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水萦鱼是被早上格外强烈的恶心唤醒的。
她甚至来不及伸手去按亮手机看一眼时间, 捂着嘴匆匆忙忙往洗手间跑,没穿鞋,光着脚,踩在铺了毛毯的地板上, 最明显的感受就是地板的硬。
然后跑到洗手间就变成了瓷砖的冰凉。
早上起来小腹有一点发硬, 也隐隐约约有一点疼,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正常, 但因为强烈的反胃感无暇顾及, 只顾着趴在盥洗台上一昧地吐,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又酸又苦的胆水。
后来整个口腔充满腥腥的铁锈味, 她看到自己吐出来的淡红色血水,直觉不能继续吐下去, 整个人无力地靠在墙边上,压着在胸口翻涌的恶心, 茫然地蜷缩起身体,就这么坐在冰冷的地上。
暖气已经彻底失去了效力, 返工的工人还在一家挨一家地排查,空调每天开着但用处并不大, 她还是觉得冷。
不知道是不是怀孕的缘故,每天都觉得很冷很累,从新年第一天开始,每天都很累, 很困,怎么睡也睡不够。
像是穿了件湿重的棉外套, 不管心理还是生理都格外疲惫,就连呼吸也是一件让人感到疲惫的难事。
她知道怀孕很难, 但真到了这时候亲身体会到这份困难,才终于明白生命沉甸甸的重量。
胃里空空的格外难受,她扶着楼梯扶手慢腾腾走下楼,餐厅里摆好了早餐,牛奶燕麦和煎鱼片。
张阿姨在厨房收拾,水萦鱼走到餐厅门口隐约闻到煎鱼片那股腥味就有点受不了,急忙捂着鼻子往客厅退。
“水小姐,快来吃饭呀。”张阿姨很热情地招呼道。
以前不是这个张阿姨负责她的起居,以前的阿姨是水萦鱼自己安排的,比较放心,人话不多很识趣,能够做到近乎透明的程度。
后来慕念说那阿姨太冷不适合同样性子冷的水萦鱼,于是就给她换了个热情洋溢的张阿姨,第一次见面上来就拉住她的手,很没有分寸,说什么以后生活上的事情就尽管交给她。
慕念换给她的张阿姨工作能力中规中矩,能够接受,却很难完全信任。
水萦鱼目前不想让慕念知道自己怀孕这件事。
慕念做事太极端,她没办法保证对方知道这事之后不会想一些乱七八糟的办法伤害她的小孩。
“没什么胃口。”水萦鱼站在客厅里,甚至没进餐厅。
“啊。”张阿姨问,“不吃早饭吗?”
“今天就不吃了。”水萦鱼说,“中午也不用做饭。”
张阿姨连声道好,趁着水萦鱼拿包穿鞋的时候偷偷瞄她几眼,看样子应该又要给慕念打报告。
水萦鱼走到门口,想起什么似的又绕回来说:“过几天我要去一趟外地,拍一部戏,大概有几个月不会回来。”
张阿姨颔首道:“那还是像以前那样,两天打扫一次吗?”
“不用打扫,放个假,我回来之前再叫你打扫。”
其实并没有什么拍戏,不过是个把人打发走的借口,现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她不敢继续让慕念的人留在身边。
等会儿还得找个信得过的阿姨。
水萦鱼一想到这些琐事脑袋就疼。
她开车到外面的早餐店打包了份清淡的菜粥,然后把车停在路边,坐在驾驶座上慢吞吞地喝。
喝急了那股反胃的劲又要上来,慢慢地喝胃里暖融融的。
她想起许久以前黎微为她熬的那一碗菜粥。
依稀的菜香味萦绕鼻尖,她想到黎微,想到对方的笑,想到对方顺从的模样,想到对方软软的轻唤,她好想好想黎微,不知道为什么。
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来,她以前并不是个爱哭的人,她在旁人眼里总是冷漠淡然的形象。
或许是因为怀孕导致的激素紊乱,她最近总是哭,眼泪常常没有征兆忽然就落了下来,眼眶也酸得没有原因,她只是想念黎微而已,这在往常不是一个值得落泪的理由。
粥还没喝完,经纪人发来消息问她起床了没,到哪里了,距离预约的时间还剩两小时了,快起床别赖床了。
水萦鱼:在路上。
张娅:!!!这么早!
