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瑞不是有意失踪, 因为没有人告诉他不能走出医院。

  昨天虽说看了一天剧本,实际上他觉得自己是在休假而不是工作。加上今天继续休息,他觉得有点无聊, 就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他好歹算是当了一个多月的艺人,已经习惯了上街出门戴帽子戴墨镜甚至戴口罩遮掩外表。照着之前的经验装扮一番,加上凑巧护士台忙于处理其他病房的突发状况,他很顺利地离开住院区,走出了医院大门。

  他当然不知道这时的赵舒权正在张方的办公室听对方解释自己的基因检测结果。

  五月底的天气, 正处在春夏交替的时节,暖和得恰到好处, 又不至于炎热得令人烦躁。阳光也是分寸合宜的温暖,不会灼热到令人烦躁。

  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 澄澈的蓝色晴空中漂浮着形状可爱的云朵,美好得宛如虚假。

  曹瑞感到早上的噩梦留在心底的阴霾也稍许被驱散了。

  但他很快犯了难,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想去什么地方。

  认真想一想,他几乎没有自主决定过自己的行程。打从睁开眼睛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开始, 他一直在任由别人为自己安排行程。

  既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就少说话多观察,学着其他人的方式说话做事。

  既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便引导别人帮自己做安排,让他们在协助的过程中教授自己必要的生存技能。

  而现在,他想试试自己学到了多少。

  他用网约车平台叫来一辆出租车, 让司机带自己去“市中心最繁华的商场”。司机对这个模糊的目的地感到困惑, 报出几个地标性商业中心让他确定, 他随意地选了一个。

  反正对他来说, 去哪里都一样。他只是想出门走走。一个人。

  ·

  赵舒权本来就不好的脸色瞬时间乌云密布,难以遏制的怒气被最后一丝理智束缚着, 口气不善地质问张方:“你们中心连病人都能弄丢,我每年捐的那么多钱都用在哪了?是不够你们招到足够的人手吗!?”

  张方皱眉:“你说话也别那么难听。小曹又不是病人,他想出去当然可以出去。想知道他去哪了,你打个电话给他不就行了?”

  赵舒权立刻照做。然而他打过去的电话没人接,拨过去的语音也被掐断了。

  曹瑞发了一条微信过来:赵先生找我有事吗?

  赵舒权:想问问你在哪?张医生说你不在医院?

  曹瑞过了许久才回复,急得赵舒权想再打一次语音,被张方阻止了。

  曹瑞:我有点事出去一下。赵先生是到医院来看我吗?抱歉让您白跑一趟。您请回吧。

  赵舒权对着这段微信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

  曹瑞摆明了是不想把去向告诉他,也没有跟他见面的打算。就算追问他的去向,大概也得不到明确的答案。

  赵舒权在感到难过的同时怎么也放心不下,思来想去,只好用上自己也感到不齿的手段。

  早在将手机买来交给曹瑞使用时,他就开启了手机的位置共享,以便必要时自己能够追踪到曹瑞手机的实时位置。

  手机正在匀速沿着主干道前往市中心。赵舒权微微蹙眉,不太明白曹瑞到底有什么事需要特意跑出去。

  他确认了方向,转身正想走,拿着手机的手被张方一把扣住。

  医生满脸严肃地问他:“等等,你想干什么?你追踪了小曹的位置?你是跟踪狂么,赵舒权?”

  “我不能放任他单独在外面。微博那件事才过去没几天,大众还没有彻底遗忘。要是被人认出来,他一个人怎么办?”

  张方愣了愣,张了张嘴,懊恼地放了手:“该死,这么一说好像也有道理。算了,我跟你一起去吧。”

  赵舒权的脸色这才缓和:“谢谢。”

  “不过你的法拉利太显眼了,被人认出来,微博那件事又要重演吧?”张方利落地脱了白衣:“坐我的车吧。我来开车。”

  ·

  曹瑞站在人来人往的购物中心,有点紧张,有些兴奋,更多的还是新奇。

  这是一座年初刚刚开业的购物中心,坐落在市中心的繁华地带,建筑形式是最新潮的开放式花园购物中心,品牌高端大气,除了常规的购物、餐饮之外,还有占据了三楼整整半层的网红连锁书店和位于顶楼的下沉式高端巨幕影院。

