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空气微凉, 旭日金辉倾洒,风绞起黄浊浑厚的沙尘,逐渐淹没了六万邺军的身影。
柳柒策马来到孩儿垄, 于丘头之上目送赵律白离去, 兵马浩浩荡荡, 仿佛在平地上振出了擂鼓声响。
伫立良久, 帏帽上的月白色冰縠帘笼无声落下,柳柒遽然回神,侧首看向身边之人, 云时卿眉眼冷峻, 语调无波无澜:“看了这么久, 该回去了。”
风沙和日光悉皆被帏帽遮挡在外,柳柒隔着冰縠帘笼凝视了他两眼, 旋即调转马头沿着土丘原路折回。
云时卿握紧缰绳紧跟而上,走出一段路后, 他忽然说道,“柒郎, 再过几日便是乞巧节了。”
柳柒淡淡地道:“嗯。”
云时卿打量着他,继而又道:“过了乞巧便是你的生辰,以往每年你过生辰时洛先生和师父都会来京城,叔母也会同往。”
经他提醒, 柳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生辰临近:“今年我不在京中, 恐怕要让他们白走一遭了。”
云时卿笑道:“离开紫薇谷已经十来年了, 没想到师父和洛先生还这么关心你。”
柳柒不禁瞥他一眼:“难道师父和洛先生对你不好吗?”
云时卿道:“我过生辰时, 可没见他们来京中探望我。”
柳柒蹙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过随口一说, 柒郎莫恼。”云时卿移开话头, 揶揄道, “叔母当初临产时怎不把你生在乞巧这日,如此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柳柒道:“生子之事本就没个定数,什么时候该生什么时候不该生,哪能由怀胎之人做主?”
骏马悠然前行,旭日金辉将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映照得格外纤长。
云时卿握紧缰绳,视线凝在柳柒的腹部:“这个孩子应出生在冬月里。”
风沙漫漫,撩动帏帽帘笼,轻透的冰縠摇曳翻飞,遮不住柳柒面上的沉凝之色。
静默半晌,他道:“嗯。”
云时卿问道:“可有替他起名?”
柳柒道:“韩御史说过,这孩子出生后极有可能夭折,我——”
“只是‘有可能’,并非一定。”云时卿道,“若有良医救治,定能保他一命。”
见柳柒不语,云时卿又道,“你现在还厌恶这个孩子吗?”
柳柒敛目看向自己的手,对他的话仿佛充耳不闻。
云时卿用右臂撑着马背借力一跃,不过瞬息就落在他的身后,一手环住他的腰,下巴轻放在他的肩上:“说话。”
当初被告知怀有身孕后,柳柒毅然决然地借他之手喝下落胎药,甚至为此不惜放下廉耻做出引诱之事,但都毫无成效。
那段时间,积压在二人心头的恨意如涨潮的海水不断翻涌,即使表面风平浪静,也难掩内里的波涛汹涌。
然而现在……
柳柒绷紧下颌,答非所问:“你当初说过,若我不喜他,大不了生下之后再掐死。”
云时卿温声道:“那柒郎舍不舍得掐死他?”
柳柒试着挣脱,却被越搂越紧,末了只得搪塞道:“他若能活,就免了我动手。”
云时卿却没有被他糊弄过去,继续问道:“所以——你到底喜不喜欢这个孩子?”
没完没了的追问教柳柒忍无可忍深吸一口气:“云时卿,你有完没完!”
云时卿不敢把人惹怒,轻笑一声道:“大人不说便是,犯不着这般生气。都说怀孕之人脾气渐长,如今看来,还真是这个理儿。”
柳柒自觉说不过他,索性不再理会,当即用力夹紧马腹,驱策烈马疾驰而去。
突如其来的加速令云时卿眉心一紧,他赶忙夺过缰绳放缓速度:“慢着些,小心肚子。”
“颠没了正好。”
“就怕孩子颠不掉,你也要跟着吃苦头啊。”
两人吵吵闹闹地回到了军营,用过早膳后便聚在一处研习沙盘共议战局。
张仁在过马川被俘时,那两万邺军也随之受降,如今赵律白手底下能作战的兵马不足十万,今次这一役需要格外谨慎,容不得半点差错。好在跟随张仁的那几位副将并未生出叛逃之心,愿倾力作战,收复失地。
有了更为缜密的布局、且排除了叛徒之可能后,安化县一战邺军很明显占据上风。
不久前夕妃慈驭毒物滋扰回元的营地,并伺机烧毁了不少粮草,如今回元的补给还未运送至前线,兵卒战力不足,极难迎敌,这毫无疑问给了邺军可乘之机,攻下安化县指日可待。
前方频频传来捷报的同时,柳柒体内的蛊气也在渐次蔓延,终日里疲乏惫懒,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休憩睡觉。
入了七月后,伏气愈发地重,荒漠里炎热异常,云时卿担心他的身体受不住暑热,便打算把人送去欧阳府,那里有赵律白的亲兵,总归能照顾他些。
可柳柒却不愿住进欧阳府,云时卿知道他定是介意和景禾同住一个屋檐下,遂将他安置在驿馆内。
景禾虽免去了牢狱之苦,如今却被赵律白软禁在欧阳府内,在欧阳建一事尚未查明之前,景禾必须留在此处,毕竟他是目前唯一能够证明欧阳建通敌的人。
驿馆比胡杨林还要凉爽几分,柳柒在此处不必裹缠束腰,索性只穿一件棉麻透气的素色道袍,宽松清凉,甚是舒爽。
这日午睡醒来,柳逢立刻呈一碗纳凉的稠粥递到他手里:“公子吃些米粥果腹吧,里面放了干果碎和几味蜜煎,全是您喜爱的口味。”
柳柒接过,慢条斯理地服食着。
就在这时,柳逢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道,“对了公子,方才有人来报,道是一位女子进入衙门,往牢房走去了。”
柳柒疑惑道:“女子?是谁?”
