死了。”小敏的鼻尖红红的,她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程遇行深呼吸,他问:“所以,你为你当年受的屈辱,和张伟串通,杀了郭芬?”
小敏听到这里,看着程遇行,她坚定地做出手语:“没有,我没有参与。”
程遇行无论再怎么问,小敏的回答都是:“没有。”
“我不知情。”
“我不知道。”
“和我没关系。”
所有的证据,包括口供,都指向张伟。
小敏被无罪释放。
张伟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
会面室。
小敏哭得惊天动地,却又寂静无声。
张伟摇摇头,笑着做了一连串动作。
程遇行问身边的手语老师,是什么意思。
手语老师说:“不要哭。
不要怕。
好好活着。
那些过往,我都帮你带走了。
勇敢抬起头,做一个平凡的人。”
手语老师说:“他们用尽一生的力气,其实只是想做一个平凡的人。”
程遇行从看守所出来,他觉得周淮舟说得对,自己需要定期找他做心理辅导。
自己探索真相,但又在探索地同时,了解到许多人的人生,许多人的过往,许多人表面的风平浪静下,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
他想不通,为什么这个世界,一面鼓励着那些残疾人要有希望,要活下去。
告诉他们,你和正常人健全人是一样的。
是不会被欺负被侮辱的。
一面又给予他们无尽的绝望。
他陷入了矛盾。
法和情的矛盾。
他的内心好像在下一场滂沱大雨。
心理疏导在周淮舟家。
末了,周淮舟对程遇行说:“你可以怀疑人性。
但不要怀疑法律。
法律有权打破平静。
有权打破你的内心秩序。
因为法律,铁索一般的法律。
虽然不能使人人平等,但是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你把生死权交给人心,不如把它交给法律。
因为人心更加深不可测。”
程遇行笑,“听你这么一说,我真是觉得好多了。
那我现在能做的,就是认命喽?”
周淮舟说:“是的。认命。
你要保护的人太多。
你永远要在需要你保护的人之后才能绝望。
你担心什么,什么就会控制你。
你必须清醒,疼痛是保持清醒的方式。
人不必非得轻松地活着,也能快乐。对吧?
要打几盘游戏吗?”
程遇行老老实实说:“我不会。”
周淮舟啧啧,“连游戏都不会?我教你。”
周淮舟打开电视屏幕,他喊着:“欢迎来到现实世界,它糟糕透了,但你会爱上它。”
程遇行拿着手柄,不知从哪下手,他说:“你可闭嘴吧,现实世界可比游戏世界好多了。”
周淮舟说:“在游戏世界里,你的人生,就是一道道关卡。
没有感情,你只需要倾注毅力,花费时间,升级打怪。
游戏剧情和出场人物,都是系统早给你设置好的。等到GAME OVER选择再来一次。
如此往复。”
程遇行说:“这么说,我感觉有血有肉,有痛苦有快乐的现实生活还是不错的。”
周淮舟在游戏里驰骋,对程遇行说:“行了。
生活继续着吧。
别纠结。纠结是正常的。
没有痛苦,人类只有卑微的幸福。
不是我说的啊,是尼采说的。
哎哎哎,往左往左,程遇行你大爷,往左。
你这个猪队友!”
程遇行敷衍的回答他:“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