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灾?”

  这个词让应云碎身上的血液变得干燥。

  “嗯,遭遇了事故,但具体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叶森道。

  应云碎嘴张了又闭,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下一句问什么,就看到叶森目光飘向左前方。

  李故刚去拿了外卖,走进来。

  “小碎醒了?”他坐到两张床中间。腿和膝盖下意识冲向叶森那边。

  又慢慢像时针一样转到应云碎方向。

  “李故哥。”应云碎暂且咽下疑惑惊愕,冲他笑笑。

  “迟燎回公司了,你要给他打个电话吗?你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了,之前麻烦你。”应云碎确实应该给迟燎报个平安,但手机没电。

  他便借李故的手机拨号码,竟早已熟记于心那串数字。

  不过迟燎没接。应云碎又把电话还了回去。

  李故掀开外卖盖:“饿了吧,我给你们买了点吃的。”

  叶森冷不丁冒出一句:“我自己吃。”

  李故瞥他一眼。

  应云碎也疑惑地瞥他一眼,默了两秒说:“……嗯,我也自己吃李故哥,谢谢了。”

  叶森摸了摸鼻子,补充:“谢谢。”

  李故扯了下嘴角:“当然,我又不可能喂你们。”

  应云碎目光微闪,发现李故说话风格有些变化。

  就……没那么客套了。

  一时安静。

  叶森手上有伤,喝个粥费老大劲,李故看不下去,语气生硬:“你这似乎还是得我帮你。”

  叶森看了眼应云碎,又看回李故,眨了几下眼:“……好吧,那谢了。”

  李故膝盖再次转向叶森那边,夺过粥盒,边吹气边问:“所以到底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这个问题应云碎先前就问过,叶森讳莫如深。

  这会儿他可能是吃人家嘴软,目视李故的眼睛竟叹了口气:“被蒋玉的人围了。”

  三言两语说了个大概。

  迟燎母亲忌日快到,按照他习惯,会去他妈妈旧时住的木屋呆上几天。

  那在山里森林深处,叶森提前去帮他收拾了下屋子,下山就被一群人突袭围殴。

  叶森战斗力再强也寡不敌众,迟燎赶到时便已有些意识模糊。

  李故听罢皱眉,勺子不自觉戳进叶森嘴里:“他们敢在光天化日下打人?”

  叶森把勺子吐出来才说:“滨川北脉那带的小山林里,哪儿有什么人?又没监控,杀人都可以。”

  “为何不报警?”

  叶森笑了:“报警能抓到蒋玉吗,少爷,有些事情哪儿这么简单。而且之前是我先把他锁了三天。”

  李故又把勺子戳进他嘴里。严肃道:“我是认真的。你们和蒋玉难道就想一直这么下去吗,今天你揍我明天我还你?迟燎年纪小,你又没文化,你每次帮他是不是最后都变成自己挨一身伤?”

  叶森不说话。

  李故说完也愣了。假装客气的几分钟在这一刻流露的关切责备里毁于一旦。

  应云碎偏着头望着他俩。

  比他想象中要熟,甚至比和自己更熟,李故甚至对迟燎家的破事儿还略知一二。

  但他虽察觉到这两人之间熟稔又诡异的氛围,却没精力多八卦,只顺着说:“我懂李故哥的意思,叶森,报警虽然没那么容易抓到蒋玉,但迟燎要想扳倒蒋玉,最后诉诸法律程序可能是最有效的。”

  这话他决定之后也给迟燎说一遍。

  在温琴去世之前那温存的两周,应云碎并不只是没脑子地和迟燎在办公室打情骂俏,也想了解他的反派方针未来规划,深度剖析了下迟燎的性格。

  最后得出结论:这人是能在19岁就轻而易举变得像29岁,冷冽强势气场全开,但在某一方面,就是很单纯。

  这不只是在他面前装的乖巧,而是一些思维逻辑的天真简单。比如有一天他问他,打算如何报复蒋玉。

  那时两人躺在沙发里,迟燎揽着应云碎,卷着他汗涔涔的侧发,温柔的目光立马露出深沉凶戾的表情,恶狠狠地沉声道:

  “我要他家破人亡,当我的狗。”

  “好的。”应云碎点头,勾起脚去贴他脚背,“那怎么让他家破人亡。”

  迟燎恶狠狠地沉声说:“我现在抢了他的公司,再就让他破产,身败名裂。”

  “好的。”应云碎继续点头,像论文答辩的挑刺导师,“那怎么让他破产?怎么让他身败名裂?你的具体实施步骤是什么。”

  迟燎恶狠狠的表情一僵。

  他转了转眼珠,然后就把脑袋往应云碎胸口埋,鸵鸟似的:“我还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迟燎,”应云碎拍了拍他脑袋,“你有没有发现。”

  “发现啥子?”

