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剧组安排的住处贫富差异没有那么大, 都是刚修没多久的小洋房,只是各自位置不同。
黎微和水萦鱼当然选的是修在较平坦地段的那栋,正好又与每天集合的地点离得最近,可以最大程度避免水萦鱼劳累。
房子照例还是由黎微收拾, 不过与上期不同, 上期房子的主人搬出房子腾出空位, 这期房子的主人却要和他们同吃同住。
水萦鱼两人挑选的房子主人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带着个八/九岁样子的小孩, 应该是他的孙子。
小男孩最初站在门口小山坡上,见两人走过来也没反应,只梗着脖子直勾勾地望着她俩, 眼里的神色复杂冰冷。
水萦鱼由黎微牵着走过他,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黎微注意到她的动作。
“没事。”水萦鱼转回来, “小朋友可爱。”
走到门口,等候多时的老人热情地前来迎接, 普通的庄稼人形象,为这一天特意穿上了鲜艳的新衣, 却局促地显出几分滑稽,像一只呆立在天鹅群众的大白鹅。
黎微不乐意和旁人说话, 身边的工作人员也很少在录制途中说话,于是这与人寒暄的重任便很自然的落在了今日状态较好的水萦鱼身上。
她唤老人为老人家,温和谦逊地扶着老人往屋里走。
屋子里开了灯,这放平常是不会开灯的, 是她们要来才特意打开所有的灯,照亮其内贫寒的光景。
老人乐呵呵笑着, 脸上褶子堆在一起,像沙漠中被风吹皱的沙面, 嶙峋崎岖,现出岁月的痕迹。
他说这房子也是当年儿子儿媳在的时候修的,那时候日子过得好,房子也修的敞亮漂亮。
可惜正在装修的途中,儿子帮忙安装空调外机时从二楼摔了下来,他当时就在边上站着锄小花园里的地,那瞬间还在心里庆幸,还好是二楼,没事的,没事的。
他这么想着,眼睁睁见儿子落下来后脑勺砸在立着的锄头尖上,血立马迸溅开来,仿佛刚开的泉眼,汩汩往外不停地淌。
他的小孙子站在父亲旁边,愣愣地看着,手上还抱着锄头把,奋力地将父亲与几乎镶合的锄尖分开,血溅到他脸上,他意识到是他害死了父亲。
锄头是他抱着在玩,父亲落在他跟前,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这是他的错。
母亲将这责任归到他身上,终日了无休止地责骂。
缺失家庭主要劳动力,新房的装修逐渐搁置,生活上也入不敷出,母亲很快改嫁,留下爷孙二人。
一个普通的悲剧,世上千篇一律都是这样的开头与结尾。
整栋房子都没安装空调,暖气也没有,阴森森的凉往骨子里渗,水萦鱼进来没站多久手脚就开始发冷,脸色也惨白得吓人。
黎微拉着她就要往外走,说是去找节目组换个房间。
水萦鱼被她牵着走出门,路过依旧站在门口的小男孩。
豆芽菜大小的小孩,像只木偶一样呆愣地靠着门柱,仰着脑袋望着天,天上是刺眼的阳光,他因此被刺得眯起眼,却不愿意挪开目光。
水萦鱼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停下了脚步,也拉着黎微不让她再往外走。
黎微疑惑地回头。
“就住在这里。”水萦鱼说,“不换了。”
黎微有些不愿意,水萦鱼便软下态度劝道:“三天而已,黎微,我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黎微小声道:“鱼鱼,乡下晚上冷,没空调你会生病的。”
水萦鱼软软地靠在她身上向她撒了个娇,“但是还有你呀,小黎微。”
她勾唇浅笑道:“我们一起睡,你抱着我睡,不就不冷了吗。”
黎微脸通红,却还是绷着脸色不愿意松口。
“黎微。”水萦鱼凑到她耳边,用只有她能够听到的声音轻声问道,“你是不是不行了呀?”
