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云碎觉得录节目很有趣,虽然节目里的人都不咋看得上他。

  《不可思艺》邀请了四位嘉宾当策展人。

  除了应云碎,一位是X美术学院的院长钟缘教授;

  一位是华人中第一名女性策展人黎爱爱;

  还有一位是油画系毕业,又担纲演员、导演、歌手等多种职业的知名多栖艺人尚一凡。

  这么一对比,他的脸上约等于就写了关系户三个大字。

  没咖位、没学历、没业务水平。

  所以星期六录制的时候,很多艺术生对他都似有若无展示了不屑和质疑。

  嘉宾都是资历颇深的老油条,应云碎为何会出现在这种综艺和他们平起平坐,他的演技如今在网上如何被嘲弄都可以装作不管。

  但年青气盛心高气傲的艺术生不会,各自的作品命运都交给这些嘉宾,应云碎着实没什么说服力。

  都有人直白地窃窃私语,说文艺逼堆里混进来一个文盲傻逼,还要来审判解读自己,好膈应。

  应云碎不在意,代入一下也觉得情理之中。

  只是第一期录下来,他尽收白眼儿了。

  这节目邀请了36名艺术生——也可以说是青年艺术家。四名策展人嘉宾手上,各自则只有7张邀请卡。

  第一展的规则就是,艺术家们展示各自的视觉艺术代表作,策展人自主决定是否发放邀请卡。艺术家们有权接受和不接受,进行反选。

  星期六展出了前12份作品,应云碎喜欢得不少。

  奈何他发出邀请卡的人,大多数都把他拒绝了。

  有些是因为有其他嘉宾也给他们发了邀请卡,另外三位嘉宾哪一个当他们的策展人都比应云碎更服气信任;

  有些就是很有个性很高傲,哪怕没其他老师选自己,面临淘汰,他也不会接受应云碎的橄榄枝。

  比如20岁的留学生董星实。

  应云碎是第一眼就被他的作品吸引了的,传统工笔画勾勒的观音,又融合了国潮元素。技法不足但创意很好,以细腻著称的工笔画竟能看出潦草的不羁,有种把佛性解构的意味。

  结果递出邀请卡,对方直截了当道:“谢谢,但我不接受你的邀请。”

  应云碎问:“为什么?”

  董星实垂眼看他。

  不知道节目组是不是故意为之,36名艺术生都长得不错,俊男靓女的。尤其是董星实。

  他没太多艺术履历,应云碎猜是脸给他的作品加分不少,无可争辩的帅气,单眼皮薄唇,是很拽的长相。

  他抱胸,打量了应云碎一秒,说话挺不分场合的:“对我而言,你只适合当灵感缪斯,但不适合当策展人选作。没那么专业。”

  应云碎无视了前半句:“为什么觉得我不专业?”

  董星实扯了扯嘴唇,似乎是笑这都还要问。

  应云碎说:“你也不专业。不然你觉得为什么钟缘教授和黎奶奶都不给你发卡?”

  两位长辈的选作标准,是都对专业性设置了更高的门槛。

  董星实振振有词:“作品是主观的,创造力和表达力最为重要,独特的情感共鸣高于技术技巧的熟练运用。只能说他们没和我产生共鸣。”

  应云碎笑笑:“那你是承认自己不专业了,又何必要求策展人专业呢?”

  摄影师把镜头怼的很近。

  他们对话时,其他人都在候场区看着,隐隐能感受到一股剑拔弩张的意味。

  董星实也没想到这人还会反驳。

  他嘴角勾了勾:“何必杠呢。”

  应云碎并不觉得这是杠,耸肩:“你说是就是吧。”

  董星实解释:“这么给你说吧。因为我是作品的创造者,而你不同,你是发现作品帮助呈现作品的人。艺术家可以主观的为所欲为,但策展人必须要有专业的能力。毕竟展览因作品而存在。”

  “有道理。”应云碎颔首。

  “但有一句你说错了,展览并非因作品而存在,是先有展览然后才有艺术品。”