张娅:我还准备让汪竹来接您,孕妇不能开车的。
水萦鱼:为什么不能开?
张娅:不知道,我昨晚上网上看到的。
她昨晚上得到水萦鱼怀孕这个消息之后焦虑得睡不着觉,大半夜爬起来上网翻相关的知识,一下恶补了二十多年从没涉猎过的领域。
水萦鱼:我开车到医院。
张娅:没问题?
水萦鱼:没问题。
她把粥喝完收拾收拾,用了十多分钟开车到预约好的医院,早上八九点的样子,医院门口排出一条长长的队伍。
水萦鱼没想到到公立医院是要排队的,幸好她今天穿得暖和,黑色的臃肿羽绒服很好地盖住了她的身材。
她从后座翻出一顶灰色棒球帽,扣在脑袋上压低帽檐,再戴一副银边的墨镜和蓝白色的普通口罩,面容虽然遮得差不多了,但这副打扮想要不引人注目是不可能的。
张娅:水小姐您到了吗?
水萦鱼:到了。
张娅:在排队?
水萦鱼:在车里坐着。
张娅:就在那儿等我,别出去了。
水萦鱼本来也不想出去排队,她坐着都嫌累,哪里还有那闲心去站着排队,更何况还得顶着众人打量的目光,何必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她以前看病是叫家庭医生上家里来看,如果是麻烦一点的病就到水家专门投资的私立医院。
那家医院放在全球都能排上名号,主要是用来做医学科技研究的,只给一些权贵家族的成员看病,核心成员每人在里面有一个详细的档案,用来保障健康与预防未来突发的重大疾病。
既然医院由水家投资,那这些档案对于水家当然就是唾手可得的东西,水萦鱼不想冒险。
张娅联系了医院里的熟人,叫人从后门把人带进去,千万小心别被看到。
水萦鱼顺利进到医院里,那人把她带到一间空余的办公室让她先坐在这里等。
她坐在无人的办公室里百无聊赖地等,中央空调送出暖和的热气,与嘈杂的送风声一起盈满整个房间。
办公室门没关严实,之前那人看起来像是个医生,穿着白大褂,里面一条休闲牛仔裤和普通的白色衬衣,因为知道她的身份所以格外殷勤,明里暗里悄悄打量她的脸。
大概是工作繁忙,那人把她带到这里以后就匆忙道别,走时门也没来得及关严实,露出一条细缝,坐在水萦鱼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外面的走廊。
这一层楼多是一些和小孩有关的科室,走廊外面三三两两的家长小孩。
她透过门缝往外看,喧闹嘈杂的走廊,小孩嬉笑着来回奔跑。
她印象里的医院走廊沉寂肃穆,满面愁容的病人或家属焦急地来回踱步,绝望弥漫在空气中,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透过门缝与水萦鱼对视。
“妈妈,这里面有个漂亮姐姐耶。”
小孩的妈妈把他拉回到身边,小声警告道:“别乱跑,小心坏人把你抓去卖到山里专门给人放牛。”
小孩依依不舍地盯着门缝,他母亲也好奇地往里望了一眼。
文件摆放整齐的办公桌,两米高的柜子静静地立在房间角落,挡住晨光的窗帘轻轻摇晃,寂静的办公室空无一人。
“这小皮孩子。”她嘀咕着骂了句。
待小孩的嚷嚷声越来越远,水萦鱼蹑手蹑脚地从窗帘后面钻出来。
她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贼心虚地躲避,作为演员怀孕又不是一件有罪的事情。
死一般寂静的办公室如同妨碍自由的牢笼,她站在这里面,耳边是嗡嗡的细小嗡鸣,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的,如同蚂蚁啃噬腐尸的微小咀嚼声。
她坐在办公椅上,出神地望着洒落在桌上的细碎阳光,脑袋里乱七八糟地想一些无所谓的事情。
走廊的喧闹穿过门板与墙,乍然划破煞人的寂静。
张娅推门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的景象,一幅满载绝望与孤寂的油画,干枯的颜料悬在画布上将要剥落。
“水小姐。”
水萦鱼借着她这一声轻唤回神,用手撑着桌沿站起来,手心被红木桌的棱角刻出一道疼痛清晰的痕迹,借此清醒恍惚的精神。
她向刚赶到的张娅点头,“嗯。走吧。”
距离预约的时间还有半小时,先去等着有备无患。
张娅的打扮和她相似,但穿得没那么厚实,一件栗色长风衣,配米白色渔夫帽,脸上画个青春减龄的妆容,与水萦鱼站一块就是颓靡与活力的突然相逢。
路上张娅走在她身前,隐晦地为她挡住迎面走来的人,尽量让他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我一直以为水小姐是个稳重的人。”
“怎么忽然做了这么个决定?”
