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山脉包括若干大支、小支、余支,青阳长老及其座下弟子主要活动在其中一条支脉上。

  作为青阳长老唯一的亲传弟子,如今掌管着星洲门司药阁的莫明旭,独占了一座位于这条支脉一角的小山。

  陈鹤轩双手负于身后,轻轻落在雪地上,就见有一人牵着仙鹤而来。

  莫明旭笑道:“师兄,好久不见啊。”

  “确实”,陈鹤轩上前拍了拍仙鹤的毛,道,“自我们上一次见面,也是几十年前了。”

  二人一边闲聊着,一边来到莫明旭的洞府前。

  小童正在门口练着剑,见他们来,便上前仙鹤牵走了。

  二人于小几前坐下,小几下烧着火,几上热着酒。

  “师兄,恭喜你突破合体期。”莫明旭举起酒杯道,脸上是真诚的笑意。

  “多谢”,陈鹤轩也举起酒杯和他的一碰,问道,“听说你在研究一种毒草,是何?”

  隔着酒的热气望向陈鹤轩,莫明旭貌似随意道:

  “我研究的那味草叫‘勿忘’,若是想忘记什么人,只需将那人的血滴入那味草里,再点燃熏上几天,中毒者就会彻底忘记关于滴血人的记忆。”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注意着陈鹤轩脸上的表情。

  陈鹤轩表情未变,只问道:“那可有解毒的方法?”

  莫明旭见陈鹤轩没有任何反应,暗自松了一口气,便道:“还未找出。”

  二人喝着热酒,不知不觉间已经是第三壶了。

  陈鹤轩悠悠地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莫明旭,忽然问道:

  “你可听说过‘戚玉’这个名字?”

  陈鹤轩默默地,以惯常的平静微笑望向他,目光却如同炬火,迅捷如箭般直抵他的动作、他的神态和他的心思。

  莫明旭似乎有所触动,眼睛异样了一下,刚接过酒杯的手忽然一颤。

  “砰”的一声,酒杯跌落在小几上,打了几个转才停下来,酒水洒得几上一片狼藉,只余热气缓缓升起又渐渐散开。

  他垂下头捡起酒杯,牵牵嘴角,沉声道:“此人是谁,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的声音竟有些沙哑。

  陈鹤轩将他的反应统统纳入眼里,专注的眼光在莫明旭脸上和手上的动作来回移动着。

  陈鹤轩搭在杯缘上的食指无声地敲了敲,很感兴味地说:“无事,只是在前往魔界修结界的时候听到过这个名字。”

  莫明旭承受着陈鹤轩的凝视,肯定地说,如同一个诚实的证人:“想来只是魔界的一只普通的魔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麻布擦着桌面。

  “明旭”,陈鹤轩按住他的手,眼睛直直盯着他,不慌不忙地道:“你拿错了,这块是用来擦酒壶的,另一块才是擦桌子的。”

  “抱歉师兄,不小心拿错了。”莫明旭局促地道,全身僵硬得如弓弦般绷得很紧,只觉陈鹤轩的视线如芒在背。

  陈鹤轩在莫明旭流汗的额头、皱起的眉间、焦急的手指读到从未读到的慌乱与焦虑。

  作为一名精通炼丹的大师,怎么可能会出现“不小心拿错”的情况。

  “抱歉师兄”,莫明旭站起来弯腰拱手道,“我突然记起来还有要事要处理,就先走了。”

  话音刚落,还未等陈鹤轩出声,莫明旭就仓皇离开。

  小几上的水渍没有被擦干净,还冒着微弱的热气。

  陈鹤轩看着莫明旭慌忙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睛,又为自己斟了杯酒,叹道:

  “可惜这一壶好酒了……”

  今日与莫明旭一叙,陈鹤轩的本意并非如此,最初的确是想与好兄弟畅聊一番。

  只是忽然想起之前戚玉对莫明旭名字的反应,他从昨日起就开始觉得不对劲,猛然意识到,有没有可能这两人认识?

  烦躁不断侵袭陈鹤轩的内心,便心生一计如此诈莫明旭一下,却没想到竟真的诈出了东西。

  陈鹤轩并非傻子。

  从见到戚玉第一面起,他就觉得不对劲。

  为何自己会发自内心的怜爱他,会心疼他,为何他会在戚玉面前丧失理智?

  这些于向来冷静克制的陈鹤轩而言,陌生而怪异。

  他总觉得,戚玉看着自己的眼睛,有时候像是在隔着自己看另一个人。

  陈鹤轩疑惑过,戚玉到底在看谁?

  自己又为什么会心疼戚玉、厌恶自己?

