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怎么会……发烧呢?”张方疑惑的目光在躺在床上满脸潮红的赵舒权和站在一旁局促不安的曹瑞之间来回移动。

  “老赵一向壮得跟头牛一样, 多少年我都没见他生病了,怎么突然就发高烧了?看看,这都三十九度多了。”

  “行了, 张方,别逼逼了。给我打退烧针吧。”赵舒权艰难地喘着气,说话时从喉咙里带出类似风箱漏风的声音。

  可是再不阻止张方的叽叽咕咕,曹瑞就要被愧疚感淹死了。

  昨天睡觉前,赵舒权就感觉不妙, 想着睡一觉或许就没事了,早上起来已经明显发热。

  他没有惊动父母和哥哥, 强装正常地吃了早饭,带着曹瑞开车回到公寓, 下午就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不得不把张方叫来家里出诊。

  发烧的原因毫无疑问是半夜掉进了水池。毕竟是秋天了, 夜晚的凉意一日胜过一日。赵舒权洗完澡之后湿着头发穿着浴袍在外面跑本来就是作死,又被曹瑞无意间扑进水池, 再强健的身体素质也扛不住。

  张方的医学精神不肯善罢甘休:“不能只打个退烧针就算了。你这种情况更需要谨慎。要知道发烧可能是很多重大疾病的症状,尤其像你这种平常身体健康的人。我觉得有必要去医院,至少要验个血、拍个胸片。”

  “我们去医院吧。”曹瑞帮腔张方,“都怪我……”

  “不怪你。”赵舒权提高了声音,又觉得一阵难受,干脆动用了病人特权:“我都烧成这样了, 你们能不能让我少说几句话?我不去医院, 就在家睡一觉就好了。你爱打针就打, 不爱打你就走, 我叫社区医生来。”

  张方只好跟曹瑞交换眼神,埋头打开药箱, 嘀咕:“你下次干脆直接叫社区医生呗,打屁股针肯定比我熟练。”

  赵舒权能感觉到张方打的屁股针格外用力格外疼,暗骂这小子不知是真的手生还是故意的。

  打完针,张方留下了退烧药和抗生素,把用量告诉了曹瑞,便收拾东西走了。今天还在中秋假期,张方约了暧昧对象下午约会,走得毫无留恋。

  赵舒权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一个火炉里,身上从里到外都是热的,连呼出的气息都能把自己烤熟,脑子也晕乎乎的。

  迷迷糊糊中,曹瑞冰凉的小手搁在他的额头上,让他觉得格外舒服。

  “好烫啊。”少年小声嘀咕,“都是我不好……”

  赵舒权勉强挤出一个笑:“没事。好几年不生病,轮也该轮到一次了。”

  他还没告诉对方,自己屁股也疼,小腿上有一大块淤青,都是昨晚跌进水池撞伤的。

  唯一庆幸的是脑袋没有磕在水池中央的石头喷泉上,否则自己现在很可能躺在ICU。

  “我睡一会。”他轻声说,“今天不能陪你了。你要是想出去,记得让大刘跟着……”

  曹瑞皱眉,握住了他的手:“你都病成这样了,我还有心思去哪?你睡吧。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你。”

  赵舒权微微笑起来,看着逆光中曹瑞的面容,手上传来凉凉的触感,心里想着这要怎么睡?根本睡不着啊。

  实际上,高烧确实消耗了他不少精力,退烧针也起了作用。闭上眼睛之后,意识便逐渐模糊飘远。

  他又回到了前世的记忆之中。

  他想自己刚刚穿越回去的时候,对古代社会的生活不能说一无所知,只能说很难适应。科技倒退两千年带来的生活上的不便远超他的预期,真实的古代生活并不像电视剧中那么美好,哪怕夏侯家高官显爵,也不可能超越时代。

  夏侯成原本的灵魂也是溺水而死。而自己穿越回去之后,为了给周围的人一个交代,只能谎称失忆。

  这一演,就演了一辈子。

  在他穿越后因为“罹患怪病”卧床不起的那段时间,夏侯成温柔的母亲整日守在他的病床前照料看顾。他心怀愧疚,也满心难过。既是为夏侯成的母亲,也是为了两千年后自己的母亲。

  二哥为了给他治病,遍请京城名医,甚至仰仗夏侯家与皇家的亲密关系,请来宫中御医为他诊治。他心里明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面对刚认识的兄长期盼的目光,只好捏着鼻子喝下一碗又一碗苦涩的药汁。

  他每每总是将二哥与自己真正的哥哥赵欣的影子重叠。只不过,二哥是个正派人,不像赵欣那么嘴贱欠抽。

  渐渐的,记忆和梦境开始混淆,他做起了梦。

  他梦见自己和曹瑞一起来到洛水河畔。皇帝御驾远远停在路边,君臣二人身着常服,闲庭信步一样在河边散步。

  是的,梦境之中,他们仍是君臣。

  梦里的曹瑞容光焕发、面容精致,看不出年岁,笑吟吟地对他说着些什么,赵舒权听不清楚。

  洛水奔流不息,水流很急,水声很大,盖住了少年的声音。

  赵舒权看到对方冲自己招了招手,自己便走了过去,来到帝王身前,躬身凑近对方。

  腹中忽然一痛。

  低下头,他看到帝王手中握着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捅进自己腹中,直至没柄。

  他听到他的帝王一字一顿在他耳边说:“夏侯成,朕从未心仪过你。你对朕做过的一切,都让朕恶心!”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凝视着面前的人。

