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
迟燎声线像积雨云,浓厚深沉,落下来却轻盈。
他垂着眸,静静地看应云碎把眼泪擦干,然后才继续问:
“为什么要哭。”
神情仍然是疑惑与审视。应云碎看他把纸巾递给自己后又收回了手,两人保持半臂的距离,有一丝空落。
他把口罩摘下,望着迟燎的眼睛:“……因为我觉得我应该认识你。”
窄小苍白的脸露出来,应云碎明显看到迟燎漆黑如深潭的眼眸泛起一层波澜。
却又转瞬即逝。
迟燎只溢出一声被逗笑的气息,唇角轻轻勾了下,又点到为止。
“是么。”
这个回答让应云碎觉得自己像尝试了个愚蠢又俗套的搭讪。
他把纸巾紧张地揉在手心。
却听见又迟燎补了一句。
“——我觉得我也是。”
口吻清淡,旁人若听见大抵会想他只是客套。
不过应云碎手指松了,挠挠发红的耳廓,心跳砰砰加快。
“我叫迟燎。”两人面朝一幅在后颈画出树脉的人体彩绘图,迟燎把目光放在画上,“还没有问你名字。”
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应云碎就把自己名字急不可耐地说出来。
迟燎颔首,慢慢重复:“应云碎。”
念得很慢,应云碎甚至觉得,是自己整个人在他舌尖被抬起又落下。
迟燎指出,“那你是这个展的策展人。”
应云碎纠正:“之一。只是有我的名字而已,但我没做什么。”
“谦虚了。”迟燎好奇地问,“为什么要策划这个展览?”
“因为……”应云碎顿了顿,“我背后也有烧伤。”
余光瞟见迟燎下颌骨微动:“烧伤?”
“嗯,18岁经历了火灾。”应云碎故作随意地笑笑。
迟燎看向他。
若是19岁的迟燎这会儿一定就很激动了吧。应云碎心想。但面前的男人几乎不外露一切私人情绪,明明有这么热烈的名字,气场却如冰川深海,全身都透出似有若无的冷傲沉稳,甚至是疏离。
……他变化真的很大。
迟燎撇开眼神:“抱歉,不该问你这样的问题。”
“没什么。”应云碎想,我甚至可以把背露给你看。
沉默了几秒,迟燎再次开口:“观展完还有别的安排么。”
应云碎摇头。
“虽然有些唐突。”迟燎缓缓道,喉结轻轻滚着,“但若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请你喝咖啡。”
应云碎也学他的语气,缓缓说:“不唐突的。”
尽量不把自己显得太不矜持。
但走出展馆迟燎接了个电话,要先回趟公司。应云碎就急忙道:“我要不去你公司等你?”
迟燎倏地笑了。
右边的虎牙快速地露出来,应云碎目光凝滞地盯着他的脸,这一秒像看到了他深爱了一年的,十九岁的男孩。
但迟燎转瞬又敛起笑容,有些歉疚地解释:“我在滨城上班,抱歉。”
应云碎嘴唇微张,不受控制地啊了一声。
他想说“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滨城”,但面对现在这样一个看上去格外克己复礼贵气冷淡的男人,又完全没有了过去把他的小鬼握在手心的自信。
甚至惴惴不安地怕说出什么奇怪的话,让对方觉得白月光幻灭。
迟燎开口:“你介意和我一起去滨城吗。”
怕对方有各种担心,他加了一句,“若是信我人品的话,我会保证你安全。”
应云碎惴惴不安地心又落了回去,连忙说:“没事儿,没那么安全也不要紧。”
“?”
