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把事情搞砸了?”

  赵舒权坐在张方的办公室, 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仍然是个体面斯文的生意人,张医生却能看到一朵阴沉的小蘑菇云飘荡在老朋友的脑门上。

  张方很想说没错、你真的是很蠢、非要把简单的事情搞这么复杂。

  想想到底是认识了二十年的青梅竹马, 张医生难得善良,委婉地说:“没关系,人都会有犯蠢的时候。”

  “……”赵舒权瞥了一眼损友,悻悻地解释:“我当时真的是……睡糊涂了。”

  “啊对对对、是是是,你老人家睡糊涂了, 把人小曹当成了你的梦中情人,对人家动手动脚占尽便宜最后告诉人家——‘对不起、我心里有人了。’这谁受得了啊?我要是小曹, 现场有什么算什么,肯定抄起来打你!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赵舒权!”张方一脸嫌弃。

  赵舒权顿时激动起来:“我心里没有人!都告诉你是他误会了!”

  张方简直无语到家,索性转动办公椅滑到赵舒权身边:“那好, 咱们仔细撸一撸。你先是告诉曹瑞,说你对他没意思、你有喜欢的人。但你对人家各种照顾毫不避嫌, 叫人家对你抱有期待。现在你又来一出,做了春梦之后把人抱着各种亲昵。——你俩不是恋人关系啊赵舒权!你那是性骚扰啊!还是恶劣的职场性骚扰!”

  张方一脸恨铁不成钢:“你仔细想想你自己这一连串骚操作,是不是让曹瑞觉得你从一开始把他捡回来就是因为他长得像你心里喜欢的那个人?你把他签进公司、留在身边,是因为把他当成了你喜欢的人的替身!”

  赵舒权像是被雷劈了:“替身?我?把曹瑞……?”

  张方狠狠翻白眼:“换别人也许高兴都来不及,可小曹又不是那种为了钱、为了上位,当金丝雀还是替身都无所谓的人!”

  赵舒权直接跳了起来:“不是这么回事!我心里没别人!”

  “我也觉得是。”张方嗤之以鼻, “赵舒权, 直接告诉曹瑞你喜欢他, 有那么难么?”

  赵舒权顿时沉默了。

  说出真相很难么?好像没有那么难, 又好像非常艰难。

  可是就这样让曹瑞误以为自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的替身,似乎更难受。

  难怪从那天之后到今天, 一个星期过去了,曹瑞始终对自己非常冷淡,甚至比之前还要冷淡。

  在家的时候,除了必要的交流,再不跟自己多说一句话。而必要交流的大部分话题都是跟工作有关的,私人话题少之又少。

  而离开家门,曹瑞简直恨不得立刻跟他装作不认识,能怎么避开就怎么避开。要不是面子过不去,赵舒权毫不怀疑他会再度提出搬出去住。

  但他觉得这样下去的话,曹瑞搬走是迟早的事。他知道那天是自己不好,曹瑞怎么生气都不过分,但他不想任由事态恶化。

  好不容易缠着张方给曹瑞安排检查项目,这才找到借口带人一起过来,却没想到老同学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曹瑞安排了至少需要两个小时的检查套餐,然后拉着自己进了办公室。

  张方苦口婆心:“老赵,面子真的没那么重要……先表白不丢人……”

  赵舒权拒绝:“你不懂。你不了解。”

  张方差点被气死,直接起身赶人:“行、我不懂,那我不干了。来访者不诚实,个案做不下去。你请回吧。”

  赵舒权坐着没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真的不了解,张方。我跟曹瑞的事,只有我……和恢复记忆之后的他,才能了解。”

  张方也沉默了一阵,重新坐了下来:“看你的意思,并不愿意跟我坦白。没关系,老赵,我相信你这样选择有你的原因。我作为医生也好、朋友也好,我都尊重你的选择。但同样作为医生和朋友,我希望你能解开这个心结。”

  他顿了一下,凝视着赵舒权:“老赵我一直觉得你……活得有点辛苦。你好像一直在寻找什么,很着急、也很焦虑,并且闷在心里不跟任何人商量。这么多年,我和你哥都不是没有觉察的……”

  “我哥?”赵舒权有点惊讶,“这关我哥什么事?”

  张方声音瞬间高了八度:“我跟你哥也是青梅竹马呀!”

  赵舒权一口气没上来:“别说的你好像暗恋我哥!我服了你,张方。你真是帅不过三秒、正经不过一个镜头。”

  张方抹了下鼻子:“嗯,我也有点找不回刚才的气氛了。”

  抢在赵舒权吐糟前他又赶紧说:“总之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跟你哥都很关心你。自从遇到小曹,你整个人变化很大,我同样不是觉察不到……”

  “你怎么什么都能觉察到!”赵舒权狠狠吐糟,“你不是脑外科专家么?”