  “自打你抢了他公司后,你并没有让他变成你的狗,反而把自己累得像条狗。”

  “……”迟燎身体一僵。

  他认可地用鼻子在迟燎胸口蹭,又一个反身把他夹住:“也是哈。不过我可以揍他。云碎哥你有没有建议?”

  “……”

  应云碎突然就找到了迟燎结局不好的原因之一。

  这人目标坚定,气势十足,仇恨值也拉满。

  但行动完全欠缺部署。

  要形容的话,他此刻对付蒋玉的方式,就像一个只会口出狂言、完全仗着武力值还不错的14岁校霸。

  有脑子。

  但不多。

  “傻瓜反派。”他轻笑。

  “嗯?”迟燎抬起头,“云碎哥你说啥。”

  “没什么。”应云碎道,“说你头脑简单。”

  此刻应云碎回忆起当时的对话,以及之后迟燎又开始啃他的行为,哼着“但我四肢发达”,不禁泛起又甜又酸的笑容。

  那会儿他选择性地忘记了迟燎有白月光,或者说,在迟燎的行为中攒了一丝自信,自己或许比白月光更重要。

  哪儿知现在信息量变成迟燎的白月光死了。

  火灾,那确实是和自己挺像的。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那天迟燎要先问背后的疤是不是烧伤,随即才把原主抱上床。

  也明白他为什么最喜欢抚摸自己的背了。

  一个长得像、还被火焰留下疤痕的人,确实是最完美的替身。

  按照叶森的口气,应云碎应该为迟燎“白月光已死”感到庆幸,但应云碎心里只更无奈,死去的白月光才是最无解的,那会以一个永恒的注脚勾在迟燎心里,并成为他们关系之间摸不着又始终覆盖的阴影。

  更何况还是什么人家八九岁就记得的,相当于人惦记了他十年,而自己,本就是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突兀地相识了三个月。

  虽然这三个月就足以让他怜爱迟燎,疼爱迟燎,喜爱迟燎……

  好吧,就是爱迟燎。

  经历温琴离去后,应云碎不得不完全正视自己的内心,他确实已经爱上迟燎了。

  所以他此刻虽然心情更沉重,头脑却更清醒,对叶森道:“你们应该做好详尽的规划,了解蒋玉是个什么样的人,最重要的是,要去了解他的软肋,而不是只是用些短暂的武力。”

  叶森微张着唇看着他,像看一个军师。

  “不过我一直有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帮迟燎?你和他什么关系?”

  叶森回:“我是他母亲在林子里捡到的弃子,当时我大概4岁。”

  叶森对小时候的记忆不深,反正挺穷的,家里有好几个孩子,他睡了一觉再醒来竟就被彻底地丢弃在荒郊野外,是打算喂给狼了。

  哪儿知荒郊野外还有人,像个森林女神。把他捡了回去。

  迟鸢住山里一是因为木雕创作,二是确实没必要回城里——彼时蒋龙康正和沈梵蒋玉享受天伦之乐,巴不得她和刚满1岁的迟燎离得越远越好。

  迟鸢是想自己养叶森,名字都是她取的。但弃子哪儿这么容易自行收留,到叶森小学年纪,她带他办各种证明走派出所,警察大大斥责了她一通后,就迅速找到了叶森亲生父母。

  他又被接了回去。

  亲生父母是怕弃子犯罪要蹲局子才接,回去后对他并不好。过了几年叶森苦不堪言就跑了,从外地回到滨川北脉的小山谷时,迟鸢已经病得很重。

  过了两周她去世,蒋龙康作为监护人不得不接走迟燎,但自然不会管11岁的叶森。

  他就像个流民,最后还是去了社会福利机构。迟燎怕他受苦,做下约定,时不时就碰头,叶森说放心吧蒋少。

  小时候叶森一直叫迟燎“蒋少”,是迟燎自己要求的。他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蒋龙康,父亲偶然来几次就开心得不得了,以为他爱他。小男孩儿嘛,就喜欢这种称呼,满足了虚荣心。

  哪儿知担心叶森受苦的蒋少,反倒成为了受苦的对象。叶森对那时的记忆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最开始见面,迟燎都给他带些属于有钱人的新奇玩具,还会给他钱,好像过得很好,但自己都是伤痕累累的。

  他不怎么给他讲他在蒋宅的生活,人也越来越瘦弱沉默,胆小孤僻。叶森觉得他眼睛越来越黑,越来越空,甚至有些像死人。

  他直觉迟燎过得不好,但来不及劝他也跑出来,迟燎就不见了。

  他便失去了他的消息。

  后来叶森才知道他在医院被打得半死,送到外地的精神治疗中心了。那是迟燎给他讲的,两人再见面时迟燎已经14岁,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抽烟利落,眉眼疏离,举手投足都像个大人,虽然是装的,但装得很有范儿。当年那股在蒋宅时胆小懦弱的气质也变了,很强势,只是当叶森再叫他蒋少时,他抬手说:“叫我迟燎吧。叶森,我决定改成和我妈姓了。”