应云碎立马捂住嘴。
不知道自己怎么要说这样的蠢话。
他终于理解了那些还没结婚前、甚至还没确定关系前的喜欢是种什么心态了。
一种折磨人,容易方寸大乱的心态。
但迟燎又笑了,这次虎牙露出的时间长了些。
“应云碎,你很可爱。”他说,认真的神色,目光没有轻佻,就像是夸赞一幅画。
应云碎脸涨得通红。
-
迟燎的司机开车载他们前往机场。
应云碎还被迟燎那句“可爱”砸得晕头转向,心想真是风水轮流转,夸迟燎的词被夸了回来。
而迟燎讨厌的形容,此刻却让他嘴角勾得压不下来。
坦白说,从穿越过来到最初和迟燎相处的几分钟,他一直都挺难过的。
不是因为和迟燎分别,而是他意识到,那个19岁就和他相爱的人,应该是彻底不在了。
另一个世界,要么就像迟燎说的,当自己回来时便已经完全不存在。
要么,就算存在——世界恢复正轨,抹去自己穿来的痕迹。
迟燎也一定不在。
因为迟燎说过:
“云碎哥,我们要么一起离开,要么都很相爱。”
“云碎哥,你不在我就会不在。”
左转的世界里应云碎都已经葬身火海,他不觉得他的小寄生虫会有好结局。
而回到原本的右转世界,他的小寄生虫……
变化又太大了。
19岁的迟燎,他还能看到一个单纯的少年,一只装狼的小奶狗。
可是22岁的迟燎,他看不到他身上任何稚态的痕迹,只有一种温和的冷傲,以及游刃有余的掌控感。
这种气质不是强装,而像是骨子里带的。
这让应云碎很陌生,心像始终缺了一块。
可是迟燎一句“可爱”,他又觉得自己被撩了。
他从来没想过迟燎还会撩人。
缺失的一块始终缺失,但他又多了一些陌生的崭新情绪——22岁的男人更加高大英俊,气质更让人着迷,他们都更成熟,他也不会再对迟燎有任何怀疑。
他们的爱情模式应该……会和之前不一样。
他在这样的想法里渐渐睡了过去,这几天来难得睡得安稳。
醒来时已经到机场了,迟燎不在车上,但他身上披着迟燎的大衣。
他贪婪地闻了一口。
“应先生,你醒了。”听见声响,前排玩手机的司机回头,递给他一瓶水。
应云碎坐正,礼貌地感谢后就问:“迟燎呢?”
司机以为这是迟燎找的小情儿,讶异于他堂而皇之直呼大名,解释:“迟总听闻您身体不好,联系医院送来了些药,他去北门取了,让我把你送到南门等他。”
知道了名字,便可以上网查询。应云碎是知名策展人,词条众多。
以迟燎的手段,看到生病入医各种新闻,查到在哪家医院也不是问题。
应云碎心里暖呼呼的,点点头。
不多时迟燎站在车外,手搭在半开的车窗边儿上敲了敲。
应云碎便准备下车。
中控扶手箱有块表,想必是迟燎的。他下意识就把它握在手中准备顺便带出来,司机却大声阻拦:
“啊呀应先生别碰别碰!迟总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的!!”
应云碎左手抱着黑色大衣,右手拿着手表,眼睛眨了眨。
看上去确实像做错事,却又是一种有恃无恐的无辜。
他连迟总的大衣都能摸,司机想着他睡熟时老板凝目端详的模样,又望向迟燎。
“没关系的。”迟燎在车外说,装药的透明口袋被食指勾着,打着转儿。
他低下头和在车里仰着头的应云碎对视,然后打开车门。
“下来吧,应云碎。”
应字和云字读音有些像,应云碎觉得22岁的迟燎在叫自己的名,而省去了姓。没有任何撒娇的黏糊,利落干脆的柔和。
在司机惊愕的目光里,他下车,踩住迟燎长长的影子,和他并行。
升了舱,他们搭最近的航班前往滨城。
登机没多久,已经戴上手表的迟燎便作出闭目养神的样子。
还抱着他大衣的应云碎就静静地看着他。
过了半分钟,大抵是能感觉到视线,迟燎睁开眼。
两人视线粘连在一起,迟燎解释:“我眯会儿,倒个时差。”
他在预定工作时间之前回国,却先是去苏市看展,应云碎推断迟燎是试图从那些伤疤模特里海底捞针。
“嗯,你睡吧。”他点点头,把窗户遮光板拉下。
自己也闭上眼。
十分钟后,他才睁眼,再看回迟燎。
这家航班有个经停站,有新的游客上来。应云碎就看到了那时。
迟燎也没醒,越睡越显得疲惫,他便趁着这阵喧闹大着胆子用指腹扒了扒他的睫毛。
收手后自顾自地笑了。
有对夫妇跟着空姐上来,就坐在迟燎应云碎后面。
应云碎注意到,那男人经过迟燎时,表情愣了瞬。
“哇刚刚你看到没,咱们前面坐着迟燎。”
于是他就能听见后面两人压低的交谈声。
“迟燎?谁?”
