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微和水萦鱼一同接受采访,一大波记者簇拥着挤进来看到坐在一起的两人时,一个个眼睛里几乎都在放光,饿狼一般饥渴的光。

  他们全都默契地先避开了金河马奖,反而开门见山地问起两人目前的关系。

  “没什么关系。”水萦鱼最先说。

  黎微与记者们齐齐望着她。

  “黎微小姐,是这样的吗?”

  黎微得体地笑了笑,对着镜头摆出十足十的高冷大佬姿态。

  “当然不是。”她说,“不过是水小姐一时气话。”

  “什么气话?”水萦鱼和记者们一起问她。

  黎微沉着冷静地伸手揽住她的腰,看起来像是揽住了,两人靠得很近,但其实中间隔了一小段距离,不仔细看不出来。

  “能有什么气话。”黎微脸上露出一个宠溺又慵懒的笑,“当然就是那些——”

  她话说一半不全说完,留下许多遐想连篇的空间。

  记者们全都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脸上写满“原来如此不愧是明光的董事长”的钦佩。

  水萦鱼嗔怒地瞪她一样,拉着她放轻声音说悄悄话。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呀。”黎微神色语调一派天真。

  “别瞎说行吗?”

  “才没有瞎说的,我说什么了,什么都没说,是他们自己脑补。”

  理直气壮的小模样,幼稚得像个刚放学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回家的小学生。

  还必须得是标标准准的小学生,年龄稍微大一点到了初中都没她这神韵。

  记者们开始问第二个问题时,说悄悄话的两人急忙抬头正色目视前方,再来个标准的礼貌微笑。

  “请问黎小姐对水影后的感情是怎么样的?”

  他们用“感情”这个词语,在行业中算得上少有的露骨,旁的应该用的是“看法”。

  但他们用的是“感情”,他们从两人举止投足间的气氛察觉得出来,这时候应该用“感情”,而不是规规矩矩的“看法”。

  “我喜欢水小姐,很喜欢。”黎微毫不遮掩地说。

  水萦鱼猛地望过来,黎微对着她乖巧一笑。

  “是同辈之间的欣赏与崇拜吗?”记者问。

  “不是哦。”

  “是。”

  黎微说的“不是”,水萦鱼说的“是”。

  “你别瞎说。”水萦鱼皱起眉。

  黎微抱歉笑笑,伸手轻轻松松揽住水萦鱼的肩膀。

  “在闹别扭呢。”她笑着和记者解释道。

  水萦鱼觉得莫名其妙,“谁闹别扭了?”

  “你们看。”黎微纵容地笑着无奈道,“闹着别扭,得赶紧哄。”

  记者们发出含有“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不愧是明光的董事长果然厉害”钦佩意味的轻轻吸气声。

  “别瞎说。”水萦鱼将她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摘下来,但并没把她人从自己身边推开。

  大概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软,不想见她委屈巴巴望着自己的可怜模样。

  而正是这一时的心,让水萦鱼的举动落旁人眼里多了几分欲拒还迎。

  黎微趁热打铁对着镜头说道:“我对水小姐的感情自然是alpha对omega——”

  她没能说完,被一旁的水萦鱼捂住嘴。

  “还没喝庆功酒怎么就醉了?嗯?董事长?”

  黎微脸红红地眨眨眼望着她。

  “赶紧走。”

  水萦鱼发了个消息叫守在外面的保镖们进来,围出一圈空余的位置,半推半拉地把人赶走。

  而她自己在做完这些以后,回首对涌上来的记者们笑道:“我们只是朋友。”

  这种掩饰一样的话,早在颁奖典礼上直播的那一次吻之后就完全失去了它的真实性。

  就连水萦鱼也说不清楚,她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

  _

  应付了采访,水萦鱼离开会场时天已经快黑了,临近春节的晚冬,天黑得越来越早。

  顺着红毯走到正门口,原本被当做渲染道具的玫瑰花瓣凌乱地散落在地上,花瓣边缘呈现腐烂的枯黄色。

  工作人员在寂静中打扫残局,竹编的扫帚与粗糙的水泥地反复摩擦,发出唰唰的刺耳声响。

  入场时的盛大与散场后的寂寥对比分明。

  水萦鱼不想再应付多的人,于是从消防通道的小门离开。

  黑漆漆的楼道,声控灯似乎坏了,空调暖气也漫不到这里,四周忽然冷了下来,凉飕飕的风从窗口往外灌。

  水萦鱼心里发怵,握紧手机往前走。

  前方楼梯最尽头坐了个黑影。

  那黑影静静坐在台阶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水萦鱼的高跟鞋,鞋跟扣在硬质的瓷砖上。

