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在1月4日举行。

  说实话,应云碎还从没经历过丧事。他是属于自己经历生老病死、而不是面对生老病死的人。温琴离开得又很突然,这两天都很恍惚,晚上也睡不着。

  迟燎也睡得不太好。

  应云碎因为失眠,看得很明显。迟燎睡觉的样子总是很纯净安和,但自医院回来总会皱着眉头频繁出冷汗,时不时就动一下,第一晚应云碎以为他是做了个噩梦。

  第二晚就见迟燎左手用力掐着右手臂,像是要捏皱一张纸,得把肉都掐下来。

  这力量动作与自残无异,应云碎根本无法把他的手掰开,急着想把他拍醒。

  结果紧闭着眼的迟燎突然就笑了:“那你们把我打死在这吧。”

  然后他自己就松手了,摊开,倒是睡得平稳了些,与其说是从梦魇里逃了出来,更像是放弃挣扎。

  应云碎本就有些难过,且最怕的就是他死,听他说这种梦话,突然就流下了眼泪。

  是医院。

  去找温琴时,迟燎带着他穿梭有余,他完全忘了他是不去医院的人。

  是不会,也是不能。

  迟燎总在为他做些他明明不愿做的事。

  就像拍脸都没醒过来的人,竟因为他一声没压抑住的啜泣立马睁开了眼:“咋了云碎哥?”

  把自己掐得通红的手臂伸长,他把应云碎揽过来,嗓音疲惫沙哑:“做噩梦了?”

  应云碎想问他“你做噩梦了吗”,但话都堆到舌尖他又咽了下去。

  这种关照只会让迟燎再回顾一遍他不愿回顾的阴影。

  便只是嗯了声。

  迟燎给他擦了擦泪痕。

  应云碎说:“你能不能抱着我睡?”

  通常靠到胸膛时,迟燎顶多松松搂着他,不会抱他睡觉。怕毫无意识用过劲儿捆得人呼吸不畅,把人心脏都压坏了。

  但此刻迟燎确实急需一个拥抱,犹豫了几秒就把应云碎提过来,脑袋埋在他侧颈,小口小口闻着他的气味。像按图索骥终于爬回小树干的巨型松鼠,深深呼了口气。

  都抱紧了,才回答:“嗯好。”

  应云碎拍拍他的背:“希望不要做噩梦了,睡吧。”

  “嗯。”

  他很快睡着,这下就又回到了之前那种睡相,呼吸和缓沉静,应云碎看了他一会儿,所有悲伤空落的心情都没来由散去,皱巴巴的心脏也被抚平,竟跟着也睡着了。

  他觉得,迟燎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关系了。他需要迟燎,迟燎也需要他。

  虽然他只是替身呢。

  也是因为这个念头的盘旋,等应云碎在葬礼看到那个和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人时,脑子里第一个鬼使神差冒出的念头,竟也是幸好迟燎没跟他一起来这。

  迟燎本是要来的,他在期末周,这天都专门请了假缓考。

  结果在早上接了个电话后,还是向应云碎道歉说无法前去。

  应云碎看他脸色深沉,有些担忧:“公司出事了吗?”

  “不是,是叶森,他出了点事,我得去看看。”迟燎说,声音挺云淡风轻的,好像叶森只是去超市扫码少付了几块钱被逮住。

  内心却暗潮涌动。

  应云碎差点被火架砸之后,他把蒋玉关起来,是麻烦叶森“关照”了蒋玉三天。

  迟燎记得蒋玉说“我会一直陪你玩幼稚游戏”时,那仿佛要置之死地于后快的疯子样儿,有些不安。

  眼下是他妈妈和沈梵忌日也快到的日子,他光顾着着保护应云碎了,年底黏着他让他多呆在办公室,也是确保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却忽略了叶森。

  然后他出事了。

  手不知何时已经握成了个拳,迟燎眼底闪过不让应云碎察觉到的阴鸷凶狠,他说:“我尽量快去快回,手机保持通畅。你看了奶奶就回来,不要和应家人周旋。”

  全是命令句,应云碎接收着他这瞬间切换到成熟模式的口吻,点头:“嗯,那你注意安全。”

  应云碎的确只想送完温琴最后一程。但事情并没有想象中这么简单。

  应家好歹也算家大业大,温琴又是维宏医院前董事,在应建明的授意下,丧宴办得很隆重。

  甚至还请了地方媒体。

  而应云碎虽然直接被应家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此刻在大众面前,却仍要装个“应家长孙”的样子。

  尤其是他还是十几岁才被温琴他们找到的,更成为前来吊唁的人多以探究的对象。

  哭丧环节,他没有哭——他绝对不可能在这么多人面前眼泪,就更落下了话柄,对比旁边仿佛都要哭厥过去的应海应染,被人窸窸窣窣讨论温琴是不是捡了个白眼狼。

  应云碎感觉自己一直在被推着走,他看着一片乌压压的黑色人头,觉得空气都很压抑窒息。

  他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仪式,葬礼总不会让人感觉好。更何况是他这种情况。

  最后一次见温琴遗容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冷汗浸透。

  今天生理心理都不算舒服。

  迟燎也不在。

  李故倒是在人堆里很艰难地找到他,施以了关慰,但应云碎又很快被二婶叫去搬花圈。

  他也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这个习俗,花圈太多有些摆不下,他身为“长孙”就得去应付处理,不要让场面变乱落人口舌。

