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展览举办得很成功,真的万分感谢应老师。”

  负责人笑道,买来的鲜花水果一并放在桌上。

  应云碎半卧病床,浏览着平板里【痕迹】主题展的记录。

  【痕迹】是一个针对伤疤群体而创作的人体彩绘展,负责人的年终项目。各方面争议困难不少,若不是应云碎病在医院还帮忙疏通关系,他举办不下去。

  应云碎是策展人。

  这职业在国内还很新,包括却并不仅限于策划展览,对综合能力要求极高。

  像应云碎这种国际知名的专职策展人凤毛麟角,哪怕还很年轻,也是负责人会尊称老师的存在。

  负责人很感激他,此刻在展现成果时,自然就害怕让应云碎失望。

  尤其是应云碎还有一张过于清冷的脸,皮肤白,鼻子高,凤眼狭长,当他浅淡的瞳孔顺着照片滑动变化着斑斓色彩时,就自带股审判他人的高高在上感。让负责人有些紧张。

  好在应云碎翻完记录后淡笑了下,距离感隐没在眯起的眉眼里,又是十分随和的模样。

  他把平板递回:“我没做什么,是你自己的功劳。恭喜。”

  负责人松了口气,躬身双手把平板接过,正欲直起身,又听他不紧不慢建议:

  “但展览本身也是一个带动观众感官的交互空间。对你的人体彩绘进行适当的逻辑筛选和叙事框架下的排序,可能比把所有画作全部挂出来,效果更好。”

  这话含蓄,但“你的画一股脑儿全摆出去,布展有些混乱”的意思负责人自然听得出来。他还没直起的腰又弯下去,小鸡啄米地点头。

  不打扰应云碎休息,关照道谢几句后,他很快离开病房。

  应氏基金会的成员小米和小白送他。

  基金会是应云碎成立来资助穷苦艺术家、和捐给乡村学校做美术奖学金的。他没有亲人,考虑到自己天不假年,全部遗产也会纳入进去。

  负责人听米白这么聊着,心里沉重,惋惜道:“天妒英才啊,应老师还这么年轻,又这么无私……”

  “是啊。”小白也叹了口气,“所以你很幸运,【痕迹】应该是哥过手的最后一个展览了。”

  “我都不知道应老师为什么会帮我,我也没啥名气…..”

  小米答:“哥从来都不看人名气好吧。再加上你的那些人体彩绘是在伤疤上作画,又不掩盖它,立意也不错。他也许想到自己了……”

  说到这小白瞪了她一眼,小米才话口顿住。自知言多地抿了下嘴:“噢,对不起。”

  应云碎学生时代遭遇过火灾,背部有烧伤痕迹。三人都知道。

  但聊这总是冒犯。负责人也识趣地转移了话题。却又控制不住地想象了一下:那种像白瓷的男人,背后的伤疤会是什么样子。

  等米白再回到病房时,应云碎还并未休息。

  医用被单有一条长长细细的脱线,他百无聊赖用苍白的食指绕着,若有所思郁郁寡欢。

  外人离开,他才略显现出久病沉疴带来的羸弱痕迹。小米忙笑着走过去:“哥在想啥呢,你这玩儿线让我想起了才看的一部小说,我给你讲讲?”

  应云碎松开手指的线头,兴致索然地抬眸:“什么?”

  “我今儿看的那部小说,作者描写里面的反派就有个缠绕在食指的纹身。我给你念!”小米边说边拿出手机,刷刷翻了几下,

  “啊找到了,‘那纹身呈缠绕状细长地攀援在迟燎修长的食指上,如深色的藤蔓,更像一条安眠的小蛇在指节蛰伏。’酷不酷?”

  应云碎轻嗤一声。

  这种描写念出来他觉得很蠢,浮夸空洞。

  小白捧哏地问:“这啥小说啊,给我们讲讲吧!”

  “耽美小说嘿嘿……哥不是喜欢男人点儿吗,我们给你讲gay的故事好不?”

  应云碎的性向其实是个谜。他对谁都很温和,极好相处,却又像谁也走不近,无法深交。圈内甚至传他是性冷淡。

  也就基金会几个成员发现,他最钟爱的艺术品是个男性形象,作此推断。

  反正他好像只会欣赏作品,而不是心动某个人。

  小米想让应云碎散心,疯狂推荐:“而且它不是架空背景,就在滨城发生的故事,写得特别真实细腻,哥你听听吧!”