  叩叩叩。

  她停下脚步,压住已经弥漫到全身的寒意。

  黑影转过头来。

  “黎微?”嗓子有些发涩,恐惧的余韵还没完全散去。

  不知道具体含义的恐惧,绝不只是光影与寂静。

  “好早就听到水小姐的脚步声了。”黎微笑着说。

  “今天水小姐不开心。”她说,“水小姐,坐坐吗?”

  水萦鱼心里许多顾虑叫嚣着让她逃离。

  黎微看着她,安安静静的眸光。

  “嗯。”她走到黎微身边坐下。

  长款的羽绒服稍微驱赶了寒冷,鱼尾裙的裙角被她扎起来方便行走。

  脸上的妆因为长达一整个上午加下午的劳累而稍微晕染开,终于不堪重负地露出了规整面容下的憔悴。

  “怎么坐在这里?”她放松力气疲惫地靠在墙边。

  “在等水小姐。”黎微回答。

  “等了多久?”

  “一个多小时,那些记者,总是贪得无厌。”

  贪得无厌地拉着人采访个没完没了。

  黎微看着她满面倦容一阵心疼。

  “互利而已,倒也不能怪他们,公司给出指标,他们也只是为了生计。”水萦鱼表现得很平淡,“说不定没这份工作,人家压根不会把我们这些表面上自称艺术家、文艺工作者的演员们放在眼里,都不过是些哗众取宠的戏子。”

  “别这么说。”黎微说,“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

  “水小姐很认真地对待演员这份工作。”

  “无聊而已。”水萦鱼无所谓道。

  黎微定定地看着她,“你知道不是这样的。”

  水萦鱼也回敬她直直地注视。

  “是,我知道,只是谁也不愿意承认,说自己是个从小缺乏认同的自卑小孩,努力对待一切却没有任何认同。”

  “后来她发现演戏,扮演别人的人生,扮演得好了,就会有观众喜爱,算是这自卑小孩至今接受到的第一份认同。”

  水萦鱼自嘲地笑,嘴角翘起轻蔑的幅度。

  “多可笑。”

  “明明已经过了需要认同赞扬的年纪,明明都已经长成大人了。”她说,“竟然还在意这一类虚无的他人看法。”

  她用不屑的笑容掩盖趋向于哭泣的脆弱。

  黎微伸出手,从黑暗的光影里,窗口黯淡的亮光照出她伸出来的那双手,修长的手指与手掌,轻轻盖在水萦鱼手背上。

  “水小姐很棒。”她认真地夸奖道,“年纪轻轻成为了三金影后,已经很棒很棒了。”

  水萦鱼轻轻吸吸鼻子,侧照过来的光正好落在她眼角晶莹眼泪上。

  “你不用安慰我。”

  “没有意义。”她轻声道,“什么都没有意义,三金影后现在算什么,都是假的,没有意义。”

  听到她说“假”这个词,黎微心虚地垂垂目光。

  “至少荣誉是真的。”她说。

  水萦鱼没去看她,反驳道:“靠资本背景拿到的奖,根本不配谈荣誉。”

  黎微没再说话。

  水萦鱼转过脸,审视一般望着她。

  “其实我知道。”

  神色淡漠的omega忽然没由来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知道什么?”黎微心里慌慌的,甚至有一种谎言即将败露的不安预感。

  “金河马奖。最佳女主角这个奖,只会是我的,对吧?”

  “为什么?”黎微问道。

  “为什么?”水萦鱼重复她询问的语调与词语,然后回答道:“因为你是明光的董事长。”

  “这和我无关,是水小姐实至名归。”

  “和你无关?”