她回头望着水萦鱼。
水萦鱼偏开脑袋,目光落在医院洁白的墙上。
“想试一试。”
“只是试一试?”察觉到她情绪的低落,张娅放柔声音,“您考虑过自己吗?”
考虑自己的感受。
“这就是自我满足的结果。”
水萦鱼本来就是考虑着自己的感受才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
张娅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被水萦鱼打断。
“不想说这个。”
张娅怔了怔,敏锐地觉察出水萦鱼的不对劲。
平日里清冷自信的年轻影后,今日却表现得脆弱失落,像一只被主人抛弃了的小猫,蜷缩在破落的角落,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嘶吼,细软的毛一根一根无助地立起。
“那就先不说。”张娅顺着她的话接着问道,“水小姐以后怎么打算的?”
此时她们正走到挂号的大厅,门口一群人风风火火推进来一个浑身都是血的人,那人手臂断了半截,整个人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躺在担架上□□。
两人正好在他们前进的路上,张娅反应快伸手去拉愣在原地的水萦鱼。
她手还没抓着衣边,反应过来的水萦鱼便捂着嘴转身急急忙忙往洗手间跑去。
张娅拎着包慢半步追到洗手间门口,因为alpha的身份只能守在门口等她出来。
大厅的挂钟秒针走了一圈一圈又一圈,那个重伤的人被推上了电梯,大厅里的人好奇地议论纷纷,姗姗来迟的保洁动作娴熟地打扫鲜血淋漓的现场,出风口送出来的风将血腥味驱散,这场骇人的意外留下的踪迹完全消除。
水萦鱼扶着墙从洗手间走出来,皱着眉说肚子有点疼。
她按着肚子脸色苍白的样子把张娅给吓坏了,也不顾那门后是omega专属的洗手间,快步上前搀扶着她,小心翼翼地询问道:“疼得很厉害吗?”
水萦鱼倒没想到她会这么紧张,尽量舒缓眉头,反而安慰她道:“没有特别疼,可能是胃疼。”
张娅慌里慌张地把她扶到椅子上坐好,自己忙上忙下地跑去挂号、寻找诊室位置。
水萦鱼安安静静地坐着,目光追着她忙碌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又想到了黎微。
处理好一切繁琐事务之后,张娅小跑着来到她身边,一边微微喘息调整呼吸,一边抱怨道:“就该让汪竹跟着一起来,现在看个病这么麻烦。”
水萦鱼护着肚子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抱歉道:“不好意思。”
张娅赶紧摇头,“哪里,您是老板嘛,我俩可都靠着您吃饭。”
水萦鱼没接话,沉默地跟在她身边。
她们坐电梯到三楼,拥挤的电梯,人与人的气味混在一起,早餐的韭菜味包子,刷牙的薄荷味牙膏,沾在身上的橙色果酱,近一周没洗的头发油气,水萦鱼被熏得胸口发闷,短短几十秒钟下来像是挨过了一整个世纪。
张娅自始至终挡在她身前,就像曾经的黎微那样。
两人下了电梯,水萦鱼慢半步走在她身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
“张娅。”她把人叫住。
张娅扭头询问地望着她。
“你和黎微什么关系?”
