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两个志愿者眼前时,应云碎已是若无其事。只是肤色因为情绪起伏变得更苍白。

  这下他直奔主题:“我今天其实是来打听迟燎的。”

  “迟燎?”和电话里接听的工作人员一样,她们作出不认识他的样子。

  应云碎笑了笑,与其中一人对视:“你刚刚还说,最近在看我的综艺。”

  “我队里那个做火烧云的男生,不认识吗?”

  对方霎时露出丝窘迫。

  “你们也见过他吧,毕竟他就是捐操场的小蒋总,不可能不知道。”应云碎点开手机相册的收藏,只有一张结婚证,他展示给她们,无名指的银戒闪着一圈内敛的光芒:

  “然后我是他的合法爱人。”

  ……

  再聊天就变得通畅很多,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意味。

  应云碎问:“能冒昧了解一下当年福利院的火灾事故认定是怎么判定的吗?”

  “这我们不清楚诶,主要是也压根儿没调查出什么结果啊,”对方重重叹气了一声,

  “本来那会儿咱们院里都设备陈旧线路老化,也缺少防火设施。就是出现了明火引燃了周边可燃物,再加上当时院儿里疏散通道设计得不科学,就造成了这么多人死了……那明火有说是空调电源线插头和插座接触不良,有说是有人玩火,反正就是没确定,没调查出来……”

  应云碎紧皱眉头。

  因为是爱心团体出资的私立机构,以前福利院确实是又穷又破,所在的区也是知名贫困区。

  但是伤亡如此惨重也上了新闻头条的情况下,竟仍是事故调查结果不清不楚、遇难者身份排查不出来就草草了之,成为一个湮没时光的老旧意外。

  过去他因为也是受害者根本不愿回顾这些,现在细细想来有太多值得追查和问责的地方。

  可现在又还能查出什么?

  “……那迟燎和火灾有什么联系吗。”

  “意外发生那天福利院和一家机构举办儿童展,又挂画又摆小玩具的,那家机构就是迟燎牵头的,他那天最开始也来了。”

  “什么?”应云碎一惊,“他那天来了?可他那会儿才十四……”

  说到这应云碎视线放空,恍然大悟。

  怎么忘了。

  十四岁的迟燎,为了能走进蒋龙康视线,已经开始装成一个成年大人,当小蒋总了。

  “来了的呀,但就最开始来了一下下,他好像挺忙的。诶,可惜小然今天不在,她是火灾幸存者,那时候那么小都印象深刻小蒋总长得有多帅……”

  两名志愿者都不是经历过火灾的老员工,这些事也是道听途说整理而来,

  “但我们知道这其实是是后面小蒋总自己讲的,捐款时解释他是当年那个展的主办方,总觉得火灾他难咎其责。那会儿他都还未成年呢,但真没人看得出来。后面熟了他才给我们透露过他和他爸爸的关系……”

  ——他竟然是主办方。

  ——所以只因为是当天童趣展的主办方,就不停愧疚吗。

  应云碎听着,眉头未展,后背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

  傍晚,应云碎终于回到了滨城。

  到小区门口,恰好就看到饭局结束的迟燎。

  “哥哥?你去干嘛了?”他顺便在快递柜里取包裹,天气变暖夏天快来,故买了薄款的新情侣睡衣。

  应云碎那时虽然腹诽你买再多的睡衣睡着了也不会穿,却还是跟他挑了图案。

  迟燎把脏兮兮的灰色快递袋撕开扔进垃圾桶,将里面的包装袋抱在胸前,一脸歉色道,

  “我今晚好像又有点喝醉了。”

  应云碎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儿,但很淡。

  “你今晚不是自己做东的局吗,不会有人强行灌的吧,怎么会醉?”

  “我也不知道啊。”迟燎眨眨眼,“其实喝了特别少,不知道是不是好久没喝了……多半是上次酒精中毒吐了后,把我的海量胃也给吐没了。”

  思维和吐词都都清晰,眼睛也是黑白分明的。他还拿指腹擦了擦应云碎的眼下:“你怎么一脸疲态,去哪儿了?”

  “溜达了一圈。”

  路灯在六点半准时亮起,两人突然笼罩在一片橙黄的光晕下,应云碎的目光也变得更暖更柔和,“真醉了?我咋没看出来。”

  “真的,我有感觉。”迟燎信誓旦旦。

  应云碎笑了:“行吧,那我回去给你泡个蜂蜜水。你以后别喝了,听话。”

  “嗯。错了。”

  应云碎往前迈步。

  迟燎手抓着透明包装袋,发出薯片般的脆声。

  应云碎转头,看他还傻愣愣地站着,伸手:“走呀,回家。”

  一只三花猫喵的一声蹿出来,躺进两人刚刚站的区域,晒着路灯那圈儿光。一只迟燎立马也踩进应云碎的影子,把手伸过去,攥紧:“嗯。”