特别天真特别单纯的询问,语调娇软,听着都能让人下意识腰酸。
黎微点点头,“我不行了。”
对话进行到这一步,跟在两人身后的两位摄影师都有些不敢再录,两人迷茫地相互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寂寞苦涩。
“不行也得行。小黎微,世间就是如此险恶的。”
水萦鱼不再与黎微多说,撒开她的手抬脚便往里迈,迈过矮矮的门槛,与和蔼相迎的老人打招呼,说两人就在这里住下了,一间房间就好,她们是一家人。
节目开始录制到这里,她便完全不再隐瞒两人的关系,完全将她们腻歪的相处方式大方地展现在镜头面前,没有一点夸张,但也毫不收敛。
这样一来,即使不明确指出两人的关系,但大家也都差不多能够确认。
毕竟就算炒cp,也不可能一边只要一间房,一边神色自若地说我们是一家的。
就像面对大众揽着自己的伴侣公然前往酒店前台开房一般,暧昧亲密的关系呼之欲出。
黎微快步走进来乖顺地站在水萦鱼身边,就像一条忠心耿耿的护卫犬。
水萦鱼拿了老人递来的门钥匙便往楼上走。
“黎微,我累了,你去帮着做事,我上楼睡一会儿。”
怀孕以后一到晴朗的下午她就困得快要睁不开眼睛,即使正在录制节目也提不起精神。
黎微赶紧跟着她上楼,先帮她整理床铺,再把行李都搬上来收整好。
房间里没有监控,两人可以进行一些私密的对话。
水萦鱼窝在床上皱着眉,黎微关切道:“肚子不舒服吗?”
水萦鱼摇了摇头,“腰酸。”
“怎么腰酸了?”黎微凑上来伸出手为她打着圈揉腰,手法相当娴熟。
“坐这么久的车,黎微,我想吐。”
水萦鱼难受地往边上倒,黎微赶紧将她扶住,又手忙脚乱地拨来垃圾桶放到跟前。
可惜水萦鱼对着垃圾桶干呕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脸色又青又白,憔悴得吓人。
正在黎微担忧之时,外面响起敲门声,水萦鱼推她让她去开门,自己逃避地躲进被子里,防止被外人瞧见自己现在这副不太好看的模样。
跛脚的老人站在门口朝她笑,怀里抱着几个暖水袋,红红绿绿的配色,就只是乡下最普通的那种,看数量应该把家里所有的暖水袋都拿了出来。
老人没多说,只笑着把暖水袋全塞进黎微手里,刚灌的热水。
这时候其实不应该笑,但老人一直在笑,于是黎微也就跟着笑了笑,生涩地道了声谢。
她以前很少站在这种角度接受陌生长辈的善意,曾经她也在这样的阶层摸爬滚打过,大家妒忌她的样貌,嫌恶她的身世,将她视作小孩中最肮脏桀骜的那一类,就像是街头无所事事整日乱晃的混混。
她以前很少得到陌生长辈的好脸色,乍然撞上如此情景,一时间觉得新奇,又有些隐约的受宠若惊。
像是这一切都是水萦鱼为她带来的,这所有幸福的一切都基于水萦鱼本身的存在而存在。
她这么想着,心中难掩的情绪不免表现在脸上。
水萦鱼见她抱着堆花花绿绿的热水袋,脸上表情像是要哭了似的,既觉得好笑,又有点心疼。
“黎微,你干嘛这副表情。”
黎微闷闷地“嗯”了一声,埋着脑袋在她床边坐下,像真是要哭了一样。
“黎微,你怎么回事,明明是我怀孕,怎么你这段时间比我还矫情。”
水萦鱼把她拉进被窝里,四肢缠上来将她抱住,“小黎微,你怎么比孕妇还多愁善感?嗯?”
黎微听着自己耳边那声又低又沉又气息绵绵的“嗯”,脑袋嗡地一下宕了机,只呆呆僵着身体,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哭也忘了哭,只觉得这时候的鱼鱼真是美到了极致,没人再能比现在的她还要美丽动人。
“信息素。”水萦鱼用命令的口吻向她说道,实际却还是带了点安慰的意思,“别急着哭了黎微,放点信息素。”
她快要难受死了,又累又困,头疼还想吐,闭上眼睛都能感觉到眼球突突地在眼眶里乱跳,浑身每一个部位都躁乱不堪,亟需alpha的信息素抚慰。
永久标记她的alpha信息素冷冽清高,明明是山间晨雾一样凌人的松香味,面对她却只表现出了过分的乖巧。
“还要,多一点。黎微,多一点。”
水萦鱼似乎被这信息素诱导得有些情迷意乱了,什么都不管,只顾缠着她讨要抚慰,还仰着头凑过来想要一个吻。
黎微不敢再多动作,万一惹得人强要白日寻欢作乐,这还录着节目,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鱼鱼,不能再多了。”她说,“多了受不住的。”
水萦鱼软声哼哼道:“受得住,黎微,我受得住的,还要多一点。”
黎微咬紧牙关打死不往后退一步。
纠缠了一会儿之后,她好声好气好不容易把人哄睡着,刚准备起身继续收拾,照水萦鱼吩咐的,帮这户人家做点事,结果门再次被敲响。
比上次小心忐忑的轻微敲门声,这次虽说同样忐忑,敲两下顿一下地,但力道听起来却远比上次要重许多。