  帝王绝美的面孔在他的瞳孔中逐渐扭曲,以鼻尖为中心慢慢扭曲成一个螺旋。

  随后,纤白的玉手伸到他胸前,冷得如同千年不化的极地寒冰,用力将他推进身旁的洛水河中……

  赵舒权大叫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

  下午的阳光从明亮的窗户照进来,天气很好,熟悉的房间里弥漫着温暖的阳光的味道。窗外偶尔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和零星的鸟叫声,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练习钢琴的旋律。

  平和安宁的中秋节假期的下午,没有刀光剑影的战场,也没有尔虞我诈的朝堂,更没有他爱了一辈子的人对他举起的刀和向他抛来的恨。

  但是曹瑞不在他身边。

  说要守在这里陪着他的人,不见了。

  梦中的情景让赵舒权心中一阵寒凉。他很清楚那个场景并非真实发生,只是自己的梦境,可心里还是忍不住阵阵抽痛。

  毕竟类似的话,卫景帝的确对他说过,类似的举动也不是没有。

  他忍不住弓起身子弯下腰,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了被子里。

  他前世的那一生,到头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忽然有些弄不清了。

  假如一生的付出,一世的情义,都无法打动一个人的心,到头来只会让对方嫌弃厌恶,那是不是说明,终究是自己错了……

  房门忽然被推开,他听到了曹瑞的声音:“你什么时候起来的?正好来吃点东西吧。”

  脚步声走近床前,赵舒权赶紧把头从被子里放出来,仰头与曹瑞打了个照面,看到两手端着托盘的少年瞬间怔住。

  随即,曹瑞动作飞快地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想都没想坐在床沿,抬手捧起他的脸:“你怎么了,舒权?怎么哭了?这么难受吗?要不要马上送你去医院?”

  “呃?啊、不……”

  赵舒权并没有发现自己哭了出来。他只是觉得很难受,难受得快要窒息。意识到自己满脸泪痕并没有完全被吸干,他顿时感到莫名的羞愧。

  “没有,我没哭,只是生理性眼泪。没事的,不用去医院。你、你拿了什么给我?闻起来好香啊,快让我尝尝!”

  一番语无伦次的慌乱辩解让曹瑞明显皱起了眉头,半信半疑:“生理性泪水,不就是难受的意思?你别糊弄我不懂现代医学。我看你热度一点都没降,上午那针不管用啊。”

  “管用的,真的,我觉得好多了。发烧这种事,也不可能一针下去立马恢复正常体温啊。吃点东西之后再吃药吧,肯定就好了。”赵舒权奋力解释。

  曹瑞沉默片刻,把手放了下来,转身端起自己放在桌子上的小碗。赵舒权闻到一股甜甜的清新奶香。

  “牛奶麦片,张伯说这个比较适合发烧养病的人。趁热吃了吧。”

  赵舒权伸出去接碗的手,和曹瑞举起来要喂他的勺子,就这么在半空相遇了。

  赵舒权惊讶得合不拢嘴:“瑞儿……”

  曹瑞瞪了他一眼:“才一会没看着你就躲在被子里哭。你以前生病也是这样么?”

  赵舒权眨了眨眼睛,为自己辩解:“倒也不全是……”

  “快吃。”曹瑞把勺子怼到他嘴边,“本来怕你烫着,我特意凉过的,啰啰嗦嗦的要彻底凉了。”

  赵舒权条件反射地张嘴吃下曹瑞亲手喂到自己嘴里的牛奶麦片,感觉自己的病好了一大半,浑身激动得冒汗。

  曹瑞嫌弃地白他一眼:“又不是没有过,你这个表情看着我做什么?要么,你自己来?”

  “不、不,还是你来吧。”赵舒权说完之后赶紧张嘴。

  曹瑞:“……”

  一碗牛奶麦片不多,曹瑞慢条斯理地喂了快半小时才喂完,赵舒权已经找不着北了。

  他眼看着曹瑞放下空碗,拿水给自己喝,又对着退烧药和抗生素努力回忆张方的医嘱,将合适的药量摆到自己面前。

  前世被喂东西更多还是闺房之趣,生病受伤被照顾,几乎是从未有过。

  他们的前世,始终聚少离多。

  等到被曹瑞扶着再度躺下,赵舒权大胆握住了对方的手:“麦片是不是你亲手煮的?”

  曹瑞反问他:“怎么,味道有什么不一样么?”

  赵舒权笑了笑:“张伯不会放这么甜。而且他会放草莓干。但我们那时候还没有草莓这种水果,所以比起草莓,你更喜欢杏子。今天放的是杏干。”

  曹瑞没有回答,赵舒权就当对方默认了。

  他很激动。前世他一辈子都没吃过曹瑞亲手做的东西,对方也确实一辈子没有见过厨房长什么样。

  他轻轻摸着曹瑞的手,低声问:“没受伤吧?”

  曹瑞一阵无语:“你真当我有那么笨手笨脚?麦片而已,煮开不就好了。”

  顿了一阵,少年放低声音:“昨天晚上是我不好。不过,希望你别误会,我不是故意把你推进水池,更不想害你受伤。我只是……”

  “我知道的,我不会那么误会你。我知道你不会的。”赵舒权轻轻摩挲着对方的手。

  四目相对的时候,他觉得现在终究与前世不同了,曹瑞也终究不再是卫景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