柳逢摇了摇头:“对方用面纱遮了脸,瞧不清是何样貌。”
柳柒道:“如今整个衙门都是王爷的人在看守,若无特令,断不会轻易……糟了!”
话音落,他立刻放下碗勺,并取来束腰裹缠稳妥。
柳逢颇为不解地问道:“公子您要去哪儿?”
“衙门。”柳柒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去。
柳逢又道:“去衙门做什么?”
柳柒道:“有人要杀欧阳建!”
*
狱卒看清来人手里的令牌后,立刻将牢门打开,着长裙佩步摇的高挑女子款步而入,随狱卒往里间儿走去。
庆州衙门的牢房里看押了不少犯人,俱是些偷鸡摸狗的毛贼,甫一见了个身段婀娜的姑娘,纷纷狎浪地趴在栅栏前出言挑-逗,更甚有淫-辱者,其言辞极其不堪。
狱卒啐道:“都给我闭嘴!一群下流的坯子!”
“庆州城何时出过这等细皮嫩肉的姑娘,饶是花楼里的姐儿也不及这般风流!”
“也不知这位姑娘犯了何事。”
“官爷,您行行好,把这姑娘和小人关在一处吧,小人定会仔细照拂她的!”
“李牛,瞧你那德行,跟没见过女人似的,哈喇子都快兜不住了!”
“装什么柳下惠呢,这么个天仙儿一样的人,你就不动心?”
狱卒许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放浪揶揄,只训了几句便没再多管,领着那女子来到最里间的牢房,指着蜷躺在草席上的中年男人道:“此人便是欧阳建。”
那女子递给他一串珠宝,狱卒嘿笑着接过:“姑娘太客气了。”
女子道:“把门打开。”
一开口竟是清泠泠的男人嗓,躺在草席上的欧阳建闻声抬头,立刻坐了起来。
狱卒的笑意僵在嘴角,愣怔几息后迅速拧开锁孔。
“你下去吧。”来人这般吩咐着,直到狱卒离开,他才推开牢门走将入内。
欧阳建的脸上尤带喜色,笑向来人道:“禾儿,你终于来看我了。”
景禾揭开面纱,英气逼人的眼底窥不见半分情绪。
欧阳建膝行而去,双手握住他的裙面,放在鼻端痴迷地嗅了嗅,“禾儿穿裙袂的模样甚美,我甚欢喜。”
一边说着一边搂住他的腰,并让他坐在自己腿上:“都过去好几天了,怎么今日才想着来看义父?你这些天都待在哪里?”
景禾道:“欧阳府。”
“你没逃?赵律白为何不把你也收监?”欧阳建登时拧眉,厉声道,“说!你是不是去讨好他了!还有云时卿,你是不是和他也上了床!”
景禾眼底闪过一抹寒意,旋即淡淡一笑:“义父多虑了,儿如今也是带罪之身,王爷和云大人可瞧不上我这种人。”
欧阳建犹疑地看了他几眼,似是不放心一般,边说话边去解他的衣衫:“我不信!你让我瞧瞧,若是身上干净,我便信了你的话。”
景禾抓住他的手,温声问道:“义父既这般不舍我,为何还要把我献给云大人?”
欧阳建解开他的衣衫,粗糙的手触上柔腻白皙的肌肤,眼底隐若有粼粼水光:“他不是没要你么,还问这些做甚。”
景禾没有推开他,由着他造作:“蒙义父疼惜,我在欧阳府已熬过了三载。”
欧阳建爱怜地抚过他每一寸皮肤,低头在肩上落了个湿热的吻:“你过得不开心吗,为何要说‘熬’?”