  应云碎心觉无聊,但终究没拦。

  他知道米白的好意,他心情确实挺压抑的。

  也正常,谁快死了还会有好心情。

  26岁的年纪,他根本无法做到坦然,太不甘了。

  应云碎微阖起眼,缓声:“嗯,你讲吧。”

  小米没有照着原作,是用大白话粗略讲述的。

  这是个总裁受和影帝攻的先婚后爱文,但她却总爱提到那个食指有纹身的22岁年轻反派,迟燎。

  “……迟燎强势阴鸷,做尽坏事,主角受残疾也是他搞的。可他结局自杀还是让我意难平啊,这种疯批坏种为啥会选择自己了结自己啊!”

  小白问:“他怎么变坏的?”

  “没详细说,但番外提了一嘴,说迟燎少年时性格还挺好,只是后来被一个炮灰骗了感情。”

  “炮灰?”

  “嗯,名字外貌啥描写没有,就几段话。说他大概19岁时遇见了个富家公子哥儿,是个演员。那演员又撩又灌酒的,迟燎就和他稀里糊涂睡了一晚。”

  “但第二天,演员就把迟燎给踹了。迟燎追着他问‘你不要我了吗’,炮灰说‘就是玩儿,本来就没要过你啊’。”

  小白:“然后迟燎就黑化啦?这么随便?”

  “随便吗,反正这件事对迟燎打击很大,至此之后他便谁也不信谁也不爱,在黑化的路上一去不复返。后来对付主角同时,当然也没有放过这欺骗他第一次的炮灰,搞到倾家荡产,死在了荒郊野岭。”

  小米愤然道,“是不是好可惜?就是这个炮灰导致迟燎黑化的,没有他迟燎还是个纯情少男!”

  小白笑:“你好真情实感。那你穿书吧,你说你要他,这个故事就没反派了。我是觉得这迟燎黑化得有些突兀。而且他被炮灰骗了感情干嘛要去对付主角……”

  “不清楚,就一个性格转折点吧。我也还没讲完呢,咱主角虽然姓蒋,迟燎可是他的……”

  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殊不知应云碎耳畔早已模糊,眼皮沉重地缩进了被子里。

  反派怎么上床黑化或者主角怎么先婚后爱应云碎都不感兴趣。他听得敷衍,觉得这个故事还挺催眠。却不曾想,闭上眼没多久,就听到雨声绵延。

  交织着两道浓重的呼吸。

  一道轻喘,一道呜咽,拉扯着应云碎的耳畔与意识。他扣着一个人的手,汗水从指缝里溢出交融。

  ——他竟也坠入了一场亲密梦境中,

  应云碎寡欲,这种梦于他而言都很陌生,是否是性冷淡暂且不提,主要是他身体很差,眼光又过挑。

  他是策展人,和众多艺术品打交道,说白了就是专职审美。

  一般人、或者是一般身体是真看不上。

  但或许是听了纸片人故事的加持,此刻他虽泪眼朦胧,看不清对方溺在光影的面孔,却能真切感受到他的身体是多么蓬勃修长。背肌线条丟勒的素描般紧绷流畅,嵌在上面的汗珠也似油画笔触,淋淋漓漓,闪着明度很高的光。简直像注入了生命力的大卫雕像。

  这让应云碎有些上瘾。

  陌生的上瘾,感官刺激显出一种全新的具体。仿佛漂泊深海,被冲撞、裹挟、托举,疼痛又酣迷。

  应云碎闭上眼,继续倾听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浓稠不绝。

  ……

  后来他是被疼醒的。

  窗外天亮雨停,室内装潢精致。

  是酒店,还弥漫着古怪暧昧的气味。

  应云碎以为自己仍在做梦,但一动,下身撕裂的疼痛太过真实,火辣辣的,直灌骨髓。

  然后。

  他发现自己赤|裸的腰上正搭着一只手。

  这手极适合临摹,冷白骨感,指节修长,微凸的青筋像蔓延的黛色河流。食指上还缠着根精致的银丝,从指根绕到指尖。

  哦,不是银丝。

  应云碎看清了。

  是条纹身,像蛇又像藤蔓。

  ……慢着。

  缠绕食指的纹身?