  到了丧宴时他已经有些筋疲力竭,又想到温琴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悲从中来,一块豆腐也吃不下。

  然后他就看到了迟燎照片里的那个人。

  竟是在丧宴里负责送菜的服务生。

  看到的过程也挺扯的,顺理成章又像格外巧合。应云碎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畅,去卫生间洗把冷水脸,出来听到几个服务生靠着墙闲聊。

  “小庄,我发现你和应家那个大少爷还长得有点像诶,人家都是后面才捡到的,说不定你也是应家的人。”

  “对哈哈,我也想说!”

  “谁啊?没注意。”小庄道。

  “就那个很白的,一男人长得又冷又艳。我听说那大少爷是明星,说明小庄你也有明星相哦。”

  小庄哈哈大笑:“算了吧,没这个命。但我以前确实被人偷拍过。”

  “啊?真的假的?”

  “对,而且偷拍了我快两年,我很早就发现了,没管。”

  “这你都不管,该报警吧!”

  “因为他只偷拍也不做其他事儿。好吧,主要是那个人长得很帅。”

  “啊男的?小庄你是gay?”

  “我不是啊。”

  “那你还让人拍?”

  “无聊吧,挺有趣的。我有时候专门还让他拍,以为是星探呢。”

  “那现在还在吗?”

  “现在没有了,去年秋天我就……”

  应云碎偏头,远远打量小庄的脸。

  猜测变为肯定。

  他不会认错,顾在洲包在信封里的那张照片他看了好多遍。况且小庄的耳朵长得很有特色,上面比较尖,像精灵的耳朵,和照片里的也一模一样。

  应云碎不是这样的耳朵。

  他和他相似的,也只是略瘦削的身形、冷白的肤色,和最重要的,一双上扬弧度几乎一样的凤眼,而已。

  小庄下半张脸生得宽毅,体态不算好,应云碎觉得自己就算与他有相似点,应该是比他好看的。

  但好看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迟燎是怎么认识他的呢?他又做过什么让迟燎能爱上到要找替身的事?

  是因为小庄不是同性恋,所以才找到自己吗?

  应云碎没有世界真小的惊讶,只觉得这里更压抑了,思维有些混沌。

  再次落席,应染突然有些不满地来了句:“堂哥,刚刚爸爸念丧宴答谢词你也不在,送奶奶你也不哭,你是不是根本不爱奶奶啊?”

  这桌11人,都是应家关系最密切的亲属,听到这话都只是彼此交换了下眼神。

  应海说:“叫个屁堂哥,你能指望一个死乞白赖强占着我们家作威作福的人多有良心。应云碎,算我求你,这顿饭吃了就别在和我们有任何联系了。”

  应染惊讶地张圆嘴,声音变得有些小,像是责备他脱口而出一个大秘密:“哥!这么多人在,你怎么突然说这?”

  应海哼一声。

  他突然把筷子朝对面的应云碎那儿一扔,声音震耳欲聋,像是气急:

  “妈的我就是忍不了了!一天天纨绔讨嫌的把奶奶气死,又不是亲生的现在还想霸占奶奶的遗产,有这份儿理吗!”

  偌大的丧宴突然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彼时正在另一桌敬酒的应建明和李岚一脸惊慌:“小海住嘴!”

  “爸你让我说!我真的就是气不过。白律师,”应海冲后面一桌的一人喊,“你是知道的吧,奶奶那笔大遗产都留给了应云碎。”

  “嗯,是的。”

  “但应云碎根本不是她亲孙子,这遗嘱还有效吗?”

  “啊?这……”

  “应海,你给我住嘴!谁让你现在说这些?”应建明气急败坏地大吼。

  “爸!”应染也站了起来,带着哭腔,“我觉得应海该说!应云碎吃我们家的穿我们家的,现在又要继承奶奶那笔遗产,他如果是我亲堂哥我可以接受,但他根本和我们没有关系啊!奶奶哪知道这些?”

  应海:“我觉得他甚至得赔我们钱,毕竟之前占了多少便宜,还用我们家的势力进娱乐圈……”

  “别说了你们两个!”李岚也斥声打断。

  虽然人也差不多说完了。

  “你们是做过亲缘鉴定证明应云碎不是亲生的吗?”白律师问,一脸严肃。

  “是。就前两天在做,为了确保遗产继承的规范,我们所有家属都得做相关鉴定,确实没想到小碎是……”李岚捂脸,欲言又止般。

  四周陷入一片哗然,没想到一场肃穆丧宴转瞬就变成一段狗血的家长里短。

  “啊不是亲生的?”

  “我就说,那么顽劣一人,我听说还打经纪人,哪会是温夫人的孙子……”

  “没有血缘关系的话肯定不能拿遗产啊,这是毫无疑问的。”

  “温夫人有些造孽啊……到去世了也蒙在鼓里。”

  “那差点儿遗产要被私吞了么?”