黎微害怕好不容易睡着的水萦鱼被这声音吵醒,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踩地上三步作两步地跑到门口,冷着一张脸拉开门。
刚赶到的主持人被她的冷意吓得脸上微笑僵硬,慌忙措辞却一下忘了该说什么。
“那个,您——”黎微瞪了他一眼,他竟然意外地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急忙压低声音,“您和水影后,我们来看看您与水影后房间收拾得怎么样了。”
黎微皱眉道:“她在睡觉,不方便。”
“啊。”主持人茫然地瞧瞧左右两边分别站着的摄影师,“不是马上就有午饭活动,大家都要参加的呀。”
“她不参加。”黎微用不容分辩的语气说道。
“啊。”主持人又去瞧两边站着的摄影师,两个摄影师齐齐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那您去吗?”他硬着头皮问道。
他问完还补充了句:“如果您也不去的话,是拿不到晚饭的食材的。”
说完这话他立马就有些后悔了,这种威胁的话说给站在自己面前的alpha听,未免是有些嫌弃自己的仕途太过宽敞。
黎微想到水萦鱼来之间叮嘱自己一定要表现得平易近人些,别老木着张能把人冷死的脸。
她对着主持人尽力和蔼地笑了笑,非常僵硬的一个笑,就像是临时画在脸上的面具,请来的画画师傅还是价位最低的那一档。
主持人分明记得她以前对着水萦鱼可不是这么笑的。
但他也不敢说,更不敢多问,只低眉顺眼等着,听到对方说的那冷冷淡淡的一个字。
“去。”
黎微说完才发觉自己只这么说一个字可能会显得有些凶,于是又补充了句:“等一下就去。”
主持人如蒙大赦,连声道:“好好好,您先忙您先忙,我们都在楼下等您,您不用急,不用着急。”
黎微见惯了身边这样谄媚的人,对他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然后关上门,收拾安顿好之后出门与剧组来的人一起前往下一个任务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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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萦鱼再次作为例外,缺席下一个活动,并且一觉香甜地睡到了下午。
她是被开门声吵醒的,轻手轻脚的动作,最开始她以为是黎微,后来听脚步声察觉出异样。
她从被子里抬起头,与走到床边的omega对上目光。
那omega有些心虚地往后退了退,又急忙别开了眼。
水萦鱼定定望着她。
“江进。”
江进是先于水萦鱼拿到三金影后的omega,第一位三金影后,曾经也是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
后来与慕念在一起过一段时间,三十多岁的江进保养得不错,成熟知性,温和儒雅。
她站在水萦鱼面前,穿一件修身的浅灰色毛衣,自上往下和蔼地望着她,就像是妈妈那一辈的长辈。
“小鱼。”
她用的是与慕念一样的称呼。
水萦鱼撑着腰坐起来,随意地点点头,“因为我妈,上这个综艺都不忘来找我,对不对?”
一口气说这么长一串话,她有些缓不过来气,喘息调整呼吸,脸色微微发白。
江进脸上露出几分担忧,“小鱼身体没事吧?”
“小鱼不该上这次综艺,怀孕就该好好在家休息。”
和善的神色仿佛原本就总是这样的一般。
但他们以前都不是这样的。
曾经的江进对她足够冷漠,由她妈搂着穿过她小时候练琴的房间。
江进娇声问慕念是谁在弹琴,弹得真难听。
这就是年幼的水萦鱼关于二十几岁的江进的主要记忆。
水萦鱼嘲讽地轻笑道:“我不上这次综艺,怎么能给你找到我的机会?”
江进张了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水萦鱼却不给她机会继续说。
“嗯,我怀孕了,我妈告诉你,让你来找我,找我干什么?”
江进见她似乎并不乐意接受自己的关心,却又感觉这么快就切入主题实在有些不合适,于是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关心。
“你妈妈让我来看看你,小鱼身体从小不好,当年我和你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样,小孩子的病很难养的。”
如果包情人也能叫做在一起的话,她这句话倒没有任何逻辑上的错误,只是感情上的漏洞太多,听得水萦鱼忍不住轻笑出声。
“劳您费心。”
“你妈妈也很担心你。”
水萦鱼直言不讳:“她想回国了。让你来找我?”