  到家后,应云碎去厨房倒蜂蜜,迟燎坐在沙发上拆快递。

  快递没拆开,应云碎拿着杯子走过去,看他又仰着头睡了,喉结锋利地突出来,凝着几滴汗。

  应云碎放下杯子,把快递也扔在桌子上,想坐过去给他脱衣服。

  刚坐到旁边,迟燎立马就察觉到了他的气息,闻了一口,侧着身伸长手把他抱住。

  这还不够,他把应云碎一双腿抬到自己大腿上,抱一面琵琶似的,那么高的个子,非要把头埋下来,鼻尖蹭着应云碎锁骨下方,贴着他的手臂。

  平坦的沙发歪歪深深的凹陷下去,应云碎觉得自己被一只大壁虎压着。呼吸温温热热,像尾巴扫着他发痒。

  他目光温存地看着他。

  房间静谧,他忍不住去扒他低垂却没有紧贴在下眼睑的浓黑睫毛,把自己手指当成那把缱绻的睫毛刷。

  就这么玩了二十分钟,颠簸了一天的他也想去洗洗睡了,被这么贴着也着实姿势扭曲四肢不畅。

  狠下心捏了下熟睡人的耳垂,做出往外挣脱的架势,柔声:

  “乖乖,我也想去睡了。”

  叫了他一会儿,迟燎睁开眼。

  对视一瞬他身体一震,做的第一个动作竟是把应云碎腿从自己大腿上刷下,哑声说:

  “不好意思,睡傻了。”

  应云碎刚拿起蜂蜜水,看着他。

  眼眸漆黑又混沌,迷迷蒙蒙的,嘴角微往下撇,显得有些憨稚。

  应云碎眸光微动,又把蜂蜜水放回原位,试探地问他:“迟燎,你多少岁了啊?”

  迟燎回:“十四了。”

  应云碎点点头。

  又指着自己:“那我是谁?”

  “应云碎。”迟燎说,“上次你做过介绍的,好久不见。”

  应云碎唇弯起,“上次是好久?”

  “就那天,酒店里,我们在床上夜聊来着,你还给我关窗户。下雪了。”迟燎煞有介事。

  应云碎抿着笑意再次点点头:“那确实是好久不见,你这次梦见我,已经快到夏天了。”

  “嗯,我就是感觉又在做梦的续集。”迟燎挠挠头。

  应云碎笑出声。

  这人喝醉了真挺神奇的。

  又把自己醉成未成年的迟燎用目光描摹他的笑容,

  “但你比上次瘦了。”他得出结论,“而且你看上去很累,你去哪儿了?”

  “我去……”应云碎注视着又误认为是十四岁的迟燎,顿了秒,回答,“我去了我小时候长大的福利院,你知道我是孤儿吗。”

  迟燎挠了挠下颌骨,发现自己手上有个戒指,有些懵,搓着戒指承认:“我知道,在我妈妈的展看到你后我就调查了,虽然名字未公开,但特等奖不是需要家庭住址吗……”

  难怪。

  应云碎引导着他:“然后呢?”

  “然后?”迟燎没想到还要问后续,嘴唇微张,呆呆的,目光却闪过一丝惶恐。

  应云碎像引着他走向一湾深潭:“然后你做了什么?你来找我了吗。”

  迟燎一头扎进那深潭,老实地摇摇头:“没有,然后我做错了。我是做了个错事。”他垂眸,仍摆弄着戒指,没把它取下,只是翻着手掌手心翘起无名指地看。

  但睫毛轻颤,这个看也莫名显得焦躁。

  “你做了什么?”

  “我……”迟燎又望向应云碎,内心很挣扎似的,再次摇摇头,“我给你说了,哪怕是做梦你应该也不会原谅我,也不会接受我上次的求婚了。”

  他脑子混沌又清楚、错乱又有条理的,应云碎轻言细语:

  “不会的,我们试试看。”他用一种哄人的口吻,“你要向我求婚,就肯定要告诉我实话对不对?”

  “迟燎,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好不好?”

  这话大概有魔力,或许应云碎说什么于迟燎都是魔力,是罂粟是毒药,是不得不吐出真相的催化剂。

  毕竟迟燎不愿在应云碎面前撒谎,无论是喝醉还是清醒。

  手握成拳搁在膝盖上,他低下头,额发遮住眉,是忏悔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应云碎都以为他睡着了,他又有些凌乱地开口叙述起来:

  “我当时在装大人,有机构做慈善活动,看到你在福利院,就想和机构一起——看你。但我那天又被叫去喝酒,来了又走了,都没来得及和你做个介绍。然后再过来时,火已经烧完了。好多人死了,他们说也有你,我不信。但蒋龙康新老婆的儿子说我是纵火犯。”

  西裤一滴一滴地变湿,他说着说着,竟然流泪了。

  应云碎一惊,手忙覆在他膝盖的手上,未曾想他被愧疚压得那么深:“可你没有错,迟燎,你是与那场活动有关系,是做好事儿,火灾是意外,和你没有关系。”

  他的后背再次冒了一层汗。

  不是为别的,而是惊觉迟燎曾离自己那么近过。

  还不止一次。

  从山鸦的展览到福利院,自己身上到底有多少次停驻过迟燎的视线?