“雪花科技的老板啊,我不是给你讲过吗,23岁就篡位夺权那个。然后把他爹和他哥都锁在酒庄里,想养人畜一样,现在他爹都死了。”
“真的假的?亲生的吗?”
“亲的啊!真的,这事儿当时在滨城闹得很大。但现在你专门搜他或者搜他爸的名字都搜不到东西的,我和他爸原来还吃过饭……反正迟燎手段不得了。”
“那你再小声点啊……”
“他在睡觉呢。看起来那么嫩一个,你不觉得吓人吗……”
应云碎查过,雪花科技专注人工智能和科技医疗领域。
财报来看,去年全年的营业收入约为300亿美元。是家非常成功的科技公司,还与政府有密切合作。
它前身是滨城的龙头企业FL集团。三年前,23岁的FL集团董事蒋某之子,带着新的领导班子主导了股东大会,“合理换届”,然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转型。
23是个被质疑权威与资历、难以说服众人的年龄。好在没人怀疑他的实际年龄会更小。
只有在某些不易被人看到的时刻,比如现在——现在真实年龄也才22岁的迟燎沉睡着,应云碎得以窥见他19岁、14岁或者更小的影子。
一种不设防的纯净乖巧。
他突然觉得,自己想错了。
如今的迟燎总裁气质更浓郁,举手投足让人着迷的无懈可击,但这不是他与19岁的差异,而是他在19岁后的成长。
他从14岁开始装大人,到19岁是装了五年。
但到了22岁,他就装了八年了,还已经当了老板三年。
在真实的商海,是更无法言说的艰辛与不易。
于是把自己包裹得更难以接近,成熟稳重刻进了骨子里。
这不是他想的,大概只是他已习惯。
但可喜的是,这个世界应云碎做了右转的选择,蒋玉没有什么监控或遗体照片做杀手锏,迟燎似乎也更果断。
他三年前便已经压制住了蒋龙康和蒋玉,那故事里那些后续结局,大概全都是蒋玉作为失败者愤恨的YY。
应云碎觉得迟燎还是有些善良,都没有没收蒋玉的手机,让他虽然无法掀起风浪,却能在文字里把他的名字冠成反派。
但既然他都穿了回来,那这个世界恒安福利院的火灾,也很快可以翻案。
过了会儿迟燎在送飞机餐时醒来。
他几乎从不可能在飞机上睡这么沉,但今天身旁人的气息就像一剂抚慰针,一下子打到了他最紧绷的神经。
“你一直看我干什么。”他问应云碎。
“不能看吗。”应云碎反问。
迟燎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
因为应云碎在等,迟燎没在公司忙太久。
秘书想让他看一下邮件,他说15号后再看。
但最后还是看了。
心情也和看之前一样。
下楼的时候应云碎正蹲着和一人工机器人聊天,迟燎凝视了一会儿,才走过去,问他想吃什么。
应云碎说吃了飞机餐,不饿。
“我想喝酒。”应云碎提议,“我们能去喝一杯酒吗。”
滨城在下雨,应云碎的声音也如这雨声,清澈,欲滴。
迟燎眯了眯眼。
他把手插进兜里,低头用指腹刮了刮下巴,然后说:
“可以。”
不过到了酒吧,他就给应云碎要了杯牛奶。
自己点的什么洋酒,应云碎也看不出来。应云碎就问他:“你酒量好么。”
这家酒吧看上去格调很高,人不多,音乐怡情,灯光打在脸上,目光显得有些深情。
迟燎就着这目光浅啜了一口,含蓄道:“不是一杯倒的水平。”
应云碎笑了笑,舌尖舔了下唇边白色的牛奶渍。
他目光微微下移:“迟燎,我知道你是谁。”
“所以我喝一口牛奶就能醉,我心甘情愿。”他把半杯牛奶推给他,“只是看你。”
他把外套脱了,精致的锁骨露出来。
迟燎没有表情,但呼吸让牛奶面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波纹。
应云碎的主动早在之前都很明显,他轻抬起下颌,喉结显得更锋利:“但我不想要装作醉鬼的心甘情愿。”
“我也不想要装作君子的慎重禁欲。”
迟燎笑了声:“应云碎,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就想睡一晚就走的人。”
“我知道,”应云碎回得很快,“我也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只想和你睡一晚的人。”
“你知道我明天会让你做什么吗。”
“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乐意。”
“倘若我说我要和你结婚?”