江进默了默,咬住下唇摇摇头,“小鱼,我现在联系不上你妈妈。”
“我很担心她。”
“也很想她。”
这话说得一片情深,水萦鱼抬眼去看她脸上的神情,omega眉眼低垂,似乎正如诗画中最害相思的美人。
面对这样的情谊,水萦鱼隐约觉得恶心。
“我妈她这么多年,花花绿绿的心思从没收过。”
她试图劝退对方,“你确定要这么为她着想?”
江进还是咬着下唇,有些害羞地点点头,“我只爱过她一个人。”
“爱不能永久。”水萦鱼说。
她这么说就像是抛出辩题,只等着江进说一些她想要的反驳。
江进却点头附和道:“爱不能永久。”
“我与你妈妈的关系,说白了只是单方面的需求。”
“曾经或许是两厢情愿的,她需要我的作为影后风光时带来的一些名声、财富,而我需要她的一些——我需要她这个人本身。”
水萦鱼静静地看着她,对她这番话的回应是一句浅淡的“慕念现在在国外,听不到你此时的告白。”
江进无所谓地笑笑,依旧站在床边,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算陌生,却也说不上亲密。
“这些是说给你听的,小鱼。”
水萦鱼知道,但她不愿意往下去细想。
她不愿承认这句话带出的一下深埋在现实映射中的事实。
她对黎微的爱,是永远无法遏制的需求。
“我知道小鱼与别的小朋友不一样。”江进笑道,“从那年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
“我跟着慕念第一次到你们家里来,漂亮的大房子,漂亮的小孩。”
“你当时看起来特别小,却又不像单纯的普通小孩。”
她回忆往事时,似乎牵连着想到了许多甜蜜旧事,明明说的都不是那些值得微笑的事情,脸上却禁不住露出深深甜蜜的微笑。
“你妈妈和我说那是她的孩子。”
“你不像你妈妈。”
不是所有小孩都必须像自己的父母。
江进透过琴房未合拢的门缝看到里面独自弹琴的女孩,细碎的淡金色阳光落在她与她跟前的钢琴上,穿透空气中散布的细小微尘,犹如上界高雅的神。
稚嫩而又神圣的神,金色的光映出冰白的寒冷。
慕念向她介绍,那是她的女儿,很乖,很优秀,但还不够。
江进依稀记得对方当时用的是骄傲的语调,不算特别明显,姑且能够说做骄傲。
“慕念其实很爱小鱼的。”
牵强无力的一句解释。
水萦鱼懒懒靠在床边,似乎还有些与她交谈的兴致。
这时候楼梯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规整有力,听起来比平时多了几分慌忙。
水萦鱼忍不住翘起嘴角,绕过挡在跟前的江进看到很快出现门口的熟悉身影。
“黎微。”她笑着唤道。
黎微急切地打量她的状况,却仍然乖乖站在门口听候她的指令。
“你先在楼下等一会儿。”水萦鱼看了江进一眼,“我和江阿姨谈一点事情。”
黎微不放心,闻言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只安安静静地望着她,借此表达自己的意愿。
“没关系的黎微。”水萦鱼宽慰道,“江阿姨和我以前就认识。”
她哄小孩一样轻声道:“下楼去吧,没关系的。”
黎微顺从地替两人关上门,然后下楼等待,规整的步伐顺着楼梯往下,最后消失在某一处。
“她很爱你。”江进脸上露出一个与刚才不太一般的微笑。
水萦鱼很少见到这样的笑,仿佛长辈对着已经长大的后辈,看到对方幸福的生活而展露出的欣慰微笑。
“爱不能永久。”水萦鱼回道。
江进笃定道:“她也需要你。”
“她需要我吗。”
水萦鱼有些茫然,但眼底依旧冷静,如同沉稳的古井,不为风吹草动泛起涟漪。
“你们的爱情是完美的。”江进没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对她们之间的关系下定义,“很完美,非常完美的爱情。”
“小鱼,你们未来一定会幸福的。”
江进是第一个祝福她们的长辈。
水浅只让水萦鱼保证自己开心,慕念只顾着自己的利益,反倒是从小没见过几面的江进,给出了迄今为止的第一份祝福。
水萦鱼神色稍缓,轻声回了句:“谢谢。”
“但是慕念的事情——”
“没事。”江进又笑道,“忽然觉得慕念和我的事情也没有这么重要了。”
她说:“看到小鱼找到了幸福,突然就感觉没这么重要了。”
她在水萦鱼床边坐下,伸手握住水萦鱼的手,暖和干燥的手掌,一如水萦鱼对长辈爱抚的幻想。
“你们一定会幸福的。”
这句祝福里似乎掺杂了一些别的期望,带着某些无法得到的不甘。
江进与慕念的爱情无疾而终于许多许多年前。
自那以后慕念开始荒淫无度的生活,江进再没有过恋爱经历,甚至连绯闻也没有传出分毫。
江进又说了几句长辈对晚辈的叮嘱,而后起身道别离开。
水萦鱼低头望着摊开的手掌,细细密密的掌纹看不出未来的方向。
江进走到门口,拉开门,听到身后一声轻轻的低唤。
“江阿姨。”
江进转过身,猝然对上水萦鱼冷静的目光。
冷静理智,仿佛真理的宣言代表。
“慕念也需要你。”
江进安静地垂了垂眸,“她现在不需要我了。”
“现在也需要。”水萦鱼说,“她需要你。”
曾经的慕念愿意向她展现出绝对真实的自己,乖戾极端,并不如旁人眼中的那般完美。
而现在的她们形同路人。
“已经不重要了。”江进轻声道,听起来有几分失落,“她在国外也能生活得很好。”
水萦鱼没再说什么,两人就此分别。
江进刚下去没几分钟,黎微就噔噔噔地跑了上来,水萦鱼听到她在门口站定,小心翼翼地调整平稳呼吸,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鱼鱼,我可以进来了吗?”
