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雨如注,林肯加长内却像是另一个世界,时间凝固。

  有那么短暂几秒,应云碎先反省了下自己。

  是不是又犯了主观臆断的毛病。

  可说攒钱买房子的是迟燎,开二手吉普的是迟燎,他会蹲下身拍打自己大衣上的爆米花碎屑,还会骑在共享单车上捡银杏树叶送给他。那副少年模样做得过于天衣无缝深入人心,他又如何不先入为主。

  迟燎瞳仁很黑,是应云碎判断RGB值都能拖到0的那种黑,这样的瞳色望过来总会觉得又专注又清澈,好像就立马窥见一个天真单纯的性格。

  现在他对上的仍是那双眼睛,才发现极致深邃的纯黑色若没有眼神光的折射,只让人感觉静如深渊,冷厉难测。

  太过陌生。以至于接下来一秒他又想,是不是只是迟燎和蒋玉一个模样。

  但对方开口第一句便是:“你骗我。”

  熟悉的清冽嗓音,却不是那种委屈巴巴的口气了,平淡轻巧到有些森然。

  应云碎的心情终于从不太能接受的惊愕,见主角见成迟燎的疑惑,过渡到一种被玩弄的愤怒。

  到底是谁骗谁?

  他心底忍不住笑了声,冷而嘲意的笑。觉得自己被这场大雨淋了个透。

  迟燎视线又从他脸上移开,往偏匀了一道,看向刚收伞上车的李故。

  气氛在这时才突然变紧,一股压迫感毫无征兆地蔓延开。

  车上的人靠着车椅,双腿交叠,西装外套并未扣上,姿态松弛散漫。但看过来的目光冰凉且锋利,把李故搞得有些心惊。

  明明是这位蒋总送拍又退拍,他却好像觉得是自己不自量力地掠夺了他什么珍宝。

  梵龙集团太子爷比传说中还要来得贵气和强势,李故这一刻竟忘了该怎么开头说理。

  不过对方似乎也不讲道理。迟燎抬起腿,考究昂贵的西裤泛起一层黑色光缕。他像对待一袋无比嫌弃的垃圾,踩着地上那堆木料踢到李故脚下,省去一切打招呼的礼仪,开门见山慢条斯理:

  “木雕坏了,李少若是执意想要,可以捡起来收走。”

  这和羞辱没啥区别。况且木雕不是瓷器,怎么可能摔成四分五裂的样子,一看就是被有意大力地切割。

  李故压抑着怒火盯着地上,深呼吸了口气:“蒋总,你这——”

  “怎么,”迟燎却又没耐心的打断,笑着问他,“你还想要我的其他什么东西吗。”

  重音落在“我的”上,笑起来右边有颗虎牙,像匹跋扈挑衅的恶狼。

  李故听不太懂,觉得他有些癫狂。

  “没有就请回。”迟燎直接赶客,兴致索然的样子。

  镜片挡住了李故的眸光。

  他有些后悔上车找蒋玉说话了。

  这是他的地盘,他武断专横又得心应手地掌控节奏。这位年轻总裁有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强大气场,超越了他仅仅二十三四岁的年龄,他没把他当同龄人,他睥睨着他,仿佛是永远的上位者。

  李故不怕他,只是觉得场所和身份所限,天生少了点底气。而且木雕已经毁了,他没损失金钱,理确实也无法说顺。

  可这是他想送给应云碎的,而应云碎——

  应云碎正蹲下身,慢慢捡起那些破碎的木块。

  如果被迟燎欺骗他是愤怒,知道他和主角早就有了关联他是慌张,那见迟燎这么毁掉山鸦的雕塑,他却有些绝望。

  在此之前,他觉得他和这小鬼是有点相像的。

  他的专业与视觉艺术有关,从家庭装修来看也不是个没有审美的人。他好像也能观察生活的细节,会绕着路去看海,再选颜色过渡漂亮的树叶。他好像也没有一个好家庭,又那么不谙世事,艺术家般的天真。应云碎对他们的婚姻虽不抱什么期待,但也并不悲观。

  他和他相处得很轻松。

  可是这会儿他回到原点地发觉,他们是两路人,穷是装的,天真是假的,迟燎也不会珍惜艺术,而且,就算没彻底黑化,心理多少也有些变态了——毕竟这是一个人像木雕,他残忍地切割成一块一块,让一张俊美的脸四分五裂。

  这个过程在应云碎看来,和分尸没啥区别。

  他这时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一个顶着主角名的反派,只头脑空白地心疼他穿书前最喜欢的作品形象,心疼山鸦,想借这个过程冷静下来,重理一下恍惚的思绪。

  殊不知他这副模样让李故也很心疼,他想拉起他:“小碎,我们不要这个了,我再——”

  啪的一声。

  是叶森从车门口走上来抓住李故的手腕。

  李故愣住,这才对上迟燎惊涛骇浪,还要远胜于之前的寒冽眼眸。

  “迟少。”叶森匆忙的声音。

  今天迟燎诡异地在忍耐自己的脾气,但早在李故给应云碎打伞再护着他上车时,叶森就知道他的忍耐快到临界值了。应云碎的出现好像又降低了点儿他的怒气,但“小碎”“我们”这两个词无疑是火上浇油。叶森几乎确定,这位要是亲眼见到李故碰了碰应云碎,绝对会做出格到不堪设想的事。

  他抓住李故手腕,包住,十指紧扣地钳制。李故懵了。叶森对迟燎笑:“迟少算了,我带他下去,你和嫂子开车走吧。”

  他说着就开始拖李故,叶森比迟燎还高,接近两米的壮汉,李故完全无法招架。

  但他反应过来了,这不是蒋家的车。

  什么迟少,什么嫂子——

  这怕是误入了什么看上应云碎的黑bang集会!