  刚刚应海丢过来的筷子,一只打到应云碎脸上,一只落到了碗里,溅起有些冷的汤汁,模糊了应云碎的右眼。

  他慢慢地揉了揉眼,刚因那个小庄的出现有些上头的脑子在突然爆发的Drama里冷却下来。

  心底嗤笑。

  那么刻意突兀的情绪起伏,又有来有回的浮夸对话,分明就是一家四口的自导自演。

  他突然就明白这场丧宴为什么一些毫无关联的“亲朋”也会到来,甚至还会有媒体了。

  有些事情就得让所有人知道,才叫平地惊雷起,难以转圜。

  “行了!”应建明一个箭步过来打了应海一下,“谁让你现在讲这些的?你要毁了你奶奶的葬礼?”

  “我是觉得应云碎在这里才是毁,他说不定巴不得奶奶死啊!”应海无辜脸。

  应建明刚想说什么,手机收到条短信,低声说了几句便又退了几步,向众人安抚致歉,然后像是要赶着去接待什么贵宾。

  应云碎看应海那戏精模样,只忍不住想笑。

  他确实低着头露出了极为不屑的笑容。

  应海一看到这笑容,就知道这假堂哥什么都明白。

  最开始他们确实只是想让应云碎来参加葬礼的,“人道主义”。

  但白律师一宣布老太太的遗嘱,“人道主义”终究在金钱利益上碎了一地。

  温琴给应云碎留下了不少的金额和一处房产。这让他们,尤其是应海他爹万分生气。

  应建明以前就生活在他大哥的阴影下,大哥大嫂死了,老爷子老太太就失了魂地怀念,发了疯地找他们可能还尚在的孩子。找不到甚至都要来捡个假的,假的就罢了,为何连遗产都要留给他。

  但温琴大概是为了保护应云碎,始终没有揭露应云碎的身份,通过白律师一些抠字眼的解读,他们将她判定为“始终认为其是自己的亲生孙子”,再小小地颠倒黑白混淆因果下,借助点大众舆论,应该能确保不会让这笔财富真落入应云碎手中。

  凭什么让应云碎凭空捡这么多钱,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错。

  此刻见应云碎一副识破伎俩只觉搞笑的嘲讽表情,应海气炸了。

  本来应建明让他偃旗息鼓,马上有人要来。但他还是走过去:

  “你算什么东西?你现在能仗着什么?你那都不陪你来的大学生老公吗?应云碎,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婚礼是奶奶想办法联系蒋龙康的吧,为了让我们以为你嫁得很好。我查了,你那个迟燎15岁就在特效工作室打工,到现在名下都只有一辆二手车,你们住的也是A区的老破小。”

  他抄起酒杯里的白酒走过去往应云碎脸上一泼,应云碎只闭了闭眼,后面倒轻声响起一声“啊呀”,

  沉浸着看好戏的服务员不小心被误伤到。

  是本想来近距离看看自己和大少爷长得有多像、最后演变成近距离看大少爷被欺负的小庄。

  “最好笑的是什么,我那天在奶奶的手机里看到她也在查他,原来迟燎就是曾经网上很火的那个,在沈氏医院里快被揍死的可怜小孩儿。但沈氏医院现在做的越来越大了呢,如果他真有蒋龙康做靠山,那医院现在还会在?他能过得这么又穷又惨?至于你——”他拍了拍应云碎被酒淋湿的一张脸,“除了长得骚以外,还不是一事无成——”

  “应海!”

  这是应建明焦急的声音。

  是真的在呵斥阻止了,但应海完全没听出来,他沉浸在自己越说越激动的世界里,都不知道何时周围的人自动散开,一道黑影恶煞般走了快来。

  然后抬起脚就往他肚子上一踹!

  应海一下子歪倒在地,看清他爹接回来的人,目瞪口呆。

  应建明前段时间好不容易才和梵龙科技的许主管接上头,聊AI医疗机器人的项目。

  明明医院是甲方却卑微的像乙方,他感觉合作意向一般,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说想来吊唁,还说他们老总也要跟着来。

  那会儿应建明只以为是这项目要成,以为是老太太在医疗界确实威望颇高。哪儿知熟悉的许总管身后,下来的也是个熟悉的面孔。

  他惊愕得人都站原地抖了几下,对方也没和他寒暄,甚至眼神都没给。应家的葬礼,却像自己的地盘,直接跨步往里走。

  应建明不明白,为什么一个19岁的小孩往里走去,都没一个人敢拦,只本能地往后退去,就像他自己一样,只看着那黑色长大衣的背影,完全呆滞住。

  他也来不及阻止他儿子的话,就见迟燎抬腿就把他踹翻,又单手提着他的衣领让他跪在酒液洒出的地上,淡声:“舔了。”

  再转身把身体状况已明显不佳的应云碎拦腰抱起。

  应云碎觉得自己脑子一定是被白酒淋得有些罢工,迟燎出现得这么快,他在那一瞬间,唯一的念头却只是,

  照片里的人明明就在他身后,迟燎必然会看见,

  为什么还要抱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