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出魔头!”

  “邪魔歪道少躲在里面装死,把魔头交出来!”

  “交出来交出来。”

  ……

  这日晌午,日头正艳。

  月仙楼前聚了一小波人,齐声高呼,口口声声要除恶卫道。

  瞧他们的装束,确实像是名门正派的打扮,为首一人与其余众人着装略有不同,似该门派的掌权者,他并没有像身后众人那样义愤填膺,但也没有阻止他们。

  月仙楼的守卫禁不住这样的胡搅蛮缠,正面此等咒骂不足半柱香的时间,便决心跑去求助现任当家。

  众人口中的魔头,此刻正百无聊赖地在月仙楼别院看游鱼戏水。

  确切来讲,时雁一正被软禁中。

  前楼主一步登仙,他被推成挂牌首领,实际大权尽数旁落于精明的左护法手中。

  后者随便寻了个由头将他禁足于别院,无要事不得外出。

  时雁一捻了把鱼饵往池塘里丢,傀儡术控制着鸟雀,令其实时转播着外面的情况。

  他敛了眼睑,望向湖面的目光毫无波澜,十足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不多时,别院门口的守卫得令前来,将时雁一请到了议事厅。

  月仙楼的左护法端坐上位,客气地安排他就坐。

  时雁一到了人前,周身气场已然变化,他胆怯地看向左护法,彼此目光交接后迅速低头,紧张地蜷起手指,将背脊绷得笔直。

  “楼主。”

  时雁一眼皮一跳,局促不安地重新抬头,喉咙里蚊吟似的挤出应答的声音。

  “外头有些风言风语,提及您伤人后龟缩楼中不再外出,他们左右等不着人,特来要个说法。”

  左护法此言一出,众人的视线纷纷落到时雁一身上,等他出声。

  时雁一知晓对方的算盘,没做多余辩解,沉默地表示交由他全权处理。

  一时间,议事厅只听闻瓷盏刮过杯壁的清脆声响。

  良久,左护法开口。

  “月仙楼在江湖有一席之地,您身为楼主又拥有觉类血脉,本不该如此被动。奈何此次伤人事件惊动了玉晏阁。”

  他用审视的目光扫视着时雁一,见他遽然攥紧了手指,面色惨白。

  原本心中隐约的怀疑消散,左护法哂笑,直觉自己多虑,这人依旧是那个离开前楼主庇护就不敢畅言的废物。

  此前,关于时雁一的去留,楼中两派意见相左。

  一派是想时雁一如前楼主在时,于楼内当个隐形人,月仙楼再不济也不至于连个口粮都供不起。

  何况觉类修士毕竟少见,肥水不流外人田,能控制在手中自然是好的。

  另一派则觉得,时雁一如今高不成低不就,挂牌留在楼内终归麻烦,如今还被所谓正道找上门来羞辱,颜面尽失,不如顺水推舟,将那莫须有的罪名扣他头上,推出一个替罪羊,还楼内一片清净。

  两方都言之有理。

  大权在握的左护法一碗水端平,特地邀请时雁一前来,不想这废物闭口不言,一副任人处置的态度。

  “既然楼主没有异议,那便同那些修士走上一遭吧。”

  杯盏搁至一盘,此事也跟着盖棺定论。

  如今的江湖分为四大势力,中立玉晏阁,公敌月仙楼,正道百源派,还有一个自由的江湖第一居。

  但凡江湖有什么大规模的异象,不好解决的事件,只要推给月仙楼,再由玉晏阁出面督查,百源派动手求证,基本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简而言之,玉晏阁乃江湖标杆。

  时雁一随同右护法出了月仙楼气派的正大门。

  原本在外高声吵嚷的修士见着人来,默契地停歇。

  百源派的长老眯起眼,掩盖掉其中打量的目光,他快速地扫视过时雁一,单看他外表,约莫只能让人联想到孱弱。

  肩不能挑、手不能抗,不似有能一朝残害众多低阶修士的手段,但这正是觉类修士的精巧之处。

  “楼主受累,委屈您戴上这抑环锁。”

  时雁一垂眼望向百源派修士递上来的东西,乖觉地伸出手。

  那修士见他配合,原本皱起的眉头顿时松开,正准备给人套上,没成想变故横生。

  他只听见时雁一压抑地嘶了声,再见他掌心已经血涌不止,慢慢顺着掌中纹路滴落到了地上。

  修士傻眼瞪着时雁一流血的手掌,无措地举着环扣,一时进退两难。

  “怎、怎么会这样,我都还没碰着……”

  时雁一注视着手掌的伤口,除了一开始的那声,他面上没有痛苦之色,好似无知觉。

  在场众人神色复杂,一时竟谁也没开口。

  反倒是月仙楼的右护法挤入人群,猛地一搡那百源派修士。

  后者不及反应后退了几许,抬头就被右护法怒目相对。

  “真是岂有此理,这都还没出月仙楼的地盘,怎么就动了手,这要真到了外边,咱楼主还有活路吗?”