“我开心与否,义父心里不清楚吗?”景禾古井无波地道,“初入府那晚,义父用长鞭把我抽得几日下不了床;半月后,我试图逃跑,义父派人把我抓回来,找了三个肮脏的男人轮着把我睡了;又过了八天,义父问我是否愿意留下来,我说不愿,你便让人割掉我的命根子,还说什么西南苗疆有一蛊,可使男子受孕,若寻来喂我服下,定能怀上孩子。
“一旦有孩子做牵绊,我就不会逃走了。”
欧阳建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记得这么清楚啊。”
景禾也淡淡一笑:“义父给予我的,我不敢忘。”
欧阳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冷哼道:“怎么——你想杀我?”
景禾扑进他的怀里,双臂柔柔地攀住他的肩,嘴里唤道:“义父。”
欧阳建色迷心窍,顿时放下心防,把他紧紧抱住:“禾儿乖,为父……你!”
只听“噗”的一声,后颈皮肉被利物扎穿了。
景禾满头乌发垂泄,那支束发的步摇此刻正被他握在手里,深深地刺进了欧阳建的后颈。
欧阳建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目,而那双眼球却因疼痛之故外凸,其上渐渐渗出了血丝,狰狞可怖。
“义父,还记得这支金钗吗?”景禾抽出步摇,欧阳建立刻倒在草席上,嘴唇开了又合,喉咙里不断有“喝喝”声漏出。
景禾温柔地笑道:“这支金钗是你阉割我之后送我的礼物,说我既然不再是男子,就应穿上钗裙,更显妩媚。”
话说至此,那双凤目里赫然溢出几分狠戾的神色,他忽而抬手,将金钗猛地扎进欧阳建的侧颈,霎时间,鲜血喷涌而出。
欧阳建已然断气,可景禾尤未解气,又用金簪接连扎了数次,直将男人的脖颈扎成筛孔方才罢休。
鲜血四溢,溅染了他的面颊和手,也浸透了他的裙袂。
他勾起唇角,从胸腔内振出一声狰狞的笑。
渐渐的,那笑声愈来愈烈,漂亮的眸子里逐渐盈满水渍,很快便凝成了两行热泪。
“景禾!”柳柒赶来时,只来得及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景禾回头,对上了柳柒惊愕的目光。
他从容不迫地擦去脸上的泪渍与血水,并理好衣襟,起身往这边走来。
柳逢迅速挡在柳柒面前将他护住,景禾在几尺开外的地方顿步,拱手揖礼:“草民见过柳相。”
他方才杀了人,明明浑身浴血,却举止端庄,儒雅斯文。
柳柒忍着心底的恶寒问道:“是谁给了你王爷的特令?”
景禾答非所问:“草民认罪,听凭柳相的处置。”
柳柒神色凛然,须臾后道:“把他带走。”
身后的狱卒立刻将景禾拖出牢房,柳柒侧首瞥向血泊里死不瞑目的欧阳建,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景禾对欧阳建有恨,杀掉他无可厚非。
可是整座欧阳府乃至知州衙门现如今都是由淮南王的亲兵看守,若无特令,绝不可能放他随意进出。
柳柒心底有疑惑,可景禾什么也不肯说,柳柒逼他不得,只好把他带回欧阳府,并着人备些热水先让他洗掉身上的血迹,余下之事,容后再议罢。
临近傍晚,狂风渐起,空气中卷绞的沙尘也愈发浓厚。
柳逢合上窗扉,转身时见自家公子还对着桌案上的那枚令牌和杀了人的金钗出神,便劝慰道:“景禾乃带罪之身,王爷断不会把特令交给他,此事定有隐情,公子莫再想了。”
柳柒轻叹一声,正欲开口,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叩门声:“柳相不好了,景公子他……景公子他自尽了!”
柳柒疾步来到后院,踏入景禾的房内时,只见他横躺在地,额头一片泥泞血污。
“景公子!景公子!”柳柒唤了几声,见他还能撑开眼皮,立时叫人去传大夫,继而将景禾扶坐起来,让他倚靠着自己,“你为何要这么做?”
景禾张了张嘴,呼吸愈渐稀疏。
柳柒知他有话要说,便俯身凑近,柔声道:“你说罢,我听着。”
景禾气若游丝地道:“承……承蒙柳相恩德,让我能……体面地……离……”
一语未毕,便已合眼。
柳柒垂眸凝视着怀中人,颅脑内空白一片。
柳逢迅速把死去的景禾拖开,并将自家公子扶了起来:“公子,咱们先离开这儿吧。”
他被柳逢带去花厅,浑浑噩噩地吃了几杯淡茶,双手莫名发颤。
不多时,云时卿赶来此处,见他衣襟上有血,遂担忧地问道:“柒郎,你怎么了?”
柳逢立刻将事情始末简单相告,云时卿神色淡然,眉眼亦冷厉镇定。
少顷,他听见柳柒问道:“是你偷了王爷的令牌,并将它交给景禾,对不对?”
他未应答,柳柒便又道,“欧阳建通敌叛国的证据也在你手里,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
= =明天一定结束这个副本
感谢在2024-03-07 02:00:01~2024-03-08 02:0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玄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沈酌 2瓶;丶curtai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