  张方狠狠回答:“因为我有双博士学位!跟我比么?”

  赵舒权暗骂卷王,却听卷王说的话差点让自己背过气去:“所以我本来也以为小曹是你一直在找到的你心中缺失的什么东西的替代品。”

  赵舒权没好气地脱口而出:“他就不能是正品吗!”

  “是正品你就告诉他。”张方戴上了正经的医生面具,“清清楚楚告诉他,然后迎接所有可能的后果,不管有多严重。赵舒权,你不可能祈祷曹瑞一辈子无法恢复记忆,永远想不起来你曾经对他做过什么事。那样的话,曹瑞也太可怜了。”

  赵舒权张了张嘴,捕捉到了张方话语中的关键。

  所以在他们眼中,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设?怎么好像……很渣?

  张方看着赵舒权表情微妙地陷入沉思,觉得好难。

  来访者不肯说实话,再牛的心理咨询师也得吃瘪。也就自己跟赵舒权青梅竹马,还能凑合看出一点东西,但对于赵舒权隐藏至深的秘密,他仍是难以探寻。

  早知道当初应该专攻催眠方向。小摆锤一晃,让赵舒权这小子无所遁形。

  办公室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护士告诉张方,曹瑞的检查做完了,他自己提出想去住院部看看老朋友们。张方让护士先带人过去,自己随后就到。

  放下电话,他看着赵舒权啧啧称赞:“所以带的那些点心是准备送给病友们的?你看看,多好一个孩子,怎么就被你给霍霍了?”

  赵舒权脸色阴沉,也不反驳。张方暗道没意思,拍了拍桌上厚厚的基因治疗方案:“为一个捡回来的身份不明的人,愿意花上百万做一个未雨绸缪的医学治疗,傻子也会觉得不对劲。我真的很怀疑,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什么时间段,你谈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悲剧恋爱,现在拿小曹当你死去的白月光。”

  “……”

  虽不中,亦不远。

  赵舒权狠狠吐糟:“张方,你怎么不去写小说?真是浪费才能!”

  张方大笑起身:“那走吧?去病房看看吧,估计挺热闹的。”

  住院区果不其然非常热闹。

  住在这座医学中心的大部分实际上是疗养病人,尤其一些高龄入住者,更是把这里当做高级养老院,平时各种文娱活动就很丰富。

  张方带着赵舒权来到住院部一楼的活动区,一眼就看到人群聚集最多的地方是琴房。悠悠的琴音断断续续飘入耳中,赵舒权一耳朵就听出来了。

  “曹瑞不在这里吧?这琴不是他弹的。”

  张方上上下下打量他:“神了,老赵。你别说,还真不是。我们这里有位李老,是市文化局的老领导,就喜欢国风这些东西,琴棋书画都会一些,不过精通就谈不上了。这个李老特别喜欢小曹,夸他小小年纪六艺皆通、当代青年楷模什么的。”

  “所以弹琴的是这位李老?”

  “你说不是小曹,那就是他了。小曹住在这里的时候,李老就喜欢跟他切磋琴艺。”

  赵舒权心想切磋肯定是谈不上了,拐着弯要曹瑞教他才是真的。李老这点三脚猫琴艺只能算是古琴爱好者,碍于老领导的身份大概也不好意思光明正大请一个年轻人做师父。

  两人站在琴房外远远看着。十几个老头老太围着曹瑞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年人。老人兴致勃勃地抚琴,曹瑞专注地看着老人的指法。

  “小曹在我们这很受欢迎的。他不像有些年轻人那样,对老年人整个就是一张不耐烦的脸。这些老人无论对他说什么,他都会很耐心地听他们说,也特别懂礼貌、知道分寸。他比有些护士还受欢迎呢。他出院之后,有好几个人都出现了‘戒断反应’,来找我做心理调节,哈哈。”

  赵舒权默默地听着,嘴角微微上扬,目光黏在曹瑞身上,半分都舍不得挪开。

  张方在心里暗自叹一口气。身为心理咨询师和执业医师,他知道自己必须恪守职业操守、为来访者和患者保守隐私。

  但有些时候,该推还是要推一把。

  “老赵,你自己想清楚,有些话该说就说,要不然有你后悔的一天。”

  赵舒权终于舍得将目光挪到他身上:“什么意思?”

  张方没有正面回答,反问他:“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小曹说他的梦里有一个人,和他十分亲昵?当时我还以为那人是你。”

  赵舒权有点僵硬。

  “小曹曾经问我,我有没有做过那种、‘好像上辈子发生过的事’的梦。我说没有。他说他总是梦见一些古代的场景、古代的人。那些场景里有他自己,也总有那个和他关系亲密的人。但他从来没有梦到过现在在他身边的人、事、物。”

  张方叹了一口气,看向赵舒权:“他问我,那些古代的场景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梦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我无法给他回答。你呢,老赵?你能回答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