水萦鱼清了清嗓子,压下涌到嗓子眼的轻笑,低低地应了个“进。”
门缓缓打开,探进来一个左右张望的脑袋。
水萦鱼终于没忍住笑出声,“黎微你干嘛。”
黎微钻进来有些紧张地理了理衣服。
“没,没什么。”她关切问道,“鱼鱼没事吧?”
水萦鱼招招手将人唤过来,“我能有什么事。”
“累不累?”她顺手拍拍alpha的脑袋,安抚委屈大狗狗一样。
黎微连忙摇头,“跟着去赶了个集,买了点菜中午熬粥喝。”
“现在还难受吗?有没有好一点?”
黎微见她心情似乎不错,身体或许暂时没什么不适。
“还好。”水萦鱼懒懒地往她怀里靠,“就是有点想你。”
黎微红了红脸,倒显出了几分纯情。
“我,我现在就在这里了。”她慌忙措辞,“鱼鱼,鱼鱼不用想我。”
又笨又呆一只大狗狗,水萦鱼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
“小黎微,你好傻啊。”
众所周知,傻这个词,在情侣之间是最最宠溺,最最甜蜜的赞扬。
被搂着的人分明是水萦鱼,搂着人的分明是黎微,然而两人却像是反过来了一样,黎微满脸乖顺,水萦鱼挑起她的下巴,凑上去主动给出一个浅浅的吻。
“黎微。”她在换气间隙轻唤。
黎微晕乎乎地“嗯”了一声。
“你爱我吗。”
她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依旧停留在需要不停相互询问相互确认是否相爱的阶段,就像刚认识刚在一起不久的小情侣。
仿佛正在这个阶段,却又不完全如此。
黎微抿出一个乖巧的微笑,水萦鱼便推出往后许多年许多年几乎永永远远都不会改变的答案。
她们的爱意将在岁月的打磨之下愈发深沉,如同落入泥土中汲取营养等待绽放的种子。
黎微长长地望着她,深情又顺从,而后俯身再次唇齿靠近。
由黎微主动的第一个吻。
“爱。”黎微说,“黎微很爱鱼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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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饭是黎微熬的粥,别的组中午吃的都挺丰盛,只有她俩这边喝寡淡的菜粥。
按照规则,房主一家人也得一起吃饭,于是一张长长的木桌坐了四个人。
四人安安静静地吃自己的饭,水萦鱼胃口不太好,即使是黎微亲手熬的粥,也只扒拉了两下,没什么兴趣。
老人见她这样,似乎想问点什么,水萦鱼恹恹地捧着碗对着碗里的粥发愁,于是只有黎微解释。
“她没胃口。”
老人闻言站起来往厨房里走,没一会儿端出一小盘红色的方块状物体。
自家做的腐乳,具有腐乳都具备的特殊气味,刚端出来水萦鱼闻到味立马站起来捂着嘴往外跑。
老人局促地站在原地,小男孩对周围发生的事情没做出任何反应,只直勾勾地望着那一盘腐乳,趁老人不注意一筷子夹自己碗里,就着菜粥哼哧哼哧吃得香甜。
黎微追出去前往身后忘一眼。
老人局促窘迫地站在头顶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阴影的随意分布使他看起来无措又落寞。
捧着碗埋头吃饭的小男孩眼里蓄满泪水,但此时并没有哭泣的理由。
他们冷漠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由自我的情绪束缚着,深深困在过往经历带来的自责之中。
水萦鱼蹲在门口的草丛边上干呕,一只手扶着树保持身体的平衡,另一只手护着肚子。
摄影师听到动静也追出来像拍摄,作为意外变故方便之后剪素材。
黎微追着跑出来将两人赶走,放轻动作小心翼翼地走到水萦鱼边上。
她一开始没敢说话,等水萦鱼好受了一些才伸手抚着对方后背顺顺气。
“没事。”水萦鱼皱着眉忍耐胸口的恶心,宽慰地握住黎微的手。