  他想保护应云碎,一边疑惑地吼叫一边和叶森抗争着,要不是迟燎和应云碎两张死气沉沉的脸,气氛一时充满了混乱的滑稽。

  “李故哥。”

  应云碎的声音。

  混乱终止,车厢安静。

  只有迟燎的脸又因为那个“哥”沉了一度。

  李故眼镜都被叶森摘了,有些狼狈地眯着眼看应云碎,刚张口又被叶森捂住,生怕他脱口再来句小碎。

  “你下车吧,谢谢今天陪我来拍卖会。”应云碎语气平和,还真像嫂子的语气,“我没事儿。”

  “对不起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确实和他是婚姻关系,我能解决。”

  “?”

  几分钟后。

  林肯加长绝尘而去,李故和叶森颇狼狈地站在大厅门口抽烟看雨。

  “人真是两口子。”叶森解释,点开迟燎的朋友圈。

  李故被那个直白的结婚照背景闪瞎了,一世斯文经过今天这么一闹也忍不住吐出脏话:“我靠?”

  应云碎都不知道迟燎的朋友圈背景是他俩的结婚照,李故拿过叶森的手机:“这不会是p的吧?不是,蒋玉他好像很疯,小碎——”

  “他不是蒋玉。”叶森说。

  “什么?”

  但叶森很明显没有再多说的意思,只保证:“他也不会伤害应云碎,你相信我吧。倒是你,再多呆几分钟可能就被他搞死。”

  李故没从这信息量反应过来,只笑了声:“法治社会了还搞死,你们这些行为像演电视剧,中二幼稚。那你是他马仔咯寸头?”

  叶森睨了他一眼。

  这斯文少爷好像被搞得有些放飞自我了。

  “差不多吧,”他一本正经回,“他也才19岁,待人接物不成熟,但本心不坏。你见谅。”

  李故嗤一声。

  半分钟后。

  “我靠他还是00后?!”

  -

  叶森刚把李故拖下车后,迟燎就从应云碎对面坐到了他旁边,李故刚刚的位置。

  应云碎垂眸扒拉手上的木块,一副坦然决绝的表情。

  他的气质更冷了一度。迟燎觉得他在李故身边就很温柔,在自己身边则像一直存有股忌惮,像团勾引着又抓不住的雾霭。

  现在他感觉自己更抓不住了,因为他身上的戒备更深,更不加掩饰。

  迟燎左手戳了下他的膝盖。

  应云碎像看到了个精神分裂的病人,瞅他一眼,屁股往另一边移。

  其实他不想这么做,既然迟燎已经暴露出他不是啥傻小子,且如此位高权重,他为了保命应该顺从他讨好他,像所有穿书者面对反派时的反应一样。

  可他也不知是为啥,可能就是前几天的相处,他竟还是潜意识没那么怕他。甚至在迟燎奶声奶气战战兢兢叫了一声“云碎哥”时,他竟脱口而出:“没必要装了迟燎——还是我该叫你蒋玉?”

  口吻讥讽到他自己都有些愣。他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生气。

  和难过。

  甚至是失望。

  还是不知道为啥。

  迟燎眼底覆上一层薄怒。

  李故叫他“小碎”他回他“李故哥”,自己叫他“云碎哥”而他却冷淡地让他“不要装了”。

  迟燎微抬起下颌,眼睛危险地眯了眯,声音变沉。

  “应云碎。”

  这是穿书快一周来他第一次听他叫自己全名。应云碎手指动了动,抓紧了手中的木块,很硌人。

  外面雨势滂沱,林肯加长刚刚发动。在惯性中应云碎不受控制地要往旁边栽,迟燎一抬手抓住他的西装后领稳住身形。

  他单手就能提起他,应云碎早就领教过,但迟燎像抱洋娃娃一样轻而易举把他抱到另一张车椅,像要借着林肯加长的宽敞为所欲为,他还是紧张地心跳加快。

  但迟燎只是给他拉紧安全带,还是跪在加宽的车厢地板,他的身前。宛如给一尊漂亮石膏上好封条。

  “我没有装,我也不是蒋玉。”

  他的目光很沉,沉到看不到光,手指划过安全带时带到应云碎起伏很快的胸膛。

  应云碎又听到了雨声,很响很亮。

  他在这一刻突然想起自己是个病人,也延迟地感受到了感冒的症状,他疲惫又头晕,蓦然很想睡去。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愿想,只无力道:“但你骗我。”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得寸进尺地质问埋怨起来。迟燎仍然跪在地板,借着这个高度能和坐在车椅的应云碎平视,一字一顿:“我没有骗你。”

  应云碎讽刺地笑了,都这样了还说什么胡话?

  这抹笑容像那个小木雕——花了一天一个夜晚模仿母亲风格刻出来的、又用二十分钟用力愤怒把它切成四分五裂的小木雕——的碎屑,深深地刺痛了迟燎。

  他这下是真被激怒了,右手直接钳住应云碎的下巴,像是要侵犯上了封条的雕像,用力把两人的距离拉近。

  几乎鼻尖对鼻尖,眼睛对眼睛。

  他的右手背有很多刻刀划出来的细窄凸起的红痕,有一道几乎要连上食指的纹身。应云碎下颌骨很痛,目视一片黑色深渊般的海。

  “我不是蒋玉,迟燎没有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