  米白讨论小说的声音若远若近,昨天做梦的片段破碎支离,应云碎呼吸微滞,目光慢慢滑向手的主人。

  躺在身旁的男人。

  他还在沉睡,被子遮掩大半张脸,露出的眉骨和鼻梁却相当挺拔,睫毛很长,投下一片灰莹莹的阴影。

  这是……

  对方呼吸轻缓,应云碎的心跳却越来越快。在一个离谱的推测炸进脑海时,他慌忙扒开腰间的手,费力从床上直起身来。

  不远处的落地镜立马映出了惊愕迷茫的模样。

  身体布满陌生的吻痕,但凤眼白皮,分明就是自己的容貌。

  甚至连背后的烧伤疤痕都还在。

  要说变化,就是更年轻,也没生病晚期那么瘦削。

  他没有做梦。

  晨光从窗帘透出一层薄薄的光纱,应云碎咬住嘴唇。

  好像是……

  穿书了?

  就在应云碎心乱如麻时,刚扒开的手又搭了回来。

  没有意识地抓了抓,垂在他的枕头旁。

  应云碎的视线再次落回食指。

  半分钟后,他面无表情地掀开了食指主人身上的被单。像审视一尊刚刻好的雕塑,从上往下地看着。

  一张过于清隽乖巧的少年睡相。但不着寸缕的身体却已是成熟男人的性感肌理。

  宽肩窄腰,比梦中更直观清晰的完美比例,流畅凌厉的肌肉线条轻薄却有力量,顺着人鱼线蜿蜒往下……

  审判过渡成欣赏,应云碎轻挑了下眉,默默又把被子给人盖上。

  莫名其妙就没了第一次的无措心情转瞬变成了“不亏”,还渐渐蔓延出再生续命的惊喜。

  深呼吸两口,他起床穿衣,打算趁人醒前就溜之大吉。

  但脚踩到地时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无力虚弱,手指都在颤抖,刚艰难地套好衬衫,就听到一声“你要走了吗”的疑问。

  肌肉瞬间绷紧。

  本熟睡的人不知啥时候睁开了眼,正撑起上半身,焦急地问:“你穿衣服干什么。”

  声音干净清澈,水浸过似的。抓着应云碎的手就把他翻过来,“应云碎,你不要我了吗。”

  如果说,在此之前应云碎还存着些侥幸心理。

  听到这句熟悉的台词,他便彻底确定——

  自己就是穿进了小米讲的那本小说里。

  穿的还是那个和尚且19岁的反派迟燎、睡了的、炮灰。

  虽然是迟燎唯一睡过的人,但这炮灰只在番外出场了几句话,描写寥寥。

  大抵就是因为这,当故事真成为一个世界时,便可以随意发挥设定。让原主的容貌与名字,都和自己别无二致。

  只是还毫无原主的记忆。

  应云碎也不明白,迟燎为何一醒来就会问出这种幼稚的问题,不带铺垫,不给迂回。

  “你怎么不回答我。”迟燎战战兢兢的声音。

  应云碎仰头与他对视。

  迟燎有一张深邃又英挺的脸,是裹着古典味儿的俊美。

  但与小说里迫人冷傲、阴鸷偏执的反派气质大相径庭,侵略性十足的身材上,他的眉眼神态专注却顺从,透着一股孩子气。

  看着很好惹。

  不过原主就是被这欺骗性的第一印象搞死的,应云碎自然不会犯蠢。与这双又纯又亮的黑眸对视两秒后,他咽下了心底那句“酒后一夜情,谈什么要不要”的吐槽,艰难笑着回答:

  “怎么可能,我只是起床了。”

  迟燎这才放松下来。

  “喔,那就好。”揉着头发眯起眼睛,露出一排整齐的牙。

  应云碎看到他很奶的笑容,也缓了口气。

  他别过头,战术性逃避地去拔掉床头的手机充电线,听见后方冷不丁又说:“今天周日。”

  手机屏幕在拔掉充电器时陡然亮起,这本小说并非架空,于是显示的年份很确切——是应云碎23岁的时候。

  他像回到了过去,以自己的样子,却是另一个人的身份。

  “所以我们只好明天去领证了。”

  充电线兀然掉在地上,轻咚一声。应云碎捡起,惊愕地无意识将它往食指上绕,瞪大双眼:“……什么?”

  “我说。”

  迟燎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黑亮亮的目光落入对方锁骨若隐若现的吻痕,

  “云碎哥,我们明天领证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