黎微又露出那副担心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水萦鱼脸色很难看,难看得让人感觉马上就要死过去了。
“鱼鱼。”黎微为难地开口,“她没有那么乖。”
“她”指的当然是这一切不适的始作俑者。
水萦鱼无所谓地迈步往回走,“我觉得她很乖。”
“这种事情,我觉得就好了。我喜欢她就行,也没那么需要你的喜欢。”
黎微只是害怕失去水萦鱼,这种恐惧几乎到了能够抛弃一切的程度。
用褒义的话形容这叫深情,其实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自私。
她不想要这个小孩,以前也旁敲侧击尝试着问过许多次,水萦鱼态度坚决,怎么也不愿意松口,甚至还会对她发火。
水萦鱼平时冷冰冰的,但其实日常不怎么发火,温温润润的像块先冷后暖的青玉。
黎微追到她身边,想说一些解释的话,却又忍不住劝道:“我只是觉得,觉得或许她没有这么合适。”
“为什么?”水萦鱼停下来,转过头冷冰冰地望着她,声音里满含愠怒,实实在在生了气。
黎微咽了咽唾沫,谨慎措辞道:“医生说,如果胎儿带来的妊娠反应太过严重。”
她抬眼去看水萦鱼的表情,暂时没有进一步的变化。
“如果很难承受的话,说明这个孩子并不适合——”
“并不适合什么?”水萦鱼冷声道,“不适合被生下来,不适合被赋予生命?”
黎微听她语调冰凉,下意识摇头否认。
“你是不是也觉得她是个劣质胚胎?”她说,“就像每一个医生对我说的,胎儿发育滞后,虽然暂且没有任何问题,但看我的妊娠反应,这是个劣质胚胎。”
“黎微,你也这么觉得,是不是?”
黎微摇头,“没有。”
她担心水萦鱼的身体情况,问过许多医生,医生们大多给出这样的结论,建议打掉孩子休养身体。
就像水萦鱼说的那样,医生们说这是个劣质胚胎,即使目前没有发现缺陷,但将来必定是比不上正常小孩的。
大概是因为看出了黎微的态度,所以他们也乐意附和着说这种对于劣质胚胎来说算是丧气话的定论。
黎微也是这么认为的,她不喜欢这个小孩,即使这是她们共同赋予的第一个新生命,曾经与她有过某种算得上幸福的共鸣。
但这些对于黎微来说,都比不上此刻站在面前的水萦鱼。
她看起来那么脆弱,仿佛轻轻一点触碰就会碎掉一样,依靠着门柱站在她面前,因为薄怒胸口起伏稍微加剧,红着眼眶却不乐意接受旁人的怜悯。
水萦鱼直直地望着她,清清冷冷的一双眸中氤氲着水汽,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两滴晶莹漂亮如同珍珠般的眼泪。
美人落泪大多都是惹人怜惜的。
可她终究没有落泪,大概因为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接受黎微的怜惜。
她忽然笑起来。
黎微心头一滞,因为紧张,因为恐惧,也因为对方那柔柔美美的轻笑。
满含绝望,又满含另样的期待。
就像是废土中萌芽的小花,深深扎根于绝望的土地,招来旁人充满期待的呵护。
“黎微,你知道吗,以前我小时候,在我还是个胚胎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
她笑得弯起眼睛,仿佛此时讲的是什么轻快的笑话。
“我妈,慕念,她不乐意听别的对我说的那些不看好,就像你们现在一样,说宝宝是比不上普通小孩的劣质胚胎。”
“那时候她很爱水浅,她生下了我,即使爱到那时候已经变了。”
“但总有一些东西不会改变。”
就像自古更迭的朝代,自虞唐夏商起,一直到现在,过往的辉煌或是别的什么全都消散在历史云烟中,但他们总留了点无法磨灭的痕迹。
不仅仅是绝望。
“我也不知道自己说这些话到底有什么意义。”水萦鱼说,“但我和慕念一样,也不愿意听从旁人消极的建议。”
“黎微,难受的人不是你,未来或许会因此丢掉性命的人也不是你,你在害怕什么?”