  叶森还是决定叫他迟少。

  迟燎说他想毁了这个蒋家,可能会时不时需要他帮忙。而17岁的叶森因为成绩太差,没考上大学也找不到工作,迟燎就教他建模和渲染,最后带他进了特效工作室。

  讲到这叶森有些累了,长长呼了口气。

  沉重的故事中断,又是沉默笼罩。应云碎绷着嘴角垂眸看喝了半碗的粥,没有表情,李故则递给叶森一杯水,轻声道:“那这么说,你和迟燎以前倒也算相依为命。”

  “可以这么说吧,但其实也有些不一样。至少我觉得,迟少需要的不是相依为命的人。”

  “什么意思?”

  “他需要的是能在高处拉他一把的人,迟少说他命运的转折点就是在那个精神治疗中心。如果不是碰见了那个人,他绝对很早就死了。”

  应云碎张口:“那个人就是……”

  “嗯,就是他一直念念不忘的人。”叶森道,“他说他们其实也只相处了两个月,只是他一直记得,一直想找他,也是他14岁这一年,他又遇见了那个人,但没过多久那人又火灾去世了。”

  “不过这里具体是怎样的我不是很清楚,是听到蒋玉和迟少对峙时说的,说他在意的人就是不会有好下场。”叶森道,苦涩笑笑,“我也不敢问。说来你们可能不太相信,虽然我和迟少也算有一起长大的情分,但自从14岁和他再重逢后,我都有些怕他。”

  应云碎问:“为什么?你应该知道迟燎不会对你做什么,只会对蒋玉。”

  “虽然是这样,但迟少应该有太多不好的经历,他有时候的精神状态确实有些吓人……”叶森声音变得有些低,点到为止没说多的,

  “他喜欢伤害自己,而且拦不住。比如他冬天喜欢用冰水泡澡,不是冷水,是要有冰块儿的水,有一次他让我帮他准备冰块儿,我就拦了下他,然后他就……”

  他就把叶森的头摁在浴缸里两秒,又拽起来问他是不是觉得冷,叶森被吓到,本能地点点头,迟燎就笑了,说“那就对了,最好冷到骨头疼。”

  但那天晚上迟燎又阴晴不定地向他道歉,很难过自责的样子,还给他泡了姜汤。

  “所以嫂子,我觉得你很重要。迟少本心不坏,但很多事儿他可能自己遏制不了,你得拦一下他。”叶森看向应云碎,那张苍白的脸。

  最开始他觉得迟燎和这人结婚完全是扯淡,应云碎长得再像他喜欢的人,他再表现得温顺乖巧又有什么用,悲惨童年和压抑经历注定他会渐渐露出那个精神不正常的自我。

  但应云碎好像不同,至少——

  “迟少一直忘不了的那个人确实很重要,是恩人的存在。但我觉得,你在他心中,也绝对是意义非凡的。”

  意义非凡,这个词用口语说出来,让最看重各种意义的应云碎自嘲地眯眯眼,“我对他能有什么意义。”

  “就是,”叶森有些吞吐,“我也说不清楚,就那种感觉,不一样吧,迟少14岁那人就去世了,很难会有人把这么年少的记忆就发展成爱情吧。而且,当年迟少给我说——”

  那时两人在咖啡店,14岁的迟燎终于费尽心思,成为了蒋龙康看得见的、能利用的棋子,穿着宽码的西装拉叶森怀旧:“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妈让我叫你哥,我打死也不愿意。”

  叶森笑了:“嗯,我记得,你说你永远不做别人弟弟。”

  “嗯,蒋玉我就更不可能了。”迟燎目光飘向窗外,“但我以后结婚,我一定要娶个大我四岁的哥,然后他得叫我……”

  “叫你什么?”

  “小鬼吧。”迟燎哼笑一声。

  叶森只当是少年中二时期的YY,心想迟燎虽然装大人内心还是个瞎想春天的小孩儿,哪知五年后——“迟少不就让你叫他小鬼吗,他完全是按照当年结婚的构想在和你相处。”

  应云碎偏了偏头。

  但不是啊。

  “小鬼”这种称呼,不是迟燎让他叫的。

  是他出自自己的用语习惯,主动叫的啊……

  愣神之际,叶森才问:“话说迟少后脑勺被蒋玉用高尔夫球杆砸了下,有给他包扎吗?”

  应云碎猛地坐直,输液管都开始回流:“他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