应云碎睫毛颤了颤:“那我期待已久,幸运之至。”
雨势变大,交织着酒馆里的暧昧小曲。
迟燎咬着舌尖笑:“看来你真醉了。”
应云碎手指伸进牛奶里,然后伸长,往迟燎嘴唇一抹:“那完蛋,你也醉了。”
迟燎呼吸更沉。
在雨下得最大的时候,他把应云碎拦腰抱起。准备出门。
手掌先从衣服里探进去,撑住左背,眸色晦暗不明。
应云碎手环住他脖颈,咬住他耳廓:
“等我们结婚,我再把我们的很多故事要说给你听。”
-
进入房间时,也不知道谁先把吻送给对方。
然后一发不可收拾,比细雨更连绵。
迟燎的身体蓬勃修长,肌肉线条像丢勒的素描,紧绷流畅。
嵌在上面的汗珠也似油画笔触,淋淋漓漓,闪着明度很高的光。
是应云碎注入了生命力的木雕雕像。
他很上瘾。
熟悉的上瘾,裹着更成熟的性感气息,让他感官刺激显出一种全新的具体。仿佛漂泊深海,被冲撞,裹挟,托举,疼痛又酣迷。
迟燎手指一根一根撬进应云碎的指缝。
摸到无名指时,他身体一僵,声音沉下:
“你结过婚了?”
应云碎流着泪埋在枕头里,听到这话僵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
他没说完,迟燎已经打断他,眼底是一层薄怒的欲色,显出了孩子气的真形。
“——那我会比他更好。”
应云碎仰起头,在十指紧扣中感受他箍紧灵魂的力量,弯着眉眼笑。
他终于知道了。
22岁的迟燎和19岁的迟燎相比,变化很大。
但最大的变化,
只是他多等了自己三年。
“本来就是。”
他低声,在自己的喘息里继续听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浓稠不绝。
……
后来应云碎是被疼醒的。
迟燎的卧室,还弥漫着古怪暧昧的气味。
他发现自己□□的腰上正搭着一只手。
他的目光顺着手的主人,躺在身旁的男人。
他还在沉睡,被子遮住大半张脸,清隽的少年睡相。
应云碎把被子掀开,一遍一遍地,描摹画作般地亲他。
亲完,他口干舌燥,打算下床接杯水。中场休息。
本熟睡的人不知啥时候睁开了眼,撑起上半身:“你穿衣服干什么?”
才睡醒,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充满了压迫感:
“应云碎。”
若是他19岁,他会问他:“你不要我了吗。”
但此刻,他只是用近乎发号施令的强硬口吻——
“躺回来。”
-
应云碎就躺回来了。
床单的褶皱再次加深。
不知道磨蹭了多久,迟燎抱着应云碎去洗澡。
应云碎太疲惫,洗到后期,又有些昏昏欲睡。
迟燎便把他抱回来,自己再去洗。
应云碎又幸福地陷进迟燎气息的被子里,措着无名指的刻痕。
故事重演,却又完全不同。
他知道,他们会开启新的故事。
他很期待。
正打算再次入睡时,他看到床头柜上有个丝绒红色小盒子。
他一下子惊醒。
应云碎发誓不想乱碰别人的东西的,哪怕是迟燎。
但那个小盒子过于眼熟。
他愣了愣,打开。
然后呼吸一顿。
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他送给迟燎的戒指。
就是那个他穿越到另一个世界,面对19岁的迟燎时,在医院给他戴上的戒指。
“迟燎?”
“嗯?”男人腰间裹着浴室走出来,头发湿漉漉的,露出虎牙来笑得很奶,
“不想睡了吗,云碎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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