她这么问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黎微往前迈近一步,沉默地环抱住眼前的omega。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水萦鱼却在被她抱住的同时感受到了深深的依恋与无助。
还有许多许多,多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恐惧。
她想到不久前江进的那一番话。
黎微需要她,等同于爱、等同于生命的一种特别的需求。
她不应该用对正常人的要求来衡量黎微的表现。
黎微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小心谨慎的呼吸扑在脖颈的皮肤之上,
“黎微。”她放轻声音询问地唤道。
黎微小声地“嗯”了一声。
“别怕,好吗。”
“嗯。”
“我不会死的。”她说,“我会一直陪着你。”
“如果你需要我的话。”
黎微立马小声地说:“我需要你。”
委委屈屈的语调,好像这会儿水萦鱼才是alpha,而她只是一个柔弱娇软的omega。
“那就这样了。”水萦鱼拍拍她的背,“我们回去吃饭,好吗。”
黎微小声地“嗯”了一声,但没立刻动作。
“黎微。”水萦鱼用无奈的语气唤道,“我饿了。”
黎微慢吞吞地将她放开,委委屈屈地低着脑袋。
“要牵手吗。”水萦鱼哄小孩一样问她。
她点点头,伸手被水萦鱼牵住。
两人走到一半,刚要迈进门槛,水萦鱼忽然停下来,于是黎微也跟着停下来。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没缘由地笑起来,扭头与黎微对视,“我们真是两个怪物。”
“怪物”这个词明明是贬义的,原本由肖飒说出来也是贬义的用法,现在到了水萦鱼这里却变成了情话一般的自我描述。
坐在饭桌前的小男孩听到这个字眼,几乎在同时转过头来盯着说出这话的水萦鱼。
水萦鱼对此同样有所察觉,分出神用余光看到对方。
穿着褪色童装的瘦小男孩,一双木楞的眼里潜藏着璞玉一般蒙尘的光,平白让人想到电视剧里常演的枭雄,征战沙场杀人无数,年幼的枭雄或许就是这样。
冰冷无情的未来蕴含在弱小普通的身躯里。
水萦鱼面不改色地挪开目光,神色自若地拉着黎微进门。
刚才还没来得及端上桌的腐乳被小男孩夹去只剩了个空盘,水萦鱼微笑着同老伯道了几句抱歉,说得老人再次手足无措地连忙摆手。
表面和谐的一顿晚餐,众人各自怀有各自的想法,却都一致保持着缄默。
唯一乐呵呵毫无想法的人大概只有饭后与黎微抢着洗碗的老伯。
“张叔,您让她洗。”水萦鱼在一旁劝道,“一点小事。”
老伯拘谨又讨好地笑笑,依着她的指示把碗筷放下。
两人现在已经完全不在意摄影机都记录了些什么下来,关于她们关系的踪影,还是别的暧昧举动。
反正找着机会也得说,她俩的综艺体验就和玩一样,一个什么活动都不参加,另一个什么活动都拿第一。
水萦鱼饭后独自来到后院消食,院子不大,养了一群鸡,有母鸡也有公鸡,因为现在还是春天,较冷的春天,空气冷冷的,禽类异味不重。
沉默寡言的小男孩蹲坐在台阶上,一旁摆着个陶瓷坛子,白色的,看样子放在那里有些时候了,落了一层灰,白得灰扑扑的。
小男孩侧着脑袋双手抱膝,用一种空洞的眼神盯着坛子。
水萦鱼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两人先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小男孩没对她的到来做出任何反应。
悠闲的公鸡低头啄米停停走走来到两人跟前,艳红的鸡冠随爪下的动作左右摇晃,笨拙的点头模样吸走了水萦鱼的注意。
而这时小男孩抬起了脑袋,也和她一起看那只滑稽的公鸡,肥笨的身体与浑浊的豆子眼,仿佛早知道自己身在牢笼里的命运,浑浑噩噩过着等死。
“姐姐。”小男孩的声音就是普通的小孩声音,青涩稚嫩,像最可爱单纯的小鸟,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发出声音。
水萦鱼淡淡道:“嗯?”