  董星实的笑容微顿,诧异地扬了半边眉。

  “我没听过这种说法。”

  “没听过就不存在吗。”

  四下又响起细碎的讨论声。

  董星实抱胸的手垂下,神情认真起来。

  他直视应云碎的眼睛,挑衅又饶有兴致地:

  “行吧,那你说,我愿闻其详。”

  应云碎没有躲开他的眼神,冷冽明亮地回看他:“这儿出现了彩铅、油画、雕塑、装置、CG画作各种作品,包括你的工笔画,都是视觉艺术。我不管你想表达什么主题,但你的首要目的就是被看见对吧。不然你也不会想参加这个综艺。”

  董星实抬抬下巴,嗯一声,看着他的嘴唇。

  “你最开始的需求就是被看见,这就是展览的功能。而人们最开始就是先有了展览的需求,一种去陈列去传达去贩卖某种东西、或者让人们看到某种东西的需求,然后才有了艺术品。”

  他又瞧了眼他画的观音,“就像以传授信仰为目的的教堂或者寺庙,这其实就是最初的展览形式,艺术家是借展览宣告存在罢了。”

  这段话说得不咸不淡,自然随意。

  董星实颇惊讶地歪了歪头。

  候场的其他选手也愣了。

  “这应云碎……他是背了段话吗?”

  “先有展览再有艺术品,这观点其实还蛮独到的。”

  “应云碎和董星实……好配!”

  “?”

  “不会就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吧,连名字都很配啊!”

  她不说没人往这方面想,但一说还真那么点儿cp感——两人都长得很好,眼神也颇有些拉扯感。尤其是董星实轻哼了声,淡笑着说了句:“没想到你还挺会说的啊……那你的意思是先有你的存在才有我吗?”

  “先有策展人才有艺术家吗。”应云碎摇摇头:“那倒不是,二者共存吧。”

  董星实伸手了:“你当我的策展人吧,我反悔了。”

  然而应云碎却笑着退后一步,甩了甩邀请卡,眼尾也勾着,说了句:“抱歉,过时不候了。”

  任谁都能看到董星实目送他背影时扬起的嘴角。

  然后。

  这个片段就和预热先导片剪在了一起,官博在节目上线前三天发了出去。

  #应云碎董星实cp感#赫然出现在热搜。

  应云碎知道上热搜还是小米告诉的。那个时候他在白邦先工作室里,毕竟也有很久没正儿八经涉足艺术领域了,还是要录综艺的公共视阈,需要取取经。

  小米本来在找小说,得空瞅了一眼微博,看到词条后便激动咆哮:“哥你最近有点火啊,又上热搜了……但这词条,迟燎怕是会生气吧?”

  因为《夜雨十年灯》的票房大卖,应云碎这个花瓶男三这段时间一直有些讨论度,节目组是告诉他可能会借这波热度带带《不可思艺》的话题。

  但他没想到热搜会是官方炒嘉宾和选手的cp。

  他扫了几眼后,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

  完蛋。

  综艺先导宣传片,自然是怎么有噱头怎么剪。他和董星实的对话被剪辑师妙手回春断章取义的,配合bgm先制造得火药味十足,后面重点却又停在董星实说“你只适合当我的灵感缪斯”“先有你的存在才有我吗”,应云碎说“你说是就是吧”“过时不候”上,莫名显出股暧昧的张力。

  评论区前排全是:

  【有一说一,应云碎演技不行,参加综艺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和董星实有蜜汁火花,虽然他结婚了……】

  【好帅啊没想到应云碎现代私服这么好看,什么你存在我存在的,年下艺术家X演员策展人,有点磕到】

  【4分33秒,董星实看应云碎的眼神,绝了】

  【其实董星实画的观音和应云碎也蜜汁相似,就是有种又艳俗又神圣的感觉……难怪说是缪斯,谁懂】

  应云碎不敢往下翻了。

  捏着小米的手机都像捏了个烫手的山芋,他扔回给她,不死心地问:“你觉得他会生气吗。”

  小米笑笑:“看他会不会网上冲浪了,他今天去干嘛了?”