  曹瑞之前没有来过这种类型的商场,一时间感到无比新奇。走在精心设计、将花园式的设计理念与购物店铺结合在一起的建筑物中,转角处突然冒出的精妙设计总能令他眼前一亮。

  他忽然觉得有点遗憾。这么有趣的地方,还是想要与人共游,才能更好地分享体验。

  他在一楼买了一个冰激凌,边走边吃边闲逛。

  购物中心人来人往,不乏有人对他的长发投注好奇的目光,但他戴着鸭舌帽和墨镜,让人只能看清鼻子以下的半张脸,即便有人知道他也根本认不出来。

  走到三楼书店门口,冰激凌吃完了,他满心好奇地走进看起来十分热闹的书店。

  他听赵舒权跟他解释过书店和图书馆的概念,知道这两个地方都是书籍聚集的场所,不同的是一个以售卖为目的,另一个则是为了收藏保存,同时开放给民众免费阅读。

  他沿着环形布局的书店走了一大圈,尝试了一杯新品咖啡。但橘子汁和冰美式的组合对他来说过于富有挑战性了,他拿着那杯饮品根本难以下咽。

  就这么扔了好像有点不大好,可已经喝了一口又没法转赠给别人。这时他忽然想起了赵舒权。

  如果赵舒权在,自己好像就不用困扰该怎么处理这杯咖啡了,他莫名地有了这样的想法。

  那人也一定会喋喋不休,不遗余力地向自己解释每间自己感兴趣的店铺。每件自己多看一眼的商品都会被悄无声息地买下,随后出现在公寓的客厅中。

  所以那人告诉自己,他心中另有所属、对自己没有心思时,自己还真是……挺意外的。

  自嘲一笑,曹瑞发狠地喝了一大口手中的冰橘美式,苦得皱起了眉头。

  话都已经说开,再胡思乱想就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他信步闲逛到一处被单独划出来的活动区,整齐地摆放着靠背椅,零零散散坐了十几个人像是在等待什么。活动区的一侧,竟然摆放着一床古琴、一张琴凳。

  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那床琴上。

  他知道自己很喜欢这种乐器,并且很想要一床属于自己的。可自从上次问过之后,赵舒权没有给过他回复,他也拉不下脸去催问,便就这么不了了之。

  学会用搜索引擎之后,他也试过自己去网上搜索“古琴的价格”,得出的搜索结果超乎他预期,有的竟然只要几百元。他觉得这个价格过于便宜,不像是能买到什么好东西的样子,也不了了之了。

  赵舒权工作繁忙,自己也要专注于影视表演的学习,他不好意思为了一点小小的个人爱好纠缠不休,玩物丧志影响正事。

  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见不时有人拿手机给店员看过之后走进活动区,找空位子坐下等候,便也走上去询问。

  店员告诉他,今天书店举行新书签售活动,请了琴师来表演古风曲目。

  他顺着店员的指引,看到会场中整齐码放的新书,是关于汉代和卫朝士人生活的,不由地兴趣更浓,便询问店员:“要怎么做才能进去参加活动?”

  店员回答:“只要是我们书店的会员,您现在马上申请一下就能报名参加。请问您是会员吗?”

  “不是。”曹瑞第一次进这家书店,这个问题想都不用想。

  他对店员微微一笑:“能请您帮我看看应该怎么注册吗?”

  连锁网红书店的店员本来就不吝于帮助客人,见曹瑞态度亲和更是乐于帮忙,在一番客套后接过他的手机操作了一下,向他确认:“赵舒权先生对吗?我们的会员是免费注册的,已经帮您注册并预约了今天的活动,您现在就可以入场了。”

  曹瑞微微惊讶:“赵舒权?你是说……我?”

  店员也很惊讶:“不是您的身份信息吗?我们的系统是实名注册的,我调用了您的微信绑定手机和身份信息。”

  曹瑞沉默片刻,点了下头:“对,没错,是我。”

  向店员道了谢,他走进活动区域,在最靠近古琴的那排座位中找了个空位坐下,手里仍然端着不断冷凝流水的冰咖啡,内心却如同煮沸的炖锅一样翻滚。

  原来自己的手机和微信,一直以来用的都是赵舒权的名义。

  难怪告诉崔文翰自己有了手机和微信时,对方当时的表情那么微妙,像是惊讶,又像是欲言又止。

  那么,想必手机支付关联的银行卡,也是赵舒权名下的吧?这样一来岂不是说,自己这些天来花的每一分钱,以为是自己出的,其实也都是从那人账户中划走的?

  可恶,到头来自己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那人还是无处不在。自己根本没有“独立”。

  白皙修长的手指忍不住用力,轻轻捏动装咖啡的塑料杯,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曹瑞感到有点生气。起初他以为自己在气赵舒权无孔不入的存在,渐渐却发现他更气的是享受了对方的照顾却假装不知的自己。

  他想到其实崔文翰早就跟说起过,没有身份证,也因为查不到户籍资料而无法补办临时身份证,他在现代社会中几乎寸步难行。

  无法买车票和机票,无法使用手机,也就无法通过手机关联注册各种软件,无法在银行开户,也无法租房。

  找不回身份,他一辈子只能过“黑户”的生活。

  在赵舒权出现之前,他也确实过得很艰难,随时可能因为走投无路而不得不求助警方,被送去流浪人员收容站,当做身份不明的流浪汉处理。

  可是赵舒权出现之后,他却再也不用担心那些事。

  他不仅没有做点什么实质性的事情感谢对方,反而怀疑对方居心不良,更因为自己的不谨慎给对方添了那么大的麻烦,怎么看都有点……

  他想起自己先前接连拒接了电话和语音,更是有点无地自容。

  他实在不该先入为主,把人都想成汪宇飞和他的幕后金主那样,金|钱|肉|欲、互相交换、各取所需。

  他拿出手机,想着是不是趁活动还没开始给赵舒权打个语音,却发现几个工作人员好像在焦急地商量着什么,一个文质彬彬、穿西装戴眼镜的男子满脸无奈。

  他的座位最为靠近他们,通过几人的对话拼凑出一个信息——请来弹奏古琴的演奏者突然出了意外状况,无论如何都无法赶来表演。

  他起身走上前去,对着那名文质彬彬的男子毛遂自荐:“我会弹奏古琴。您愿意由我代替琴师为您演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