  “和我无关。”黎微故作坚定道。

  水萦鱼听到她笃定的回答,忽然冷哼一声。

  “同年的文艺片,那部公路片,因为投资中断,没及时完成。”

  “也是今年,江往因身体原因退出新片拍摄。 ”

  “可她前断时间刚去玩了攀岩,身体会出什么问题?”

  “黎微。”她冷静地说,“你想解释一下吗?”

  “世上有很多巧合。”黎微说。

  “可你是明光的董事长,你可以制造这些巧合,你有这个能力,也有合理的动机。”

  “什么动机?”她明知故问道。

  “你想要我得到这个奖项。”

  “为什么?”

  “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水萦鱼淡淡道。

  “这些都没有必要。”她说,“我们还是不合适的。”

  黎微笑起来,笑得轻松畅快。

  “水小姐很聪明。”她这么说无异于间接承认了水萦鱼刚才的说法。

  “直觉而已。”

  “水小姐生气了吗?”

  水萦鱼收回一直定在她身上的目光,有些疑惑地皱皱眉。

  “如果说实话,并没有太多气愤的情绪。”

  她想了想纠正道:“应该说是一点都没有。”

  “我以为水小姐会生气的。”

  “我也以为。”水萦鱼说。

  可是她没有生气,甚至为此感到某种特定方面上的迷茫。

  她又向黎微望去。

  黎微朝她露出一个从没有过改变的乖巧笑容。

  “因为水小姐需要我。”黎微说,“所以没有生气,因为我正好是水小姐需要的人。”

  “是吗?”

  她用笃定的陈述语气说,却在最后加一个询问的“是吗?”

  水萦鱼不再去看她,抽回被她握住的手。

  “是吗?”水萦鱼像是问自己一样重复道。

  她仰起脑袋让初生的月亮把光洒在脸上,若有所思地抿起嘴唇。

  血色长裙的Omega肤白如雪,浑身沐浴在澄澈的银辉中。

  黎微从碰不到光的阴暗处偏头静静地注视着她,舍不得出声打破此时的景象。

  “我需要你吗?”她轻声问道,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

  黎微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地往下说。

  “我妈曾经和我说过,人总要靠自己,没人能够永远依靠别人。”

  慕念总是神神叨叨说一些和水浅有关的抱怨的话,说她俩孤母寡女无依无靠,在这庞然的商业圈中沉浮,没有值得信任的人。

  每到这种时候,水萦鱼总会认为自己和母亲一样是被抛弃的无用之人,逐渐对信赖这一类行为产生了相当的抵触心理。

  她打定了独自生存的主意,设想与绝对的信赖保持距离。

  黎微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如果你想,你可以永远相信我。”

  水萦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玩笑似的随意一笑。

  “你们明光都喜欢这么和别人承诺?”

  半年前明光的总裁试图说服她合作,用的也是这种腔调,‘你可以放心地相信明光。’

  黎微被她忽然的不正经问得神色一愣,“什么?”

  “没什么。”她敛起笑,“没什么相信不相信的,人总是得靠自己。”

  隐晦的拒绝。

  黎微闻言皱起眉,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委屈表情。

  “可是我不想总是靠自己。”她直直地望着水萦鱼,用一种小狗才有的天真眼神,“我想依靠水小姐,我需要水小姐。”

  “明光的董事长,会需要我这么一个小小演员?”

  “为什么不?”黎微直勾勾看着她。

  “为什么需要我?”

  “因为我喜欢水小姐。”黎微回答,很快的回答,没有任何迟疑。

  “这种话说一次就足够了。”水萦鱼说,“我给过你答案。”

  答案是明确的拒绝,这是黎微和水萦鱼都清楚的。

  “不。”黎微用一种幼稚的语调掩饰固执表现出来的咄咄逼人。

  “普通的询问一次就够,爱意的表达一辈子都说不完。”

  “可是我们不会有一辈子。”水萦鱼泼冷水道。

  “会有的。”黎微依旧固执,这次语调强硬,咄咄逼人。

  “我们会有一辈子,这决定在我,不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