  “上课。”

  依稀记得迟燎说今天很忙来着,应云碎算了算,迟燎上完课就会开车来接他,途中应该没有时间看手机,说不定会侥幸逃过一劫。

  二十分钟后,小米告诉他:“哥好消息,你的那条热搜消失不见了!”

  应云碎脑子轰隆一声:“确定是消失不见了?”

  “对,之前还在第17位,重新刷新就没了。太好了,迟燎没看到就不会看到了。”

  应云碎嘴角微抽:“那只能说明他早就看到了。”

  热搜能突然消失,不是迟燎命人处理的他就不姓应。

  应云碎想着几天前他对迟燎说的话,“我觉得还挺有趣的,到时候节目播出来你就知道了”,再联系视频那剪辑的片段和评论区的迷之走向,后颈一阵阵发麻。

  不多时,迟燎就来接人。

  应云碎战战兢兢地酝酿了很久,不知道能面对一个怎样的迟燎。一脸不爽肯定是了,但他猜不出能不爽到何种程度。

  结果看到的迟燎表情可谓是喜笑颜开。

  若无其事提了一袋樱桃过来,喜滋滋地分给白邦先和小米小白吃,又留下最红的捧到应云碎眼前。

  应云碎边端详他弯起的眼睛,边小心翼翼吃了颗樱桃。

  甜味儿从口腔滋开。迟燎殷勤伸手:“哥哥,你把核儿吐到我手上就行。”

  应云碎在他手上铺了张餐巾纸,吐下樱桃核:“你不生气啊?”

  “生气什么?”迟燎一脸疑惑。

  和应云碎对视了几秒,他就扬嘴大笑起来:“噢你是说综艺吗,我前面看到热搜啦,我知道节目组就喜欢炒作,把热搜降下去就好了。反正什么cp感都是假的嘛,你手上都有戒指诶。”

  应云碎也是才意识到,已不已婚,不妨碍网友任意拉郎。

  他给迟燎喂了颗樱桃:“真不生气?”

  “不会的。”迟燎弯唇笑,“这些假言论,我无所谓的。”

  应云碎松了口气。

  但他还是解释:“那个董星实后面是进了尚一凡组,和我也没啥交集了。我也没想到会被剪成这样炒作,综艺就是这样的。”

  迟燎点点头:“嗯嗯,我明白。综艺就是这样的——呸。”

  ?

  应云碎转头。

  原来迟燎在吐樱桃核。

  小米也在旁边说:“我发现那种性格比较拽的素人就很容易在综艺里被炒cp,像这个董星实,还有之前的那谁。”

  迟燎来了兴趣:“什么叫性格拽?”

  “就是感觉有点高傲冷淡吧,时不时笑起来就蛮苏的。但我觉得拽偏贬义。”

  迟燎指自己的鼻子:“我拽吗。”

  都说偏贬义了,小米自然道:“你不拽啊。特别是你在哥面前时,只感觉很……”

  她一时想不出最贴切的形容,应云碎就接口了,也带着哄人的目的:“你是可爱。”

  迟燎继续吃樱桃,看不出喜不喜欢这个形容,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啊。”

  话题很快就岔开了。

  应云碎经过多番对视,从迟燎漆黑的瞳孔里得出结论:他一切正常,是真没生气。

  临走时白邦先给他们看了看他即将收尾的雕塑作品,裸背的伊卡洛斯双手抱膝,背着繁复漂亮的翅膀。

  他需要迟燎帮个忙细化,迟燎就像端详应云碎本尊一样细细观赏着,还用食指勾了勾石膏像的手指。

  不远处的小米手机突然掉到了地上。

  这雕刻的工作室挺脏的,应云碎递给她餐巾纸,看她神色有些恍惚,问:“怎么了。”

  “噢噢没什么,”小米捡起手机摇摇头。

  又突然问,

  “哥,迟燎食指那是纹身啊?”

  应云碎点头。

  小米揉揉头发:“妈呀……”

  “怎么了。”

  “就想起一个纸片人了哈哈……没什么。”

  应云碎蹙眉:“纸片人?”