毫无由来的一个问题,张娅神色一凛,抿着嘴唇没说话。
“你们什么关系?”水萦鱼重复道,紧紧皱着眉,又变回寻常冷淡严肃的态度,如果忽略她此时轻颤着压在小腹上的手。
她脸色白得吓人,没什么血色,仿佛下一秒就要不存在了似的,像一个皮肤过度白皙的瓷娃娃,只是稍微的磕碰也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伤。
张娅望过去,猝不及防撞进她那双静静的眼眸里。
原本准备好的说辞突然失去了它的意义,张娅直觉此时的回答关乎将来许多重要的事。
“我和黎微.......很早以前就认识。”
“什么时候? ”
“初中的时候,初一刚入学,我们分在同一个班里,她住在我家楼下,负一楼的地下室。”
“地下室?”
“国家分给她的,租金很便宜。”
“你们很早就认识。”
水萦鱼站了一会儿觉得腰酸,干脆在走廊的金属座椅坐下,扬扬下巴示意张娅也坐下。
“初一,有十年了?”
“嗯。”张娅坐下来,挪挪位置与她保持一个礼貌的距离,“十一年了。”
“现在是什么关系?”
张娅沉默了一会儿。
“什么关系。”水萦鱼放冷语调重复了一次。
张娅没办法,只能回答:“上下级。”
“我在她手下做事,以前是秘书长,后来——”
她没敢继续说下去,身边的水萦鱼脸色差得吓人,刚还是淡粉色的嘴唇此刻完全变成了灰白色,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张娅被吓得腾地站起来,一米七几的身体挺得板正,认错一样说:“黎微她只是担心你吃亏,而我正好又想试试经纪人这样的工作。”
“担心我吃亏?”
水萦鱼被气得脑袋疼,脑海里面一片混沌,与黎微有关的一切,笑着的哭着的,她的唇吻在她的唇上,每一帧画面全都清晰地浮现出来,然后缓缓混在一起,被卷入漩涡一般,胡乱地搅成一团乱麻。
“因为担心我吃亏,所以安排了个颇有手腕的经纪人,在我的追求我的事业上处处与我作对?”
“对了。”她冷冷地笑,“你们是不是很早就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是水浅不受宠的女儿,仗着水家对我的漠视,肆无忌惮地向我施压?”
她感觉到自己受到了深深的羞辱,“所以当初说到违约金,因为你们笃定我能拿出来,所以肆无忌惮对我做出的决定进行抨击,对不对?”
“你们怎么这么让人,让人........”水萦鱼眼眶微微泛红,涌到了嘴边的词尝试了好几次也没能说出来。
“你们怎么这么让人恶心啊。”
她无力地松下力气,乏力地靠在椅背上。
张娅硬着头皮为黎微开脱,“她只是太爱你了。”
水萦鱼提起力气睁大眼睛望着她,眼里满是深深的悲哀。
“这不是爱。这根本不是爱。”
水萦鱼失望地望着她,挥开她伸过来帮忙的手,自己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乏力地弓着背一步一步慢吞吞地往前走,好像每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张娅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那么无助悲凄的纤弱背影,如玉一般清脆易碎。
她忽然意识到黎微与自己的决定也许是一个错误,一个彻彻底底的弥天大错。
水萦鱼永远不会是那种普通的小女孩,甜言蜜语哄一哄就能开心,买点礼物逗一逗就能忘掉隔阂。
她想要的、渴望的、期盼的也永远不是那些金钱可以衡量的俗物。
她想要的是纯粹温暖的爱,不管怎样都不会相互抛弃的爱。
而这种爱最常见于母亲父亲对孩子的爱,由血脉维系,没有一丝利益掺杂。
她以为黎微能够给她这样的爱,明明直觉是这么告诉她的,可理智却又一次一次告诉她,这不是她想要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