“爷爷说每天就把它杀了,给姐姐补营养。”
“嗯——”水萦鱼想了想,却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他要告诉自己这件事。
“谢谢。不用麻烦。”
“爷爷说姐姐怀了宝宝,需要补营养。”
水萦鱼感觉脸有点红,“爷爷怎么看出来的呀。”
即使听他说话比平常的小孩稳重许多,但水萦鱼询问时依旧用的是与小孩子交谈才会用到的幼稚语调。
“爷爷这么说的。”
意思就是他也不知道。
水萦鱼不知道该怎么和小孩交流,停顿了一会儿没能及时接话。
不过看样子小男孩也不太需要她来接过话题。
他扭头看向水萦鱼,因为矮小微微仰着脑袋,意外给人几分驯良的错觉。
“姐姐。”
“嗯。”
他问道:“姐姐喜欢肚子里的宝宝吗?”
天真烂漫的询问,与他之前表现的沉默孤僻截然相反。
水萦鱼有些奇怪地微挑眉梢,为他忽然与人亲近的态度,而非这个对于旁人来说显而易见的询问。
“姐姐很喜欢这个宝宝。”
他用一种让人猜不透的目光盯着水萦鱼的肚子。
毫不遮掩的注视,平白让人生出几分紧张,直觉甚至叫嚣着此时正是个危险的时刻。
水萦鱼刻意压下逃避的冲动,故作轻松地与他对视。
他往前挪了挪,两人靠得更近。
“姐姐,是不是所有宝宝刚生下来都很乖。”
水萦鱼看着地上那只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近依旧在啄米的公鸡。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所以只是点了点头。
“姐姐,我也想分化成omega。”
“为什么?”水萦鱼扭头问他。
他也正歪着脑袋望着她,两个年龄不同但性质相同的人对上目光。
冰冷淡漠的目光,两个相同的。
“我也想要一个宝宝。”
“不是怪物,是很乖的宝宝。”
水萦鱼抿着唇轻轻笑了笑,明明此时并不是适合笑出声的时候。
小男孩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异样古怪的期待。
“你不是怪物。”
水萦鱼笑着说,伸手将他轻轻揽住时脸上的微笑仍然温柔,没有一点消褪的痕迹。
他们不过是两个刚认识没到一天的陌生人。
温暖的拥抱,这是他从来没妄想过的回答。
许多许多年,没人愿意像这样,很温柔很温柔地抱住他,坚定地否定他的自我贬低。
可他分明就是怪物。
他害死了他的父亲。
他那时候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会有忽然的坠楼,也不知道原来生锈的钝锄尖也能将人砸死。
瘦小的男孩小心地放松力气,小心缓慢地将脑袋靠在水萦鱼的手臂上。
两个脆弱的人依偎在一起。
黎微洗完碗找出来时,刚走进院子里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清瘦的omega搂着清瘦的小孩,互相依偎着坐在台阶上。
安宁寂寞的某些言语洋溢在无声的空气中。
别样的岁月静好。
她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水萦鱼想生下肚子里的孩子。
对于她来说,水萦鱼足够弥补曾经所有的伤痛与空白。
但对于水萦鱼来说还不够,相比于黎微,她更缺少安全感,也更渴望完整的家庭。
“姐姐。”
她听到小男孩小声的询问,语调里含有几分小孩特有的羞涩,只对着想要亲近的人才会表现出来的羞涩。
“可我妈妈说我是怪物。”
“她说是我害死了爸爸。”
他看着台阶边上灰扑扑的白色坛子。
“爸爸死了。因为我。”
黎微走到水萦鱼身边坐下,没说话,只发出了点衣物摩擦地面的声音。
“不是你的错。”水萦鱼说道。
“但是爸爸死了。”
“人都会死。”她说。
“姐姐。”小男孩眨了眨眼睛认真地看着她,“如果姐姐是我妈妈就好了。”
“努力长大。”
水萦鱼撑着黎微的肩膀站起来,“会有遇见幸福的那一天。”
黎微也跟着她站起来,就站在她的面前,作为她努力长大的奖励,作为她忍过苦痛后遇见的幸福。
“黎微。”
“陪我散散步,好吗。”
关于水萦鱼的要求,黎微从没说过不愿意。
水萦鱼与小男孩道了别,转身与黎微一同往外走。
小男孩望着两人相携离开的背影,瘦小的身影孤孤单单地坐在台阶上。
他低头看到仍在笨拙啄米的公鸡,忽然踹出一脚将其踢翻,而后站起来抱起灰扑扑的白色陶瓷坛子,在一阵鸡飞狗跳中走进房间。
砰的关门声,彻底割裂原本的平静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