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 晚膳前稍空一些的时候,虞殊陪我一块去了一趟凤翎殿。
凤翎殿久未住人,没有活气, 虽有宫人日日打扫, 但依旧从内至外透着股冷清味。
我随母妃前来向先皇后请安时, 曾去过殿中的佛堂,因此在找路上没有花太长的时间。
那是在内殿单辟出的一间屋子,坐西向东开门,跨过朱红门槛便可直面佛龛。此殿中供奉着地藏王菩萨与观世音菩萨两位,塑像大小一致, 并排置于金印满天神佛画像前。
往右侧看,梨花木门楣后摆着数个书架, 上头堆放的经文卷集满满当当,靠窗落着张书案, 这便是先皇后用来抄经的地方。
“孤曾在此跪拜过一次,”我说, “那天应是菩萨诞辰, 皇后娘娘说这是个给子女祈福的好日子,让母妃带着孤拜一拜。”
很久以前的事情, 回想起来画面都是模糊的, 但那香火的味道却依旧清晰。
和眼前佛堂里残留的气息重叠在了一处。
“神佛都会庇护圣上。”虞殊说。
我笑了笑,往前走了几步, 取了三支香来。
视线晃过佛前,我看到那案上供了一盏清水, 瓜果碟内未盛放鲜果, 摆的是一枝红梅。
红梅?
我凑近些细细瞧了一眼。
这一枝估摸着是刚折下没几日的, 看上去还很有生机。
是凤翎殿的宫人折来的吗?
还是……
“圣上在看什么?”虞殊拿了火折子替我点香, 见我低着头一动不动,便开口问道。
檀香四散,佛堂内沉寂幽然。
我摇了摇头,“没什么,可能近来心绪繁杂,疑神疑鬼的毛病又犯了。”
收拢疑思,我在蒲团上跪下,举着香在心中默默询问先皇后和菩萨,大皇子如今身在何方。
虽然我知道这样做的意义其实并不大,早在去护国寺为母妃祈福时我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但我如今没有分毫头绪,心中不禁产生了些期待。
玄法之事玄之又玄,或许这一次就能有用呢?
将手中的香插入香炉后,我起身双手合十又拜了一回。
“圣上。”虞殊轻声唤我,示意我看那三支香。
袅袅香烟凌空而上,半道又拐了个弯,朝着门外的方向飘了过去。
这是在指明方向吗?
我心中一喜,谢过先皇后与菩萨,推开门准备叫绣衣过来,往东方找大皇子去。
小单子背对着门不知道在干什么,听到门扇开启的“吱呀”声似乎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来。
“去将闵言喊过来。”我吩咐道。
“圣上,闵大人刚刚才来过,”小单子说,“大人有点心神不宁,在门口站了一会就走了,小的与他说话他也没听到。”
为何在和皇兄相关的事情上,闵言都表现得颇为奇怪呢?
他这些日子的情绪变化都赶得上前半年的总和了。
我皱着眉,道,“那便传话给陆听,让他即刻派人出发,向东去寻兰泱延。”
“是。”
小单子离开后,我转身又看了一眼那香火,白烟是往上走的,仿佛先前的拐弯只是我的错觉。
但我很清楚,那不是错觉。
这儿久未生炭火,太阴寒,凉意冷飕飕地往人领口里钻,站了一会便觉得背上毛毛的。没有在风翎殿多待,我揣着满腔疑问拉着虞殊出了殿。
一同回到清平殿后,我抱着汤婆子暖了会手,虞殊才从外头进来。
方才半道有个小太监窜出来,我知道那是他在宫里的探子。看样子小太监有话要和他说,我就先走了。
就算是再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也会有各自的私密事,我不欲打破他的私有领域。
何况,他如果想要告诉我的话,他自会与我讲的。
“要暖一暖吗?”我朝他递出汤婆子,月白色棉套上缀着的暖玉吊饰在半空中甩了道圆弧。
虞殊摇了摇头在我的身侧坐下,神情有些严肃,“圣上,宫外起了新的谣传。”
潜山书斋的消息灵通,绣衣尚未得知风雨之势,他们就已经发现了端倪。乍一闻讯,下属便急忙向宫内传了消息,由探子禀报传达。
“都说了些什么?”
我想起曾经打过交道的那些蛮人,手段千奇百怪且难缠,眸中便无意识地染上了些冷厉之色。
有点烦躁。
“说大皇子现在在城郊的一户农人家里住着,由于之前坠落山崖撞到了头,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大部分时间都疯疯癫癫的,”虞殊道,“还说,大皇子十分肯定害他的人是圣上,是圣上派人将他逼到崖边,重伤了他之后将他推下去的。他很想回到京城,但圣上一直暗中阻拦,甚至出手要杀他。”
若我真想杀一个疯子,他能活到现在?
“唱得像真的一样,”我冷哼一声,“随便安个名头就能算是皇子的话,孤这个皇帝也让给他做好了。”
万事都得讲实证,没有证据的事情,说出来只能贻笑大方。
当时崖下落了小半块腰牌碎片,剩下的部分应当还在兰泱延的手中,能拿出腰牌的才有可能是他。
虞殊面上露出了些疑虑,他说,“殊的下属暗中去城郊探查过了,那里设了陷阱无法靠近,只远远见了那疯癫之人一面,竟长得和当年的大皇子一模一样。”
数年过去,历经磨难之后,一个人的面容会毫无变化吗?