  小米:“就我之前一直追的那篇同志文学啦,哥你还记得吗,在去苏市的飞机上给你说过的,像纪实自传的那个,那作者不是更新得特别慢吗,我之前看他又写了一章,描写了个他恨之入骨的纵火犯,描写的食指就也有纹身……”

  应云碎一愣:“纵火犯?”

  他声音沉下:“那是什么小说?”

  小米打开一个论坛app,点进一个标题为【病隙随笔,我的故事与我和他】的帖子。

  然而里面空空如也。

  “啊他好像又设置成仅自己可见了。”小米道,“就是这个,哥你如果想看后面关注吧。这作者有点怪,感觉多愁善感的,时不时就设置成仅自己可见时不时又公开。但他写的确实感觉很真实,我最喜欢看纪实向了。”

  应云碎盯着这个标题,越盯越怪异:“他干嘛叫病隙碎笔,效仿史铁生呢?”

  没想到小米点头:

  “还真是。这个作者自称自己残疾啦,和史铁生一样。”

  应云碎心跳一空。

  -

  后来每天,他都会看一下这个论坛app。

  他有了个荒诞不经的猜想,但因为作者一直设置的仅自己可见,也无法验证。

  只能暂且搁置一边。

  新一周周末,他又要去录节目。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看了24名艺术家的作品,应云碎时不时有类似与董星实对话的那种输出,形象渐渐有所改观,他也成功送出了五张邀请卡。

  只剩最后两个名额了。

  12名艺术生将自己的作品摆上长廊。

  应云碎慢慢地从左边顺次开始看。

  这种挑选确实很主观,每个嘉宾的选择标准都不同,应云碎也说不上自己的标准是什么,大概就是看“魂”能不能戳中自己。

  每个作品都会似有若无地塞着作者的意识想法,即便主题不同,这种带着作者魂的东西也会贯穿他的作品始终。

  他就是感受这个。

  所以他还要和创作者交流,过程极缓。

  欣赏一幅带有波普艺术风格的拼贴画时,他隐隐听到了背后,黎爱爱在和右边某个艺术家交流。

  “你这用的是……”

  “油画棒。”

  熟悉的声音响起时,应云碎身体一僵。

  黎爱爱笑:“怎么不用专业的油画工具?你这画材大概是全场最简单的了。”

  对方说:“我没有油画工具,也不怎么画油画。而且我觉得油画棒呈现的效果还是不一样。”

  很坦诚,但因为过于坦诚,声线又冷淡得没有起伏,传到应云碎耳朵里,只觉得莫名地……

  拽。

  “行吧……”黎爱爱也无奈地笑了,“那你这作品《火烧云》,想传达的是什么呢?”

  拼贴画在应云碎视线里呈现心不在焉的模糊。

  他实在忍不住转头。

  穿卫衣的人手插在裤兜,面无表情地看着黎爱爱,旁边画架上30cmX50cm的油画棒作品交织着红白两种艳丽色彩。

  他反问:“老师您能看出什么。”

  黎爱爱说:“你这作品其实让我想到了印象派,你大概是记录晚霞变化的瞬间?”

  对方毫不留情:“您答错了。”

  “……”

  黎爱爱当时心想,这人作品跟自己孙女儿幼儿园的画不相上下,笔触凌乱技法业余也没有什么意义和突破性,还傲慢得跟个二五王八似的,付之于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后就跨向另一个作品。

  于是应云碎走了过去。

  对方仍然两手插兜,面无表情,目光并没有因为他的转身走近而产生波动。

  只主动开口:“应老师能看出什么吗?”

  应云碎先看画,再看迟燎的眼睛。

  极致的纯黑,有时候完全看不透情绪,有时候却又很明显。

  像是他主动释放出来。

  生气,嫉妒,不爽。

  不好意思云碎哥,我既介意综艺也介意炒cp。

  我就是小气。

  应云碎笑了。

  “我看出了情|欲。”

  他是策展人,一直以为当时迟燎说着玩玩。

  没想到这小鬼……

  真的来当他的艺术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