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维嘉迈着轻松愉悦的步伐走进御花园, 俊朗的面孔上挂着若有若无的一丝浅笑,似是十分得意。守在御花园外的两名士兵向他行礼,他看也不看一眼, 大步迈入花园。

  午后阳光正好。秋意萧瑟的花园深处,红衣的少年坐在一张木头制成的轮椅上,乌黑的长发散开来铺在身前,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

  陈维嘉放缓了脚步,带着三分心动四分得意两份心疼、还有一分小小的悔意, 走到少年身边,凝视着小憩中的绝美面孔。

  谢清允瘦了许多, 一张小脸变得格外尖削,眉眼仍是惊人得美, 又因为这份瘦削与憔悴而平添几分虚弱的破碎感。

  陈维嘉的目光沿着少年的肌肤游弋。单薄的纱衣下,白皙的肌肤绰约隐现, 引人遐思。陈维嘉滚动喉结,目光滑过少年笔直的小腿, 最后落在两只脚踝包裹的白色绷带上。

  十天之前,他命人挑了谢清允双脚的筋脉,从此断了少年独立行走的路。

  命令下达,谢清允疯了一样地大骂他,随后却在受刑时一声不吭,硬是咬破嘴唇弄得满口血腥, 汗湿重衣, 生生挨过了那份断筋之痛。

  陈维嘉隐隐有一点后悔, 但想到从此少年再也不能走出他的掌心, 他又觉得心情大好。谢清允并不会甘心做一只安静的金丝雀。自从开城投降交出玉玺、被软禁在皇城之中,谢清允无时无刻不在想要离开他。

  起初是光明正大地请求, 想要用玉玺和皇位交换余生的自由。被明确拒绝后,又觉得自己会被软禁在某处荒芜的宫殿苦熬岁月,甚至开始为此打算。

  他唯独没有料到,陈维嘉要的不仅是整个天下,还有他谢清允的余生。

  陈维嘉感到很生气。

  自己对谢清允的一番心意,终究是痴心妄想的自以为是。那人既不相信,更不可能回应。

  不过事到如今,总是该信了吧?

  陈维嘉又看了一眼少年脚腕上的绷带,唇边浮现出淡淡一抹笑意,又上前几步。少年恰好在此时醒来,一双星子般的眼眸带着小憩过后的慵懒,宛如懵懂婴儿。

  那般可爱纯真的神态让陈维嘉一瞬间狠狠心动,随后却见那双眼睛看清了是自己后迅速地冷了下来。

  陈维嘉的心便也跟着冷却,不过脸上的微笑反倒加深,温柔得如同对待新嫁娘的丈夫,亲昵地唤了一声:“允儿。”

  谢清允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不喜不悲,平淡如水,亦无回应。

  陈维嘉不以为意,笑着俯身,为少年拿下一片不知何时落在头顶的残花,随意丢在地上,顺势拉起少年的手腕,轻轻摩挲着冰冷的玉手。

  陈维嘉:“怎么冷成这样?穿得这样少。”

  谢清允:“不是你叫我穿这件衣服?”

  陈维嘉被噎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少年身上。坐在轮椅上的少年只穿了一件单衣,鲜艳的红色衬着冷白的肌肤和乌木般的长发,宛如艳鬼。

  陈维嘉笑:“允儿穿这件最是好看。不过天气冷了,该添新衣。吩咐为你备的冬衣,昨日刚赶工出来,我十分满意,想你赶紧穿上给我看看。”

  说着,他对贴身亲兵做了个手势,目光依旧落在谢清允身上。少年的神色始终冷淡,似乎漫无目的盯着花园的某一处,又像是什么东西都不在他眼中。

  谢清允自从被切断脚筋之后就像是变了个人,不再激烈地与陈维嘉争执,也不再苦苦哀求试图令他回心转意,就连在床榻上的挣扎抗拒都淡了,聊胜于无,甚至多了几分欲拒还迎的意味。

  陈维嘉非常满意。他不想把谢清允变成一个失去自我的傻子,若对方能识相些、早些认清现实,他不介意维持现状。

  亲兵小跑着送来一件崭新的雪白狐裘。陈维嘉接了过来,温柔地披在少年肩上。狐裘很大,狐毛雪白蓬松,衬得少年那张清冷的脸愈发秀美,宛如白狐幻化的精魅。

  陈维嘉眼神炽烈,像是要把眼前的少年生吞活剥,语声也不复之前的从容,略带一丝粗重的砂砾感:“允儿穿这雪狐裘果然是好看。如何,穿在身上还算暖和么?”

  谢清允沉默了半晌,忽然看向陈维嘉:“我想去凉亭坐坐。”

  陈维嘉笑着弯下腰,连人带狐裘一道抱了起来,缓步走到一旁的凉亭。亲兵极有眼力劲,将原本放在轮椅上给谢清允垫腰用的软枕拿了过来,给两人铺垫在身下。

  陈维嘉便让人坐在自己腿上,用极为亲密的姿势坐在一起,看着少年低眉顺目的模样,心里也柔软了几分,轻声道:“以后你想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吧。天气冷了,那件衣服太单薄,不合适。”

  谢清允的眸子轻轻扫了他一眼,“嗯”了一声又沉默下去,过了片刻才道:“能把从前服侍我的人再调回来么?不用很多,一个……足矣。”

  陈维嘉无声地笑了起来:“哪里还有你从前的旧人?早已全杀了。那些人离间你我的关系,在你耳边说尽了我的谗言。我留他们作甚?”

