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安殿, 内殿。
甜腻呛鼻的熏香几乎要将这里腌入味了,令人难以正常呼吸。我蹙着眉抬手掩鼻,示意绣衣去把窗扇全打开, 透透风。
原先挂了满墙的画卷和我特意让人绣的屏风全被兆王的人撤走了, 现下到处都堆满了奇珍异宝, 只留了一条小道空着,可供人走到床榻边去。
冗杂又奢靡,透着一股不管来日如何,只活今朝的荒唐。
我上前两步,用箭尖挑开了那层层叠叠垂落着的缀满宝珠流苏的华丽纱幔, 一边对兆王庸俗的品味嗤之以鼻,一边望向了缩在被褥里的消瘦人影。
他明明和父皇是同辈, 现在看上去却像差了几轮年岁似的,单瞅这外貌, 他都已然是个垂暮老人了。
中毒暴瘦后,兆王的皮肉全都松松垮垮地挂在脸上。他听到声音, 艰难地掀开了眼帘朝我望来, 侧头时整张脸跟融化了一般淌到了玉枕上,上半张面庞底下的骨骼形状清晰可见, 宛如披了人皮的枯骨厉鬼。
大概是因为呼吸不畅的缘故, 他那青黑色的嘴唇一张一合的,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
我侧目望向窗外缓了缓, 实在有点反胃。
“你,”兆王已近油尽灯枯, 说话时喘着大气, 一字一顿地问道, “是人, 是鬼?”
我没有说话,只是晃了晃手中的削发如泥的剑,将床帐拦腰斩裂。
银光闪人眼,兆王定定地看了裂口半晌,终是打破幻想,认清了现实。他闭了闭目,再睁开时,面上露出了阴狠的怒意,扬声喝道“你怎么还,没死,你为什么不死……你,皇兄和你们,都不该活!”
明明凶相毕露,但他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在眼下的场景中只会让人觉得他是在虚张声势。
“皇叔此言真是无理,我为何要死?”我笑着回答,可这笑意却只留于表面,毫无温度。
剑刃下移,轻轻落在了他血脉鼓动的颈侧。
横溢的杀气让兆王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丑陋的面容上挂上了熟悉的贪生怕死的情绪。
我稍俯下身,轻声道,“天既容我,我便应存。”
“而你,才是那个该死的人。”
兆王僵着脖子,闭口缄默,一动也不敢再动。
“吾王,吾王!”
殿外有女子焦急的呼喊声传来,不一会儿,候卫军快步入殿与我禀报,说那人是璞珞宫内,问我要不要放她进来。
左右只是个侍女,我点了点头。
“吾……”那侍女脚步匆匆,转入内殿时被我们手中的刀剑吓了一跳,瑟缩着停了下来,站在远处没敢继续上前。
我用剑尖轻轻点了点兆王的脖子,“皇叔,你的爱妃好像出事了,不问问吗?”
兆王微不可查地往后仰了一下,似乎是想躲开死亡的威胁。但我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反而逼得更紧了些。
“她,怎么了?”兆王的声音虚弱且颤抖。
侍女也在发抖,但勉强还能强装镇定,“娘娘听到刀剑碰撞声受了惊,提前生产了。”
“皇儿呢,皇儿如何?”
“回禀吾王,娘娘诞下的,是个……死胎。”
兆王陡然张大了眼睛,一直期待着的孩子居然死在了出世之时,这样的打击对他来说无疑是巨大的。
侍女低着头没看到他的样子,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道,“娘娘知道小殿下活不成后,情况很不好,奴去请御医,可御医却被殿中的单公公带人拦在了门外,说了些什么让他们想想还在养伤的老太医之类的话。娘娘等不到救治,一柱香不到便,便血崩没了……”
我轻笑一声,不吝嘲讽之语,“看啊皇叔,时候到了,报应来了。”
兆王的胸口上下起伏,喉间发出了“赫赫”的怪异声响。他张着嘴似要反驳,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涎水正顺着他松弛的皮囊往下滴落。
我嫌恶地将剑收了回来,看他一副随时要断气的样子,冷哼一声,扭头对着候卫军吩咐道,“过来几个人,将他连着褥子一块拖到外头扔雪里去。”
让这贪谋权势的东西死在龙床上岂不是便宜他了。
再者,这地方,日后我还要呆呢。
虽然床肯定会让人换一张,但若是叫他在这儿咽了气的话,每每想起来都会让我觉得无比晦气。
“是。”候卫军手脚麻利地将人拖走了。
我信步出殿,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色,有种尘埃终将落定的恍惚。
“摆驾,去前朝。”
紫宸殿外的蛮族护卫在我到达之前便已被候卫军清理得干干净净,此时门口空无一人。
在我的授意下,紧闭反锁的沉重门扇被绣衣轰然破开。天光落入了烛火全熄的昏暗大殿内,映照在被蛮人强压着跪倒的数位官员身上,于他们面前拉出了一道道长长的黑影。
跟在我身侧的闵言指尖微动,暗箭倏然从他的袖间飞出,将正举着长板要朝徐文杰身上打去的蛮人击倒在地。
接二连三的声响将殿中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连背上挨了一记狠打,伏在地上倒抽着气的容喻都强撑起上半身,拧过头朝门口望了过来。
瞧见是我,他扯着嘴想笑,却不料事与愿违,我眼睁睁看着冲着我呲了呲牙。
“……”
我默默移开了视线,朗声问坐在龙椅上歪着脑袋的那人,“圣子大人睡了好些天,怎么气色还这样差,莫非是还没睡足?”