  从特等奖到童趣展,自己身边发生的一切有多少是因为迟燎想制造与他的羁绊?

  可是自己都错过了,还毫无察觉。

  甚至若不是穿书,那个向左拐的“自己”就是与他的死别。

  他的心脏沉甸甸地跳着,摩挲着迟燎的手背。迟燎却摇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哥哥,可能真是我。”

  “我那天又带了个小木雕,也想摆出来,但是到了我才发现刻得不好,得再烧一下。”

  原木含有水分,烧是为了让木雕保存更久,

  “院长和我在她办公室,我在那儿用喷火|枪,后面我走了,发生了火灾。但是我明明记得我关了喷火|枪的,我就只用了一下,它也很小,我不知道怎么烧起来的……”

  “那就不是你的错。”应云碎当机立断。

  “嗯?”迟燎看着他,深邃的眉眼红成一片。

  “你记得你关了喷□□,火灾就不是你造成的。”应云碎最受不了他这模样,带着一种不容置否的武断,“若是你导致的,怎么没相关部门来找你?”

  迟燎苦笑了一声,“可能只是没查到,可能只是我下意识保护自己不想这么记,因为我不想觉得是我导致这么多人,还有你……”他说不下去,头弯得更低,“蒋龙康新老婆的儿子说肯定是我,因为没有其他可能了,我不想信他的话,但是——”

  “蒋玉就他妈是个傻逼。”应云碎气急打断,痛骂道,“迟燎,这是他的语言规训,你懂吗?他一直说你是纵火犯,你潜意识就也被洗脑觉得是你导致的。但你听我说,这事儿压根儿与你无关,你是信蒋玉还是信我?”

  迟燎愣住,嘴唇颤抖着。

  良久,他深呼吸了一口,目光像飘了一层雾:

  “可是你也只是在梦里啊……”

  应云碎心跳一顿。

  迟燎抱住脑袋,痛苦地闭上眼:“我还没找到你,找到你了我什么都不会说……但是我如果找不到你怎么办,如果你真死了怎么办,是我的原因怎么办……我想信你,可就算你没死,现实的你觉得我毁了你长大的地方怎么办?”

  就算他找到了,他也会不动声色。隐瞒思念也隐瞒煎熬,试图忘掉不好的记忆与道德绑架的负担。

  却又常常在别人不经意的话和蒋玉的挑衅里梦回。

  应云碎心挤出酸涩,突然拽住他的手:“你这是什么?”

  迟燎愣愣的:“这是戒指。”

  啪。应云碎又用力拍了下他的手:“那我这是什么?”

  迟燎眼睛睁大了些:“……也是戒指。”

  “你上次做梦给我求婚,你带了戒指吗?”他急匆匆地说,声音激动,眼眶也不经意红了,

  “你没带,我也没带。说明这戒指是现实里给我带的,迟燎,你没做梦,你找到我了。我信你。”

  他突然拽着他的头发,用力吻住他嘴唇,舌尖挤进去,扫了一圈,又在迟燎错愕的注视里分开:“也爱你。你觉得这种感觉是梦吗?”

  ……

  也不知亲了多久,迟燎拽着应云碎的手渐渐又睡了过去。应云碎想起上次的经历,时不时端详他的脸色,戳一戳他。

  发现他是真没喝多少,只是酒量出事后变差,才松了口气。

  疲惫地揉了揉鼻梁。

  火灾不可能是迟燎造成的。

  这是直觉,苝丠先入为主也好,盲目相信也好,应云碎断定火灾与迟燎没有关系。

  他终于知道了蒋玉为何刺激迟燎情绪——迟燎看似强硬,内心有一部分过于脆弱不堪,诸多悲惨疲惫的经历裹着他,他始终逗留在14岁。

  他不辨是非,只会判定自己有罪。

  蒋玉如果说点儿什么,蒋玉如果说是迟燎让他爱的人死的,如果再拿出点儿莫须有的证据……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闪过脑海。

  蒋玉说火灾之后,没人能救得了迟燎。

  迟燎说他是他的寄生虫,因他而存在。

  那他原剧情会自杀,难道是因为……

  应云碎闭了闭眼,捂住胸口。

  小径分岔的花园,弗罗斯特的诗,

  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福利院有两扇门。

  我选择了其中一条。

  他选择了其中一扇。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决定了应云碎,

  大概,也决定了迟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