  右护法身型称得上一句高大,疾步行走时能带动周边细杆草木晃动。

  这会怒意正盛,观着很有震慑效果。

  “长老,冤枉,我都没碰到!你看我手上都没沾到血,怎么可能是我!”

  那人仓促间望向时雁一,见他眉眼弯弯,好似正等着这出互咬的戏码。

  可再定睛一看,仍是无知无觉的模样,沉浸在自己世界,甚是乖觉。

  百源派长老视线在右护法和时雁一身上周游,耳边充斥着内门弟子急切的解释。

  他沉默良久方才开口。

  “楼主若不想带着抑环锁,直言便是,何必用此苦肉计。”

  “若是直言,您便会照做吗?”

  时雁一撩起眼皮,默认了苦肉计的说法。

  他的语气很软,哪怕言辞不留情面,也不让人觉得是刻意为之。

  “江湖有目共睹,觉类修士只比普通人类体魄稍强些,依旧跳不出生老病死的圈,不可与其他修士同日而语。”

  “所谓抑环锁,在我看来根本就是个笑话!还是您过分妄自菲薄,担心诸多修为高深的同行人控不住我一个病弱之人?”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越到后来,言辞越发偏激。

  有极少数人被他的出言不逊所激,欲上前教训他,都被百源派的长老拦了下来。

  “昔日听闻月仙楼的继位人寡言少语,没什么存在感。今日一见,可谓流言不可尽信,楼主确是个伶牙俐齿的妙人。”

  长老闻其一言,倒也不恼,先做主挥退了那个内门弟子。

  “廖某失礼,这抑环锁就算了吧。”

  末了,不等时雁一接话,他又道。

  “楼主,都说真金不怕火炼,没做过的事自会有人替您主持公道。只是这玉晏阁还得走上一遭,江湖规矩,楼主莫要为难。”

  时雁一不再辩驳,默默将手拢入宽袍袖底,示意百源派廖长老先行。

  觉类修士虽逃不过自然规律,到底不是凡人。

  不受外力影响时,对于寻常伤口的修复不在话下,故而无人在意时雁一手心的伤是否需要包扎。

  同样也就没发觉那一道口子初看时极深,此刻却已恢复,连浅痕都几不可见。

  时雁一右手做抓握状,掌心残留的血迹赋有生命般流动起来,自指间缝隙渗出缠绕至手腕,形状几经变幻,却迟迟未能凝成具体的形。

  他望着前面的右护法,彼此距离不远,几个跨步就能并排。

  时雁一指腹擦过未成型的那滩血色,无声地做着口型。

  道路两侧是片密林,鸟雀啾鸣不绝于耳,一行人有序地往山脚去。

  时雁一盯着右护法的后脚跟走路。

  倏然脚下一个趔趄,顺着坡度直直往前扑去。

  此时时雁一掌中多了一根细长的深红色物体,因他这一扑,直直扎进了右护法身体。

  入体即散。

  右护法只是浑身短暂一僵,并没表现出强烈的情绪。

  时雁一借他稳住了身体,抬眼上看,恰对上对方惊怖又难以置信的目光。

  他矜持地微翘唇角,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右护法眼中惊骇更甚,无他,只是刚才这一撞,他只觉后脊窜起凉意。

  不知触及了什么,他竟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只能眼睁睁看着肢体违背意愿地行动!

  而时雁一正冲他笑,这个素来被他瞧不起的废物,此时却让他心生畏惧。

  恐惧迅速蔓延,右护法忍不住想,难道之前的异样都是他在搞鬼,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打算做什么?

  时雁一轻拍右护法肩膀,控着他神态自如地往山下走。

  许是此前耽搁了点时间,百源派长老脚下生风似的,一味赶路。

  月仙楼和玉晏阁相距确实远,一个在北一个在南,车驾不停不歇地跑尚且需要一日。

  江湖修士无仙侠世界御剑飞行的能力,他们行路多靠两条腿,不借助工具的话,保守估计,近三日才可抵达。

  等离开了月仙楼势力范围,百源派长老不再闷头前行,计划在新竹镇休整一晚。

  此镇住民虽为普通人,对修士接受程度良好,他们一行十数人不会造成恐慌。

  时雁一被单独隔开在一间房内,门口下了禁制封印,又留了两人看守。

  此时天色尚未全黑,鳞次栉比的房屋披着晚霞,偶尔有归巢的鸟雀在天空迅速地划过一道弧度,转瞬消失不见。

  时雁一侧身,毫不设防地背对外边,将胳膊垫着当躺枕,闭目养神起来。

  片刻后,有石块击中敞开的窗户,一道黑影随之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