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岁末, 拨给各宫的份额都要往上调一调,原本应是喜气洋洋的一片,但如今出了这档子事, 谁还敢提起加月俸的话。
心怀鬼胎出了钱的慌忙要自保, 没出钱的虽不知发生了什么, 但流传迅速的小道消息很快就将兰嫔偷情被贬为庶人的事情散了出去,担心圣怒会殃及池鱼,各家也都战战兢兢地收敛了些。
后宫难得一片沉寂。
至于万恶之始孟德生,我将铁证摆到了他的面前,他百口莫辩, 自知理亏之余,将与他同谋的几人都供了出来。
连刑罚都没用上多少, 他就吐了个一干二净。
不查不知道,一查连底抄。这么多年过去, 组织发展交易的大多都成了宫里的老人了,靠着人情牵扯, 在主子的眼皮底下生生织起了一张泛着铜臭味的大网。清理起来叫人心惊。
统共涉及人数近百人, 连将要开始的小选都被他们盯上了。
只要给的钱足够,就能伪造秀女家世, 甚至将画像送到我的面前。
这意味着, 若有心怀歹意的人想往我的身边塞人,我将无法分辨, 他们可以轻易得逞。
单单几个宦官不可能有这样手眼通天的本事,这里面必有前朝官员的参与。
只是孟德生此人小心谨慎, 不负责与外联络, 怕在先帝身侧会被抓到马脚。他知道的只有传讯那人的身份, 对于前朝真正做事的那些, 他没什么了解。
坏了,我心中一沉。当时抓孟德生的时候没料到情况会发展成这样,只一心想着要杀鸡儆猴,搓搓他们的气焰,故而没低调行事。
眼下不知外头的人听到了多少,我只能紧急召来绣衣,命大理寺连夜出手,让他们一面去逮那传讯的,一面从负责小选的官员身上下手,尽可能一网捕获。
雪夜,大风,数道黑影从金顶上一掠而过,没入天际。
高墙之下,宫灯忽明忽灭,掖庭的门开了又关,压抑的哭声时隐时现。侍卫的佩剑发出金属独有的碰撞音,深冬的寒也压不住空气里若有若无的血气,匆忙来往的脚步伴着松软雪堆被踏平的嘎吱声响了大半宿。
人心惶惶一词,在此刻有了实景。
新帝登基时,宫里的人只换了随身伺候的一部分,眼下,却是要大换血了。
屋里地上沾了兰嫔的血,我不欲久留,便将颂安殿留给了绣衣,让他们自由发挥,自己跟着虞殊去了清平殿。
沐浴完坐上床榻时,我才稍微卸下了点防备。
清平殿里伺候的人是我让小单子仔细甄选后安排过来的,虽然小单子是孟德生的徒弟,不知有没有参与那桩事,但依照目前的形势,这儿已经是宫里相对好很多的地方了。
放松身体,我朝后一倒,在浸着草木香的褥子上打了个滚。
“嗯?”
伸直的手碰到了枕边的一件硬物。
我抓住了,举到眼前一看,原来是一幅卷起来的画卷。
这上面缀着的丝绦已经有点旧了,看上去莫名眼熟。
是什么时候见过呢?
我眼前陡然浮现起了在冷宫初见虞殊的时候,美人执卷,他手中那一幅画上坠落下来的丝绦……
和眼前这个一模一样。
好奇突然涌上心头,我仰起头朝屏风那张望了一眼,虞殊还没回来,有点想打开看看。
但是私自动别人的东西,会不会不太好?
就瞄一眼。
瞄一眼就给他恢复原样放回去。
我扑腾了一下,把自己翻起来手肘撑在了床上,轻手轻脚地解开画卷在被面上铺开。
它是竖着画的。
图上不是锦绣花鸟,也不是写意山水,而是一个侧身站着的人。
那人身着杏黄色四龙袍,头戴明珠金玉冠,似是被人喊了一声才回过头的,脸上带着疑惑,微蹙着眉望向了画外。
我愣怔了许久,这,画上这人……是我?
急于求证般,我的视线下移,在落款处看到了一行小字,“宴宴生欢”。
兄弟姐妹数人,按辈分排下来原都应用泱字起名,唯有我,破例沿用了母妃名字中的砚字。
宴宴,那是母妃给我起的乳名。
小字下方的红章是,“虞太史印”。
这虞太史指的定然不是已经离世的那位老臣。
我似乎摸到了些什么线索,将画卷仔细收起后,靠坐在床头整理思绪。
那这幅画的作者就是……虞殊。
他知道我的乳名。
这倒好解释,可能父皇曾随口提起过。
但他手里还有太史印。
以图上的装扮,我应该是在什么比较正式的宴席上。因为那皇太子袍一直是压箱底的,能拿出来穿的时机,要么是万寿宴,要么是接见使臣,要么就是除夕夜宴。
虞家灭门前,太史印不会在虞殊手中。灭门后,虞殊一直在外躲避,未曾入朝为官。这枚官印应当早已被收回了才对。
再后来,他成了父皇的侍君,手里更不可能有此印了。
入了宫的侍君,是不可能同时入朝为官的,涉及到后宫干政的事情,父皇不可能在这一点上糊涂。
毕竟有事例在那摆着可以参考。
母妃生前那么受宠,在他身侧陪伴了那么多年,被扣上冤名还是受了一番苦楚。
这章,到底是什么时候盖的?