圣子半阖着眼,支着头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被我一提醒,他瞬间想起了那段刚要抛到脑后的被拖在梦中进退不得的日子,苍白的脸上逐渐多了几分血色。
被气的。
但他本人要比他的替身稍微有城府一些,知道我是在故意激他后,很快便敛了怒意,唇边泛起一抹森然瘆人的笑容。
“有闲心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去护国寺看看你那少御,”圣子微微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道,“现在赶过去,说不定还能在他变成冰魄人之前见上最后一面。”
蛮人居然还正正经经地给这些鬼东西起了名。
我站在原地没动,从容不迫地回了他一个笑容。因为我知道,要慌的人并不是我。
在从颂安殿过来的路上闵言就得了消息,与我说过情况了。
由于今日日落时罗盘便会失效,虞殊便提前出了桃花谷。谁料恰好遇到了潜入的刺客,被人发现了他的存在。
蛮人自知失势,此次动手来了不少人,破有种倾巢出动、背水一战的决然。
但一看武僧和候卫军联手后,我方依旧占了上风,他们不由地动了歪心思,玩了一手声东击西,暗中派人去虞殊所在的大殿放了毒烟。
令闻端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护着虞殊先回了谷内,准备等解决完这些刺客再让他出来。
没成想,被他杀死的刺客倒下时意外撞到了摆在架子上的罗盘,进桃花谷的入口突然就消失了。
所幸罗盘无碍,人也无碍。
让虞殊待在桃花谷内也好,起码那里比外界要安全很多。只是,分隔数日,我很思念,他定然也是。
想到本该今日就能见面,现在却还要硬熬一个月,我对蛮人的不爽已濒临极点。
圣子瞥见我们对他的话语无动于衷,与他预想中的慌乱完全不同,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刺客没得手,忍不住暗骂了一声,“废物。”
他白着脸喘了口气平复心情,片刻后从怀中拿出了一只小瓷瓶,举在面前眯着眼细细欣赏。
那是他提前留好的后手。
“这里面装的是天医新制的毒雾,只要打开,便能叫这一屋子的朝臣都变成冰魄人,”圣子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低着头慢悠悠地绕过汉白玉柱下了台阶,“备车马,让我带我的人离开,我便不动手。”
候卫军统领抬起了弩弓对着他,无声地威胁他别再朝前靠近。
但圣子领会错了意思,他以为对方是想杀了他。
“我劝你最好别动手。”
圣子从袖间勾出了一只锦袋,里面全是与他手中那只一模一样的瓷瓶。
他垂首阴暗地笑着,“只要你们伤我,我便能让整个京城为我陪葬。”
“孤可以让人备车送你出去,”我说,“但你能保证自己不出尔反尔吗?”
圣子抬起了头,这还是从我出现后,他第一次拿正眼瞧我。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在看清了我的面容之后,突然变得惊慌极了,煞白的脸上满是见了鬼一般的惊惧,甚至梗着脖子直接失了声,浑身都冒出了淋漓大汗来。
“……?”
我不明白他这整的是哪一出,但我深谙趁他病要他命的道理。
绣衣闪身而上,将他身上的东西全搜干净后,利落地一刀落下送他归了西。
我盯着他的尸身看了一会,确认这次没有变脸后才彻底放下心来,走到他边上踹了他一脚。
“就叫你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了,真是有点可惜啊,”我低声嘟囔着,心中冒出了个主意,“既然这么喜欢跟冰鬼打交道,不如就把你变成冰鬼吧……重建城池要做的事情有好多,拿活死人搬重物倒是可以底下的人省不少力气。”
陆听从善如流地上前去拖人,“臣立刻便处理。”
他在楼弦月身边跟了许久,一听有实践的机会,瞬间就手痒难耐了。
我颔首,环顾四周,剩下的蛮人护卫都已经被候卫军控制带走,唯有百官还惴惴不安地呆在原地,等我发话。
这是个真正能肃清朝野的好机会。
动荡之下,我需要顾虑的东西比从前少了很多很多,甚至让我产生了些许难以言说的轻松感。
如今实权在握,叛贼已除,身后有令府作支撑,金乌石的出现又将引发一场新的权利洗牌……自继位后一直缠绕在我身上的无形的束缚终于无力地散落了一地。
这便是祸福相依吗?
我盯着自己的掌心,默默握紧了拳头。
“闵言。”我唤道。
闵言躬身,“臣在。”
“将那些依附兆王通敌叛国的奸佞尽数斩杀,中饱私囊的按所犯轻重定罪抄家,剩下有不服于孤的全部压入大牢,”我沉声道,“眼下朝廷正缺钱粮,该抄干净的一个也别放过。”
“是。”
略含讥讽的视线扫过人群中数张骤然灰败下去的面孔,我提步朝着站在百官首位的那尊“木头人”走去。
“相爷,”我和以往一样这样称呼他,可其中所含的敬重的份量却已与过去截然不同,“阔别多时,您可有什么话要对孤说吗?”
【作者有话说】
惊恐原因:令老夫人给圣子种下的魇发作了。
好爽,写爽了Ow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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