  谢清允瞬间瞪大眼睛,脱口说了“他们没有”几个字,又急急住口,迅速敛起情绪,低声问:“那我以后……要怎么办?我如今这样……”

  “有我在,还怕无人照料你?”陈维嘉凑近少年,轻轻摩挲人的脸:“以后啊,你什么都不必费心劳神。等过了正旦我们就大婚。我会将你原先的寝殿改为皇后正宫,你仍旧住在那里,宫人内侍都会按照规矩备齐,不会有任何不便。”

  陈维嘉感到自己的脸被谢清允的目光波澜不惊地扫了一遍。少年仔仔细细看着他,像是头一次认识他一样,目光宁静得可怕。

  “过了正旦……就大婚?”谢清允问道。

  陈维嘉心头掠过一丝忐忑不安,心里发虚,转念一想,如今谢清允无论在前朝还是后宫都只剩下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又被挑断了双脚筋脉、连站都站不起来,还能怎么反抗自己?

  他拉起少年的手腕,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筋脉:“正旦之后,祭天改元,正适合立后封妃。允儿意下如何?”

  谢清允显然是明白了他的暗示,被他拉着的手无意识地想要挣脱。陈维嘉很满意他的允儿真的很聪慧。

  他又补充:“御医说过,双脚的筋脉慢慢调养,以后还是能站起来走路的。”

  谢清允终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沉默在两人间持续了一阵,秋叶缓缓从枝头飘落。

  谢清允忽然开口,声音中多了几分温度:“维嘉,你还记得你我的初遇吗?”

  陈维嘉心中陡然一惊,有些讶然又有几分激动,面上却不显露,只是眼神不由自主地缓和下来。

  谢清允转头看向天边,似是感叹:“便是在这花园。那日我的狼狈不堪,与你的意气风发两相对比,一如今时今日。”

  少年垂眸看向男人:“兜兜转转,我们仍在此处。”

  陈维嘉沉吟片刻,回答道:“今后便不会了。你我携手江山、比翼连理,我陈维嘉此生心愿足矣。”

  谢清允笑了,笑得凄美、笑得寂寥、笑得冷艳,笑得陈维嘉心惊肉跳。

  笑着,少年弯下腰,展开双臂慢慢地抱住了陈维嘉,轻轻一语飘入他耳中:“我如今,就只剩下你了……”

  陈维嘉一阵恍惚。他有多久没有见过谢清允的笑?没听过他用如此宁静的口吻与自己说话?没再被他主动触碰过?更没有被他呼唤名字……

  两个人维持着抱在一起的姿势,耳鬓厮磨、缠绵悱恻。陈维嘉忘怀地摩挲着谢清允单薄的腰身,顾不得狐裘松开掉落在地,只想在此处便狠狠要了怀里的人。

  谢清允的脑袋刚好落在他的肩膀上,口鼻间呼出的温热气息扑在他的颈项之间,不安分的脑袋扭来扭曲,撩拨得陈维嘉欲念焚身、忘乎所以。

  天下在手,美人在怀,夫复何求?

  沉闷的钝痛忽然自脖颈处发起。陈维嘉迟了片刻才发现是谢清允狠狠一口咬在自己脖子上,死死咬住不放,越来越狠、越来越用力。

  “啊!!”陈维嘉大叫一声,本能地用力推开谢清允。少年单薄的身体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被他大力推开,重重跌倒在地。

  陈维嘉又惊又怒,脖子剧痛无比。抬手一模,竟然摸了满手的血。他惊怒交加,看向趴在地上的谢清允,大声质问:“你干什么!?”

  谢清允缓缓撑起身体,咳了两声,慢慢转过身子看向陈维嘉。少年长发凌乱,面色苍白,嘴唇却因为染血而艳红,令陈维嘉没来由地心悸。

  少年看着他,慢慢地笑起来,冷冷淡淡一字一顿地说:“我这一生都是傀儡,可我不想再继续做你的傀儡。”

  陈维嘉还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却见谢清允忽然手腕翻飞,寒光一闪,鲜红的血从纤细的脖子喷涌而出,泼墨般洒在雪白的狐裘上。

  “允儿!!!”

  陈维嘉的嘴比脑子更快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喊,一步上前扶起倒在地上的谢清允,惊愕地看着对方脖子上深可见骨的伤口。

  血如泉涌,无力回天。

  “允儿!允儿!”

  陈维嘉双手颤抖,一会去捂谢清允的伤处,一会去摸人的脸,一会又试图把人抱起来。身边的亲兵乱成一团,喊什么都有,他已经全然听不见。

  他明白谢清允趁着刚才温存时自己意乱情迷,偷偷抽走了他别在腰间防身的短刀。他也明白,原来谢清允无论如何都想要离开自己,所谓的主动示好并非认命之意。

  “允儿!允儿你撑着点!御医马上就来!”

  他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知道这样的伤口、这样的出血量,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谢清允却笑了。

  少年躺在血泊中,身下是染血的狐裘,身上是鲜红的薄纱,乌黑的长发光泽依旧,苍白的脸上却慢慢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少年艰难地阖动嘴唇。陈维嘉赶忙大声命令卫兵保持安静,将耳朵凑了上去。

  谢清允在他耳边艰难地说:“做个……好……君……王……”

  这不是陈维嘉想要听的。他终是难以遏制地落了泪,摧肝断肠地问:“为什么?”

  谢清允没有回答他,只是一直凝视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又似乎无话可说,直到眸中的光亮缓缓地慢慢地消散殆尽。

  天地之间,响彻着男人悲痛欲绝、宛如野狼般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