不让近看,怕是在担心会穿帮吧。
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暖玉坠子,心中有了猜测。
易容之术在江湖上并不少见,技艺精湛的,凑再近也发现不了问题,技艺不精的才会怕这怕那。
为了造谣,还专门弄了一张假面皮出来对付我,真是费心了。
“圣上当是定了主意了。”虞殊瞧着我,道。
我歪了歪头,“你怎么连这都看得出来,是不是偷偷练了什么读心秘法?”
虞殊轻笑道,“本就心相印了,还要练秘法做什么。”
我捂了捂脸颊,它在发烫,“咳,绣衣中有一人,名唤出釉,最擅更容换貌之技。孤让她去瞧一眼,便能知那大皇子的真假了。”
“圣上英明。”
安全起见,他在与我交谈时刻意压低了些声音,夸我的话也是低声说的。微哑的音色轻轻柔柔地挠在我的耳膜上,顿生酥麻痒意。
指尖轻动,我的手往侧边挪了挪,将耳朵一块捂住了。
“其实不打假,放任他们蹦哒也无碍。秋后的蚂蚱而已,没几天能蹦哒了,”我说,“陆听那边已经去找皇兄了,按绣衣的速度,应当用不了多久便能寻到。”
两厢真假碰撞,到时便能清楚看出谁才是宫里出来的那一位真正的皇子。
“圣上很笃定大皇子如今身在东方?”虞殊挑眉问道。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其实不确定。但孤总有种感觉,皇兄很快就会自己出现的,用不着着急。”
那烟会飘,应是有风。再加上案上的红梅……
我觉得,要找的人应当离得不远。
只隔日,我的预想便成了真。
就是过程有点出人意料。
小单子说闵言求见时,我直接让他进来了。听到脚步朝我案前靠近,我垂着眸扬声问道,“出釉回来了吗,那人是真是假?”
闵言半天没吭声。
“嗯?”我疑惑地掀开眼帘朝他看去,却发现他正在抓自己的脖子。
看上去抓得很专心。
我沉默片刻,道,“是绣衣楼内的水井枯了吗,还是陆听又给你喝新药了?”
“都不是。”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
半晌,他总算不抓了,但也没把手从衣领里拿出来。
我看着他的样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这是想做什么。
“你……”
闵言突然动了。
在我震惊的目光中,他利落地一抬手,从领口到前额,顺滑地撕下了一张薄膜来。
那张长期被蒙在伪装里的面孔很白,白到看上去都有点异样。他的眉眼与我有几分相像,但要比我更英气一些。
“臣犯了欺君之罪,请圣上责罚。”他低了下头。
我张了张口,很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起初我觉得是闵言被人冒充了,但我想不通,这怎么可能呢?
现在看来,这熟悉的声音和平静的语调,很明显,他……就是闵言。
“皇兄?”我迟疑地喊了他一声。
闵言,不,兰泱延微微颔首应下了我对他的称呼。
下属一下子变成了兄长,这身份的变换跨度太大,太过离奇,都叫我有些手足无措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话长。”兰泱延道。
他将改名换姓加入绣衣的一系列故事都与我讲了。
其实当日在说他和小单子在灯会上的交谈时,他就已经将来龙去脉透露了大半了。
简而言之便是,一个原本注定要成为储君继承大统的人,想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转头走上了一条隐姓埋名的路。
自小,兰泱延就觉得身边保护他安全的影卫很强,动作也很帅。少年人总会对一些酷炫的事情产生痴迷感,只是他痴迷的点有点偏差。
在高强武艺和影卫身份之间,他更青睐后者。
在他第一次去御书房,见到来无影去无踪的绣衣统领之后,他的目标就更上了一层。
他也想做绣衣统领。
兰泱延是这样想的,所有人都说他有当个好皇帝的潜力,而做皇帝肯定比做绣衣统领难多了,那么,换算下来,他去做绣衣统领的话,肯定也是能胜任的。
于是,在先帝即将立他为储君之时,兰泱延鼓足勇气向父皇发表了他自己的见解与对未来的畅想。
父皇并未发怒,只是让他自己考虑清楚。倒是他的母后,对这件事发表了许多不满,还气病了。
先皇后气他无缘无故放弃大好前程,更气他选择了一条如此危险的路。
只是见孩子决心已定,后来她也没再多说什么了。
眼睁睁看着兰泱延改成了闵言,再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走入了绣衣楼,她默默地在宫内辟出了一间佛堂,每日吃斋念佛供奉着,祈求自己的孩子每次出去都能顺顺利利、逢凶化吉。
从踏入绣衣楼的门槛开始,闵言就一直在努力精进自己的武功和能力。
直到两年前,他才终于成了统领,达成了自己的目标,像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站在帝王的身侧,心甘情愿地遮蔽住自己所有的光彩,做一把闪着寒芒的利刃。
“兰泱延,闵言,”我将这两个名字反复念叨了几遍,想到先前他的种种异常,指尖不由自主地在桌上点了点,“原来所寻之人就藏在孤的眼前,如此明显,孤虽存有疑问,却一直因为这猜测不可思议而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最离奇的想法,竟然最贴近事实。
【作者有话说】
元宵节快乐!后面每天会尽量多写一点,然后,为了兼顾学业,决定周一到周六日更,周日休息~(明天不休息)
(2024.2.25小修)
感谢在2024-02-22 21:45:53~2024-02-24 23:5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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