我低头时,余光瞥见了身上的腰牌。
对,腰牌。
那画上的腰牌是黑金色的。
正常皇太子的腰牌是金镶玉的,但我常年身处边关,玉制品太脆弱,一连摔碎了三块后,父皇命人为我打了一块玄铁镶金的腰牌。
我戴着那一块出现过的宴会,只有父皇仙去前的那次除夕宴。
而那时虞殊应该刚入宫不久。
也就是说当时他在后宫,手里有太史印。
怎么会?
我觉得这猜测有些不太合规,但再盘算一轮,得出的还是这个结论。
晃了晃脑袋,我想去喝口茶水压住心头震颤静一静。
刚走了两步,一个方才被我无意间忽略掉的问题又冒了出来。他,画我做什么?
对啊!
他当时是父皇的侍君,他不画父皇,画我这个太子做什么?
而且他在冷宫里不想着父皇,反而看的是我的画像,甚至睡着了也不撒手……为什么?
接踵而来的疑问几乎要将我弄晕,我抿了一口茶水,垂眸盯着白瓷杯子,思绪转了万千。
“圣上,那茶已冷了,让小虎子倒热的吧。”虞殊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心里正想着和他相关的事情呢,本人陡然出现,把我吓了一跳,刚要咽下的茶水瞬间将我呛到了。
“咳咳咳……”
虞殊连忙上前为我顺气,无奈道,“圣上想什么如此入神?”
我缓了缓,又喝了两口冷茶,没说实话,“想今夜的事。”
虞殊示意我继续往下说。
“小选,”我随便扯了个话题出来,“前朝催着孤充盈后宫,但父皇、皇祖父当年新登基后,后宫一样人丁稀少,也没见到他们那么着急。”
“圣上是想说,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
我点了点头,“父皇即位时正值壮年,而孤年轻,又常年在外历练,势力都在边疆,对皇城的掌控比起其余几位皇子来说,太少。很难不怀疑,有心者会因为孤羽翼未丰就觉着好把控,想从后宫入手,谋权谋利。”
若母妃还在世,或那位闭门礼佛的先皇后还活着,宫里有个太后镇着也许情况会好很多。
但她们都走了很久了。
“不无可能,”虞殊说,“圣上要取消小选吗?”
“取消不了啊,”我叹了口气,“相爷早就将画像拿来了。不过,原先除了必选的,还要另外添几人,此事一出,另添的就可以去掉了。”
毕竟朝臣也不能将我逼急,逼急了大家都没好处。
虞殊帮我顺气的手下移,揽住了我的腰,“圣上既然心中已有决定,便无需再纠结了。休息吧。”
我闻言下意识瞥了一眼画卷所在的位置,在爬上床的时候,巧妙地避开了那一块。
“新的妃嫔入宫后,圣上还会想着来清平殿吗?”虞殊冷不丁问我。
在习惯了他的醋意后,我几乎都生出了一种名叫“给醋缸盖盖子”的条件反射。
“当然,”我连忙往他挪过去,想抱他的胳膊,因为我觉得这样说话会比较有信服力,“孤不会碰她们的。”
日后,这后宫是定然要遣散的,宫妃出了宫可能还想再嫁,清清白白地离开,无论对她们还是对我,都是好事。
“嘶——”
我忘了枕头边有画卷,唇角擦过了木边,毫未收力地一下,撞得我连忙捂住了嘴。
虞殊将我的手拨开,低下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圣上撞在何处了?”
他晚上视物不清,被褥和画卷的颜色又太过相似,视线在枕边划过,竟什么也没看到。
我将画卷举了起来,有些幽怨地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
待他看清之后,明显愣了愣。
“这是什么?”我问他。
“是一幅画。”虞殊倒也没瞒我。
毕竟我的视力没什么问题,那东西一眼看上去,就是画卷的模样。
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我试探道,“里面画的什么?”
他用指腹轻柔地抚摸着我唇角处撞红的那一块,轻笑道,“圣上好奇,为何不打开看看呢?”
“孤累了,不想看。由你告诉孤也是一样的。”
“那便等圣上想看了再看吧,”虞殊不上我的套,“左右只是一幅画,不是什么要紧事。”
我握住了他按偏的手,那指尖都要将我的唇揉红了。
看不见也就算了,手感不对他也没有察觉吗?
“璃少御有些心猿意马。”我说。
他将我握着的画卷抽走了,放到了一边,带着笑意俯身靠近,“看破不说破,圣上。”
【作者有话说】
虞殊的单推——砚卿。
明天上夹,晚上十二点后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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