  将这些事情和自己魂魄缺失串在一起,陈鹤轩意识到,或许是因为自己失去了记忆,一段和戚玉有关的记忆。

  戚玉对于进入星洲门很抵触这件事,让陈鹤轩进一步缩小了范围,他失去的记忆或许和戚玉、星洲门有关。

  莫明旭对戚玉的反应,又让他在这个范围里加上了莫明旭。

  陈鹤轩垂下眼睛,吹一吹浮着的热气,酒不算很烫,轻轻地抿了一口。

  显然,莫明旭,或者说是莫明旭身后的星洲门,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缺失记忆这件事。

  否则陈鹤轩缺少魂魄这么多年来,怎么会没有人告诉他他丢失了一段记忆。

  陈鹤轩不知今日这酒怎会如此烈,流荡着一股烧心灼肺的劲。

  疑惑和前尘都在酒气中游荡,萦迂,翻飞,展布旷渺的画面。

  成千上百张不同的脸,或是戚玉的,或是师尊的,或是莫明旭的,或是星洲门的每一个人,在陈鹤轩眼前出现、消失,又时而挪移、陈列。

  忽然,“砰”的一声响起,极为清脆。

  酒杯在小几上打着转,热酒的小鼎还冒着气。

  披着银白大氅的颀长身影,在静谧药园的小径上匆匆走过,穿过幽蓝的树影,踏雪乘风而去。

  ……

  莫明旭思绪慌乱地进到书房,刚一坐下便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全身是汗,后背的衣衫都被浸湿了。

  他坐在小几前,扶额沉思,忽的又站起来来回走动。

  半道跟着他进来的小童出声问道:“师尊,怎么了?”

  阴郁着,莫明旭脸上现着不安的神情,沉声吩咐道:“去帮我拿纸笔过来。”

  小童见他面色绷紧,便从一旁的柜子上拿了纸币递给他。

  莫明旭打开磨好的一砚,用笔一舔,便沙沙地在信簿上留下满纸黑黢黢的笔墨。

  最后一笔匆匆落下,莫明旭将信簿递给小童,说:“把这个再印几份,加急送到你那几个师伯师叔手上……对了,不要让掌门看到。”

  小童拿着信簿往外跑,半途又返回来,道:“师尊你忘了,那几位师伯师叔都在天南海北,送过去还要花上几天,他们过几日就来了,有什么要事可以直接面谈。”

  “也对,麻烦你了”,莫明旭接过信簿,疲惫地道,“你先出去吧。”

  小童跑了出去,顺手还带上了房门。

  他被吓得心有余悸,他从未见到过师尊这般愤怒的样子,明明师尊去见掌门前还是开开心心的。

  屋内,莫明旭拿着信簿仔细看。

  这些细密的文字执笔的灼急让莫明旭想到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

  那时他跟随师尊和另外几位长老,前往至灵岛搜寻师兄的下落。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师兄,那时师兄背着太阿剑,似乎在找什么,不久就躲开他们的追踪。

  莫明旭再次见到陈鹤轩,已经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这次陈鹤轩并没有背着太阿剑,而是步履维艰地向他们走过来,每走一步,脸色更加惨白,灵气溢散更快。

  莫明旭几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个灵气稀薄的,颓然的、形削骨立的,如朝圣的苦行者一般的人,竟是自己那个从出生就是天之骄子、无论哪个方面都尽善尽美的师兄。

  尘埃和血迹布满陈鹤轩全身。

  而更让莫明旭感到害怕的是,此时的陈鹤轩周身回旋着一种由无声的悲伤、绝望、低沉构成的冰冷气息。

  流着血的双瞳映出他灵魂可怖的空虚。

  此刻,宇宙万物藏掖于他的周围,踯躅独行,似形孤影只的异乡人。

  他和几位好友僵硬地伫立在原地,直到陈鹤轩不慎跌跌跄跄地撂了一跤,前腿的膝盖磕在了地上,他们才如噩梦惊醒,箭一样地冲了过去。

  莫明旭蹲下身扶着陈鹤轩的手臂,看着血不断从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流出,连忙拿出救命的丹药往陈鹤轩嘴里塞。

  其他几人也抚着陈鹤轩,其中有人担忧地问道:“师兄,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鹤轩摇了摇头,眼眶一热,血泪混着尘埃留下。

  他目光滞涩,心扉紧阖着抗拒宿命,痴痴念道:

  “再也找不到我的宝贝了……”

  “宝贝,什么宝贝?”

  “我们去帮你找回来。”

  其他人茫无所知。

  可莫明旭听得清清楚楚。

  不知想到了什么,陈鹤轩急忙向用眼四处搜寻,视线最终落在了莫明旭身上。

  他吐出一口血,凋落的脸被灿烂的笑点亮,恳切地请求道:

  “明旭,以后如果我再遇到他,请告诉我,不要再放开他了……”

  在这最后时刻,心中最深的爱如同火焰点燃了陈鹤轩这萧索腐朽的躯体,衰颓凋残的灵魂。

  在这一刻,莫明旭忽然懂了。

  自从戚玉出现,师兄完全被拉下了神坛。

  在爱中失去理智,成为愚人。

  可莫明旭不想懂,他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戚玉。

  若非戚玉,师兄怎会抛下大好前途,抛下身份与责任,抛弃一切,背叛星洲门,背叛天下苍生,背叛和他们几人一起许下的追求大道的承诺。

  莫明旭恨极了,恨自己为何不在戚玉一出现时就杀了戚玉。

  看着陈鹤轩阖上双目,莫明旭用力踏地,紧攥拳头,下定了决心:

  若是再见到戚玉,他不仅不会告诉师兄真相,还要把戚玉杀死。

  雪停了,第一缕阳光照进屋舍。

  陷在黑暗中的俊朗青年,目光狠厉,咬牙切齿,将手中信簿焚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